昨夜明盛一回到这间老屋就拉开了封尘多日的窗户。床上没有被褥，他在客厅沙发睡了一夜。清晨，室外空气里的丝丝凉气随着穿堂而过的秋风令他从梦中惊醒。他躺着，昏暗中睁眼看着发黄的天花板，目光迷离而忧郁。

梦里的他拿着爷爷的那只白瓷茶壶。陈予迁揪着哭哭啼啼的乔青羽，逼问是不是她把一条蛇放进了茶壶。乔青羽拼命摇头但陈予迁并不相信。突然间乔青羽涨红着脸跑到他跟前，一把抢过茶壶，说：“蛇摔不死，把茶壶摔碎就知道里面有没有蛇了！”

就在这时明盛醒了。

他厌恶自己这个莫名其妙的噩梦。

一种疲倦感向他袭来——对陈予迁捉弄乔青羽的幼稚手段，以及对自己与乔青羽的莫名纠缠。进入高二，需要维护和打点的校外关系突然变复杂了，实在不值得在乔青羽身上浪费时间。

只是……如果就这样放过乔青羽，那也太便宜她了。

那封信竟然没起作用。

明盛本来以为把乔青羽偷偷谈恋爱的事透露给她父母，一定会让乔青羽的日子很不好过。谁知道，昨晚他的一个眼线告诉他，乔青羽在店里跟她妈妈亲昵地吃面，给她妈妈揉背，母女俩之间看起来不仅一点矛盾也没，反而温馨友爱极了。

这是怎么回事？何恺的短信里，明明提到乔青羽被父母管得很死。

他百思不得其解——就算他讨厌乔青羽，他也能看出来乔青羽并不是个巧舌如簧能够把父母收拾地服服帖帖的人。相反，在他看来，性子急的乔青羽有点过于直接干脆了。

不过——明盛坐起身——从那天晚上乔青羽看到这封信的反应来看，自己这招使得非常精准。接下来可以想想其他类似的法子。

一个人不可能没有不害怕失去的东西。

他不屑于小把戏——即便捉弄人，也一样。

从洗手间出来，明盛听见有人敲门。他抬头瞄了眼墙上的钟：七点整。

他特意慢悠悠地穿上鞋子，站在镜子前好好整理了一下衣衫。敲门声时断时续，但一直没停。他再次抬头：七点零五。

拿起书包，带上钥匙，他一下子拉开了门。

“啊，”站在门外的王沐沐吓了一跳，“早啊，我没想到你这么快，以为你还没起……”

明盛心底不由得闪过一丝失望——他本以为是温郁找过来了。

“早餐。”王沐沐举了举手中的装了包子和豆浆的塑料袋，嫣然一笑。

“谢了。”明盛接过袋子，转身进屋，“多少钱？”

“不用啦，”王沐沐跟着进了客厅，“就几块钱……”

“你妈挣钱不容易。”

被明盛不由分说地打断，王沐沐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她无声地笑了笑，接过钱，塞进钱包。

“昨晚睡得怎样？”坐在沙发上的王沐沐往房间里瞄了眼，“床都没铺啊？”

明盛喉咙里发出一声“嗯”，一手拿起手机，一手抓起包子咬了口，嚼了几下，惊呼：“怎么这么辣！”

“哦，辣吗？我特意说要不辣的菜包，肯定是乔青羽拿错了……”

“乔青羽？”明盛瞪大眼。

“乔家手工面馆也卖早餐，口味跟别家的不太一样，我就想买来给你尝尝……”王沐沐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她看见明盛站起了身，把剩下的包子都丢进了水池边的垃圾桶里。她有点可惜，又有点莫名的满足。

“我这还有个不辣的，给你吧！”王沐沐站起身。

“算了，”明盛走过来拿书包，“什么脑子啊，谁会吃辣的菜包！”

好多人买啊，只是因为你自己一点辣都不能吃。王沐沐心里觉得好笑，见明盛往门边走，赶紧跟了上去。

他们在楼下碰到了温郁。见明盛身后跟着个容貌柔美面色害羞的女孩，温郁心里吓了一跳。可儿子明盛看她的眼光一如既往地淡漠，似乎完全不在乎自己带了个女孩子这件事。

“盛儿？”

温郁显得关切而不安。明盛不耐烦地解释：“沐沐姐从小就住爷爷家对面，你见过的。”

印象中住在明盛爷爷对面的好像是一个比明盛大两岁的小女孩，从小懂礼貌，很乖巧。见眼前的王沐沐明眸皓齿，亭亭玉立，笑容温润而得体，温郁微微一笑：“你也在二中上学？”

王沐沐点点头：“高三了。”

她发觉温郁飞快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便做好了接受审视的准备。不过，温郁似乎对她并没有持续的兴趣。

“妈妈的车停在路口，”温郁对明盛说，“送你去学校吧。”

她用的是“你”而不是“你们”，王沐沐与他们母子俩并排走到路口，便识相地和明盛说再见。

“你不坐我们的车吗？”明盛有一点吃惊。

“不用了，时间来得及，我还是坐公交车吧！”王沐沐灿烂地笑着，“拜拜哦。”

明盛目送她轻盈离去的背影，怔了两秒，被温郁悉数收进眼里。她突然有点慌——女人的预感告诉她，儿子不再是那个只会逃学打架对女生不闻不问的愣头青了。

以社会的标准来看，温郁根本算不上贤妻良母——她太热爱绘画了，这阵子回归家庭，实在是因为儿子太让她头疼。可是，即便她和明求新付出了全部的诚心，明盛完全不为所动。她很急，却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

在她看来，明盛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

随心所欲逃课、时常打架、和校外社会人员纠缠不清、在学校里把同学逼退学，这些放在一年前她想都不敢想的事，竟然全部发生自己那从小就出众的儿子身上。

现在又多了个隐患——女生。

温郁隐隐觉得，明盛未来是回头上岸还是跌入悬崖万劫不复，关键就在于闯进他心里的第一个女生。

会是一个怎样的女孩子呢？

她一边开车，一边沉思，一路上母子两人沉默无言。过了这个红绿灯就到二中了，温郁往后视镜瞄了眼，看到明盛像小时候那样把脚盘在了座位上。

“干嘛总看我？”明盛头也没抬。

温郁笑了笑：“你怎么知道妈妈在看你？”

明盛抬头：“我什么都知道。”

那是一张充满了年轻傲气的脸，眼中的不可一世仿佛凌然在一切之上。即便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儿子，温郁也不得不感慨，明盛这张脸就像是老天雕刻出来的艺术品。

“那，”温郁问，“学校里有女孩子对你有意思，你应该也知道吧？”

突然提起这个令明盛颇感意外。他的脸猛然发烫，头又低下去看手机了。

“不是有女孩子对我有意思，”后排传过来的声音满是不以为然，“是有无数女孩子对我有意思。”

温郁笑了。

“你作为我妈，”明盛冷淡地说，“今天才知道？”

绿灯亮，温郁踩下了油门，缓缓转动手中的方向盘：“是今天才担心。”

她想叮嘱明盛，什么不要对女生不要随便啦不要玩弄啦，但知道明盛反感她唠叨，便把话咽了回去。有时她觉得自己很懂儿子的本性，有时她又觉得自己完全不懂这个毛头小伙的世界，懂与不懂，往往发生在一念之间，这让她也觉得奇妙。

“拜托你别老盯我了，”明盛毫不掩饰自己的反感，“我在学校已经很烦了。”

温郁笑：“你不喜欢受关注？”

明盛没答。

“像你们这么大的男孩子，不是都喜欢在女孩子面前表现吗？好像有句话叫什么，头可断，血可流，发型不可乱……”

说话间她又透过后视镜瞄了眼明盛。他是精炼的圆寸头，比刚理完那阵子稍微长点，跟大街上那些特意把刘海挂至眉毛的时尚男生相比，显得格外清爽利落。确实是我儿子——她有点欣慰地想——再怎么叛逆，也不会变成那些不堪入眼的妖魔鬼怪。

“你管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车一停，明盛丢下这句，拎着书包，涌入校门口的人流中。

听起来像是稳住了自己在妈妈面前的气势，实际上，明盛自己明白，这是因为自己心里并没有明确的答案。他从小就备受关注，早就习惯了这种状态，从未真正想过喜不喜欢的问题。绝大部分时间是享受的——例如小学刚入学因年纪小成绩却出众而得到的赞赏，每年参加书法比赛都能拔得头筹而赢得的夸誉，身体素质好在篮球队脱颖而出而收获的友谊和倾慕，以及进入高中后摇身一变成为校霸却受到的热烈追捧——所有这些投注在他身上的眼光，他从未觉得有任何不妥。

当然，他明白这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好。

比如他被乔青羽推下水，这件事本来他只想安静地找何恺报复一下就行了，谁知被众多口舌一传，就变成了学校里人人追着看的大热闹，他想低调都不行了。再比如他给王沐沐过十八岁生日，几个蛋糕而已，学校里几乎所有人竟然就默认了他和王沐沐是情侣！

温郁的直觉很对，明盛是开始为女生感到烦恼了。

不只是这两天对他愈发关切的王沐沐，还有不断晃荡在他眼前的苏恬。

一走进校门，他就跟穿着浅蓝色牛仔热裤朝他迎面走来的苏恬打了个照面。

“早啊，明盛学长！”苏恬小跑着在明盛面前站定，双手交叉着放在身后，扬起的笑脸青春飞扬，“我刚刚发现了一个关于你的秘密，你猜是什么？”

她那双线条流畅的笔直双腿白得晃眼，使得明盛不自觉地瞄了眼。捕捉到明盛悄然的眼神，苏恬极不自然地把腿并拢，笑容里带了几分娇羞。

“早。”明盛短促地回答，单肩扛着并没有几本书的书包，打算继续往前走。可却被急急向后退了两步的苏恬挡住了去路。

“那就是，”苏恬眉毛一挑，放低音量，“原来明盛学长的年纪比我还要小啊。”

明盛停了下来。

“我是六月份的，在班里已经比大部分人小了，”苏恬咯咯笑着，“学长竟然和我同一年！还是八月份的！突然觉得自己好亏哦，叫了你这么多次学长，明明你可以喊我姐姐！不过呢，学长跟人相处还有办事情感觉都好成熟，所以我还是委屈一下自己，心甘情愿叫你学长吧……”

“陈予迁！”明盛突然提高嗓子朝远处喊了一声，打断了苏恬的喋喋不休。见那边陈予迁闻声停下脚步，他看了眼苏恬，说：“我先走了。”

苏恬抿着嘴，小心翼翼地挥手说了拜拜。明盛头也不回地大步朝陈予迁走过去。

陈予迁笑得荡漾：“校花杀手。”

“滚，”明盛皱眉，“莫名其妙，叽叽喳喳的。”

地上散落着几片梧桐初落的叶子，有两片离得近，明盛便一脚一片踩了过去。

“身材再好，也比不上沐沐姐咯，”陈予迁一边说，一边拿眼睛瞟几位走在他们前方的仍旧穿短裙的女生，“哎，夏天过去了，难得看得到好腿了。”

明盛也看了几眼前面的女生，那几双腿和苏恬的相比，简直天壤之别。他没兴趣像陈予迁那样一直盯着，很快收回了视线。

“沐沐姐怎么没跟你一起来学校？”陈予迁脱口问，“我还以为你们会一起……”

没想到明盛毛了。

“别他.妈总把我跟她扯在一起，你老这样说，别人不误会都难。”

陈予迁愕然：“哦，我以为你不在意，毕竟你和沐沐姐走得那么近，大家都这么认为……”

“烦人。”

陈予迁噗嗤笑了：“没想到你也有这一天。”

“什么意思？”

“就是为情所困，被沐沐姐搅得心烦意乱的这一天。”

陈予迁说完就跑进了教学楼，上楼梯时嘻嘻哈哈回头张望，不想一下子撞倒了一个正在下楼的女生。他匆忙回头，与跌坐在阶梯上的一双慌张的清目猛然对视——是乔青羽。

换做别的人，他肯定说声抱歉，可在乔青羽面前他只是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口。相反，看着乔青羽低垂着脑袋起身，一声不吭地从他身边走过，他突然很想伸手摸摸她随风飘起的黑亮马尾。

“你不想活了？”

明盛的声音窜入耳膜，陈予迁猛地回过神来，看到明盛怒气冲冲的脸，立马换上笑脸说：

“哥帮你理清思路呢……”

“被揍的思路吗？”

两人嘻嘻哈哈闹上了三楼，陈予迁本想直接右拐冲进三班教室，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来了个急转身拉住明盛：“盛哥，那咱今天怎么对付乔青羽啊？”

明盛站住了：“昨天不是说了吗？幼稚的把戏没意义，要对付她，我有办法，但需要时间。”

“可是，总不能让她有好日子过吧！”陈予迁似乎比明盛还急，“前两天你的那个法子，对她好像没效果啊！”

明盛像是被人击了一棒，不甘地扬起下巴：“确实我也有点意外，她这个人有点奇怪……”

“所以我觉得不能放过她。”陈予迁打断明盛。

明盛摇头：“我不想在她身上耗费太多精力。光头又找麻烦，我得先处理他的事。”

光头就是龙哥，心狠手辣，喜欢与明盛作对，极难对付。陈予迁点点头，说：“那把乔青羽交给我好了，在你的大菜上桌之前，我先给她来点开胃菜。”

明盛白了他一眼：“黏胶水，书包里放蛇，还不够？”

“不够，”陈予迁说，“这么点开胃菜，哪配得上你的大餐呢。”

明盛勾起嘴角，不置可否。他这样，陈予迁就当是默认同意了，心底陡然兴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