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不知道是谁在拉梵婀玲,旋律很优美。
病床上的南桑被惊动,微睁双眼。
演奏者一支接着一支曲子拉下来,间或有笑声,是欢快的。
不知是不是有人在跳舞,从天花板在震动的频率,可以感受到那是舞步……
南桑看了一会儿窗外,忽而有种感觉,以为这是樽城的别墅里,在她那个房间内。
邻家的孩童刚刚学拉梵婀玲不久,每日傍晚,必要在房间里练习。她是听着他从如同拉锯一般的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到可以流畅的拉出一首好听的小曲儿来的……梵婀玲的音色优美中有些忧郁,能让她的心情随之起起伏伏。
樽城多阴雨,她偶尔从书桌上抬起头来,看看雨丝,休息一会儿。
南桑的表姐们从泰国来樽城度假,见她埋在书里,时常打趣她,桑桑你快成书蛀虫了,快跟我们去跳跳舞,跳跳舞,你的脸上会是桃子色……
邻里间多的是舞会,可以随时敲开门去跳舞;刘菲偶尔趁陈天南不在家,便会组织舞会;表姐们也爱办跳舞会的……她都甚少去。
若是拗不过活泼的表姐,也去一两回——那漂亮的舞衣和跳舞鞋子她有很多,有时候看着衣柜,也会有些心动——也许为了这些束之高阁的好看的衣服和鞋子,她也该出去玩一玩。
有日王妈给她收拾衣柜,也说,小姐,小姐您的这些跳舞鞋子,几时能再派上用场呢?
那晚您跳的多好啊……看惯了表小姐她们跳舞,倒并不觉得那么好。
你叫我去和谁跳呢?她头也不抬,眼睛盯着那拉丁文的药名。
王妈还忘不了那一场作为成年礼的盛况空前的化妆舞会。
她也觉得新奇而有趣。以至于那晚的第一支舞,那抢在白马王子装扮前将她带下舞池的黑骑士,还有那满庭的栀子花香……不止当晚、在随后几天,都在身边萦绕不去似的。
可她该和谁去再跳一曲那样的舞呢?
大概只有左江。
他也不喜欢。嗯,他不喜欢这些洋玩意儿。
只是他会说桑桑,跳舞嘛,若是你喜欢,我倒也可以去学。
但,她又哪儿是非要一个伴她跳舞的人呢?
所以她这一生,大概也不会再跳那样的一曲华丽的让人窒息、似乎是将自己燃烧殆尽死去也罢的凤凰涅槃一般的舞了……
南桑慢慢的动了一下。
梵婀玲优美的旋律遮掩下,有低低的说话声。听不清楚,不知道是护士偶然经过,还是木流岚和护士在聊天……也不见王妈,这个时候,她总是应该守在床边的。
只是不在也没有关系,她并不想要什么。
她轻轻的又动了动脖颈。
床头柜上有一只花瓶。瓶中却没有一枝花。
一个银色外壳的暖瓶放在花瓶旁边。
衬着白色的墙壁,单调到凄冷……
可是昨日,目之所及,还是白色的玫瑰花,虽然病房里药气重,也遮不住那玫瑰清香。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已经度过了多少个白天和黑夜。只知道瓶中的花换了一茬儿又一茬儿,而自己每日躺在这里,会躺的浑身酸痛。
骨节都酥软了一般,难以挪动。
医生交待她出去晒晒太阳。除了护士和木流岚,倒要再加上孙秘书他们远远的跟着、看着。
尽管他们会刻意的避远些,不让她觉得不便,可是那种窒息和压抑,和病菌一样,沾上了,就很难消除。其实她也走不了多远,最远到楼下的院子里走几步。
打了无数的针,吃了无数的药,肺炎已经好了,可是她仍然浑身无力。
她知道外面都在传说她得了肺结核,可能不久于人世……有那么一阵子,她倒是想,这个绝症,也并不是那么容易得的。
此时已经过了霜降,若是早起去散步,干枯的草叶上都凝着的白霜,很快会下雪了,那就更冷了……家里人是轮换着来看她的。
许是她在这里的时间太久了,最近,每日必来的就只有妈妈和木流岚了。
有一天池墨跟她说,桑桑,快点儿好起来,过不久家里就有大事了呢,缺了你怎么行呢。
她懒懒的等着听池墨要说的“大事”,以为无非是像往常一样,池墨要和她说那些生意上的事,或者外面的新奇事件。
池墨边说,边给她削梨。
她接过来并不吃,梨汁便沾了一手。
池墨拿了湿巾给她擦手,说:“你瞧瞧你这份儿邋遢,可让我说你什么好呢?怎么病见了好,人倒像是越来越糊涂了?”
她点点头,喉咙哽了下。
池墨看看她,说:“你这样下去,担心死人了。我上次走了还连着给木子问你,再三的替你在爸爸那里说情,你要怎么着,我都替你挡了。从我成人,你见过我对你发过火吗?你知道我们为了你,挨了爸爸多少训斥嘛?爸爸让菲姨闭门思过好些日子,还是琳姨几次求情才松了口。我这可不是招你难受啊。看你好多了,才和你说的。”
她又点头。想也想的出来。
南美琳那日是守到她醒过来,却险些没掐死她……南美琳的手劲儿可真大。也没人拦着她,连姑姑都帮着骂她……就更别说别人了。
她没看当时南美琳的脸色是怎样的。她就想,如果可能,她南美琳也会想要痛打她一顿的……她吸鼻子。
池墨又削了一个梨给她放在床头柜上的水晶盘里,又说:“桑桑,你还好意思说是新时代的女性?既是新女性,总该拿得起、放得下。你是这样的经不得一点事,能怪我们瞒着你吗?这件事情发展到现在,你怎么样也都没法儿挽回的。现如今这好时候,人人都在往前看,生怕错过了机会。你再不肯往前走,至少也得站直了。总躺在这儿,长此以往,身子都锈了,你还能做成什么事呢?”
她就是听着,一言不发。
池墨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最后低声的说:“是天灾,是人祸,就算算到,也不定能避过。仁至义尽了,桑桑,这里面绝没有你的错处。”
池墨沉痛的语气尖利的启开了好久以来她一直封着的记忆似的,就好像她在阴暗的灵堂里,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的那一点缝隙……眼泪不知不觉的就滚滚的往下落。
泪眼中她看着池墨,听到他说哭,哭出来会好的话,你就哭。
她哭的越来越凶。她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进医院的,甚至很长一段时间,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进来的,渐渐的能想明白些,却是生怕自己去碰触。再难过,却也没有能够哭出来过。
手上的梨汁沾在脸上,脸上黏糊糊的,又被泪水冲刷了去。
哭到神志不清,惊动了南美琳,惊动了护士,也惊动了医生。医生给她打了镇静剂,让她昏睡了好久。之后,就没有人再提起那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