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帮人做事还是很谨慎的，林哥一路上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们，连目光都没移开过。

左江想给跟南桑交换个眼色都没找到机会。到了贵宾区，林哥亲手拿卡开了间包厢，让他们几个人进去，再把隔音门一关，外面的动静顿时变得十分遥远而模糊了。

马仔请他俩坐下，客客气气地道：“既然两位今天有事，我看要不就……”

左江二话没说，起身摸出软中华来散了一圈，主动帮灰毛把烟点上：“兄弟怎么称呼？”

他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刚才那嚣张又扎手的气势全不见了，一下就变得格外熟稔配合起来。

马仔明显有点不适应：“好说好说，道上都叫小弟外号小峰。我说你们两位……”

啪！包厢门被再次推开，俩马仔毕恭毕敬将一个精瘦的中年人请了进来。

左江眼角余光一溜，只见胖子对他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这是我们老板彪哥，”

小峰指了指：“彪哥，这是——”

左江大大方方道：“不用介绍，拿了货就走。要不是姓郑的死了，我也用不着上这儿来，北区往这儿开忒麻烦。”

“哟，潮哥的朋友？”彪哥脸上那含蓄又矜持的神气顿时就松了松：“哎呀你怎么不早说，真是怠慢了怠慢了——瞧你俩办的事！熟客也敢得罪！”

说着回手就给了小峰一嘴巴子。这一巴掌明显雷声大雨点小，小峰也就赔着笑不作声，左江连忙装模作样地劝阻。

“实不相瞒，潮哥在我这儿拿货也有一段日子了，人是个好人，就是运气背了点。”彪哥叹了口气说：“哎，这年头不好挣钱啊。”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左江毫无心机地把自己在郑潮那里的拿货地点、价格和成色全一股脑卖了，听得彪哥啧啧有声，对富二代的傻缺程度更满意了，主动道：“既然你已经跟老郑做了这么多生意，我这里就主动让点利，打个九五折吧。纯度的话你放心，我是老郑的上家，货色肯定不能比他次。”

彪哥说着，却突然往左江怀里的南桑看了过来，南桑从彪哥一进门来就把此人的模样在脑海里寻了个遍，发现这人并没有见过，心里的大石头也就落下了。

左江恰到好处地打了个哈欠，开始不耐烦地左顾右盼。

左江也不知审过多少瘾君子了，对毒瘾发作时的种种神态模仿得精妙刻骨，连“内行人”都看不出不对来。

彪哥本来还想说什么，见状哈哈一笑，顺势道：“行行行，先给你二位试个货。”

左江的心脏微微一提。

彪哥笑呵呵拿了张锡纸：“不是我自夸，我阿彪做生意那可是货真价实的，不像外面那些‘零售商’，没事掺点葡萄糖石灰粉什么的跟你们凑数。来，兄弟在我这试试，保管你心服口服。”

左江眼看着彪哥准备分毒品的动作，大脑飞速运转，突然制止：“等等！”

彪哥动作一顿。包厢里非常安静，墙壁将大部分摇滚乐隔绝在外，强劲的节奏在空气中来回飘荡。

几道目光同时投向左江，胖子的焦虑、马仔的茫然、彪哥眼底极其隐蔽的困惑和怀疑全数映在眼底，以及南桑微微有些颤抖的身体，短短几秒钟突然变得格外漫长。

“……”

左江慢慢向后靠在卡座里，迎着神态各异的注视，笑了一下：“彪哥，林哥刚才可能没跟你说清楚。白面呢我家里还有很多，今天拿不拿倒无所谓；我来是因为老郑生前给我说，你这里有‘鲜货’。”

这种面对面的机锋，对演技的考验难度，远比刚才南桑表演的泼妇生死恋要大多了。

左江不用看都能感觉到，对面那干瘦得让人不舒服的彪哥，从层叠耷拉的眼皮下投射出了锐利的目光。那眼神以狐疑和困惑为刀刃，层层切割着自己这个傻缺富二代的眼珠和脸。

过了许久，彪哥越过茶几，伸手戳了戳左江的肩膀，比了个大拇指。

“价钱的话倒不是问题。”左江拍拍眼前那摞现金：“我带上来的可能不够，但车就停在楼下，后备箱里还有……”

出乎意料的是彪哥打断了他：“不急，不急，我们这个货还没试完呢。”

左江微怔。

“你说你在老郑那买过‘白货’，但老郑的纯度跟我比可差远了。你呢也别先着急要鲜货，总得尝尝我这里的好白面儿，咱们才能谈下面的生意吧——不然是个人都上门来，我这儿再有渠道，再有新鲜货，那也不够卖的呀，你说是不是？”彪哥话说得很和蔼，行动却完全没有容人置喙的余地，直接从马仔手里接过白面，放在锡纸上，笑眯眯递到了左江面前。

缉毒警卧底除了要过人的勇气，极度的细心，和非凡的谨慎之外，还要面临一项非常特殊的挑战——吸毒。

或者说，假装吸毒。

左江望着静静躺在银色锡纸上的白粉，脑海中乱七八糟闪过了很多念头。每年因染上毒瘾而形毁人废的卧底，内网上定期公布双规的被毒贩腐蚀的干部，念书时警校组织去强戒所参观，有个胡子拉碴不人不鬼的老头背对着禁闭室的小窗，紧紧抱着膝盖，怎么都不肯转过头，教官小声说他曾经是个曾经受过很多表彰的缉毒警……但在外人看来，左江脸色如常，其实连眨眼的功夫都不到。

“彪哥的货，纯度还用试？”左江顿了顿，抬手接过锡纸，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紧接着，一只冰凉的手伸来按住了他。

南桑从左江怀里探出头，整个人似乎迷迷糊糊的，疲倦而萎靡。

她的视线涣散没有焦距，但在夜店包厢暧昧的灯照下，眼底水光顾盼流转，眉梢微微吊着，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仿佛是朵糜烂又奇异的花。

她的动作也非常轻柔，但又不容拒绝，把锡纸从左江手里拿了过来，细瘦修长的手指将胶囊拧开，倒出白粉，完全不顾周遭其他人的注视，折好锡纸放在鼻端前，用指甲按住一侧鼻翼，深深陶醉而厌倦地吸了一大口。

这一切都发生得近在咫尺，左江瞳孔霎时紧缩如针。

“……”

南桑顺手把空了的锡纸向彪哥一扔，软绵绵没骨头似的，向后倒在了左江怀里。

吸了？！怎么回事？！

现在该怎么办？！这是左江平生最惊疑不定的十秒钟，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控制不住脸上的肌肉，露出了堪称为惊惧的表情。

是的，惊惧。他从警这么多年，抓过的毒贩越多，对毒品的了解越深，就越控制不住对白色粉末的憎恶和害怕。也正是因为他对自己的懦弱面如此了解，才知道南桑作为一名普通人，是不是也对毒品有真正的了解，而她作为一名化学出色的实验人员，对毒品也只会更加的抗拒。真正跟毒品对抗的一线警，会知道白色恶魔带来的恐惧是战胜不了的，所谓从心底里藐视敌人那根本就不存在。

不过，正是这种害怕，这种恐惧，才能保护他们避免在摸黑前行时，滑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

左江嘴唇动了动。

彪哥似乎在笑着说什么，可能是打趣，同时喋喋不休地自夸。胖子在努力配合他，试图转移毒贩的注意力。

但这些喧杂的背景音对左江来说，突然变得十分模糊。

“唔——”南桑突然捂嘴起身，含糊不清道：“热。”

彪哥大笑道：“好货就是这样的啦，跟老郑卖的那些不一样吧？你们在这等一等，药劲散过去才行。来大兄弟，你也来一根，帮她发散发散……”

左江弯腰将南桑一把打横抱起来，顺手接过彪哥递来的自卷烟别在耳朵上，痞笑道：“行，去趟洗手间。”

紧接着他向胖子丢了个眼色，也不管毒贩是什么反应，在马仔们的哄笑声中径直进了包厢里自带的卫生间，反手关上门。

嘭！左江连个停顿都没有，先拧开水龙头，再一按马桶冲水键，在两种水声的轰然掩盖下把南桑往墙上重重一抵，低喝道：“你疯了？！”

南桑却异常从容，摊开掌心说：“冷静一点。”

左江低下头。——只见南桑刚才按住鼻翼的左手上，掌心内侧靠近锡纸的那一端，赫然沾满了白色粉末，全是毒品！

左江紧抓着南桑肩膀的手一松，突然没声没息软了下去，直蹲在地上抱着头，虚脱般长长松了口气。

南桑：“……”

南桑拿不准他在干什么，迟疑了会儿才半跪下身，推了推他，问：“你没事吧？”

“……没，”左江抬起头，满脸都是类似于超脱的神情，乍看上去有点像突然进入了仙境。

他唏嘘说：“我差点被你给吓软了。”

南桑皱眉道：“……对不起？”

卫生间靠建筑外墙，有个小通风窗，宽度也就南桑这种身材能勉强通过，再从二楼跳到夜店后门堆积的垃圾箱。

左江往掌心呸呸吐了两口唾沫，就要起身徒手去拆窗，突然被南桑拉住了。“怎么？”

“……”南桑似乎在思忖什么，左江用眼神示意她赶紧说，别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