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三十河东三十河西
作者:离枝提子      更新:2019-09-01 05:32      字数:3321

“一个你最亲近的人。”文远没有点明,但脸上的意味已经很明确。

季怀远已经由最初的震惊面色已经转为坦然,他轻轻地笑了笑,扶了扶鼻梁上的金框眼镜,这个动作让他不由得给人的感觉柔和了许多,他说:“文老板这句话可是说错了吧。”

文远明白季怀远的语义:“你要是这样说的话,我倒也没有办法反驳,毕竟我跟在他身边将近二十年的,倒比你待在他身边的时间还长了不少。”

季怀远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说。

“当时能被邱志邀请赴宴的人,不管是朋友还是对头,至少都是邱志能看得上眼的人物。我大哥也感觉邱志很给面子,便答应赴约。到了约定的那天,我陪着大哥来到了那个酒楼,”文远再次举目四顾,似乎在寻找往昔的回忆:“那天接到邱志邀请的一共是三个人,个个都是道上成名已久的人物。大家见面之后寒暄了一番,神色间却有些尴尬。我陪在大哥身后,多少听出一些眉目:原来这三人都是邱志最近两年来击溃的对手,大家此行的目的也都一样:希望胜局在握的邱志能放自己一条生路。这三人聊了一会,各自落座。邱志却是最后才来的。他一进屋就坐在了主位上,那番气势我至今都难以忘记。”

文远一边说一边轻抚着太师椅的把手,品味着某种美妙的感觉。片刻之后他继续说道:“那天的宴席很丰盛,菜好,酒也好——可惜我身为小弟,只能在大哥身后站着,没机会一饱口福。邱志频频举杯,热情得很,那样子好像已经忘掉了以前的恩怨。不过他再怎么热情和气,容颜中却总有一副掩盖不住的威严,令人不敢正视。在座的几位客人只好小心翼翼地陪着,惴惴不安。后来我大哥见邱志始终不提正事,就主动端了酒敬对方,并且表达了赔罪的意思。”

“邱志痛快得很,端起杯子一口干了,说: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你们几个能来这里喝酒,就是给了我面子,喝了这顿酒,以前的事情一笔勾销。他这么一说,几位大哥才放宽了心。大家你来我往,有吃有喝的,不亦乐乎。不过我却有些担心。别人且不说,我大哥那两年和邱志拼得你死我活,这事能这么轻松就过去了?邱志越是不动声色,这里面积攒着的能量就越可怕!而后来发生的事情也印证了我的担忧。”这故事说到这里,已足够吊起听者的胃口。

便是季怀远也忍不住要问道:“后来怎样?”

文远的目光转回来,又盯住了桌上的饭菜,然后他幽幽说道,“当几位大哥酒足饭饱之后,邱志忽然放下筷子起身,他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不动声色地走到众人身后,慢悠悠地说,他手上有一批货,如果在座的能够有人帮他把这批货成功运到缅甸,他就可以帮助那人成为他的二把手,并且给予他一大笔钱。”

他此刻语调极为森然,显然是这个事情非同寻常。在场众人全都竖起了耳朵,等待着他的下文。

文远继续说道:“当时在场的人心里都明镜似得知道邱志所说的那批货是什么?那一年各个地方都加大了对毒品的侦查力度,更不要说把毒品运出境的这种白白送命的事情了。”

“那三个大哥都默不作声,邱志开出的条件的确诱人的可是再诱人,谁也不想去送命啊。就在这时,邱志突然看着餐桌上的那盘兰花熊掌说:‘这道菜啊。看起来好吃,可是啊,却没有人心疼熊掌这种有价无市的物品,就说这只熊吧,也是我让人费心精养了的,好不容易,今天请你来了,我就拿出它待客了,我尽了我的地主之宜,而你们又是怎么回报我的那只熊了呢,所以啊,有些事情没有人逼你,但你也许就不得不那样做。’”文远模仿着当年邱志说话时的语气:不急不缓,悠然自若,就像在宠物市场中的闲聊一般。但深藏在那番话语中的寒流却令人不寒而栗。听者几乎难以想象那个惨景,这肉体上的痛楚已然骇人,而精神上的摧残更要残酷十倍!

齐东等人看着桌面上那道菜,只觉得胃腹间一阵翻涌,勉力压了压才止住了呕吐的欲望。

唯有季怀远不动声色。他在道上行走多年,早已熟知这些人的行事风格——对于敌人,如果不能在肉体上消灭,那就要从精神上彻底地摧毁对方。

当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他在恐惧和绝望之余,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一定会给出的机会极为珍惜,但是这种前有狼后有虎的这种情感将使他再也不可能重聚斗志。

话到此处,众人已然明白当年邱志宴请三个对头的真正用意:要想求和可以,但必须为他所用,并且把命交到他的手上。

见文远好像不愿再多说什么,季怀远便带着丝嘲讽的语气追问道:“你们那三位大哥都同意去出这批货了吗?”

“那两位大哥都不同意,被邱志当场杀掉了,而我和大哥也只能被迫同意了。”文远说话的同时眼角抽动了一下,很显然那段血腥的回忆不会令人愉快。

“你大哥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季怀远耸耸肩,好像有些遗憾,“被邱志当场杀掉和为了邱志而死是两个不同的结局,为了邱志而死,至少不会给你大哥剩下的那帮兄弟带来灾难。”

文远仰头看着天花板,喟然一叹:“你说得不错。在当时的局面下,这其实是邱志留给他们唯一的机会。可惜我大哥却不能当机立断。当时我甚至主动请缨,想要献出自己的生命。”

“哦?”季怀远看着文远,目光中略显敬意,“你对大哥倒还忠心得很!”

文远“嘿嘿”一笑:“兄弟啊,你夸我,我当然高兴。不过我当时的想法却并不那么简单——我只是在寻求最大的利益。我大哥如果和邱志谈崩了,我作为他的心腹,肯定也没什么善终。所以我冒险一搏,更多还是为自己考虑。如果我去帮邱志出那批货,我大不了就是坐牢,虽然最后难免一死,可是死在监狱里,总比死在邱志手下好的多,而且我们兄弟不仅可以落个平安,我在道上还能博个美名——至少压过我那大哥是不用说了。而且如果我大难不死,以后不管自立山头还是投靠邱志,我都有了响当当的资本——这样计较起来倒也不亏。”

季怀远一愣,苦笑道:“原来我是用君子之心,度了小人之腹。不过你能自己说出这番话,也算个真小人,比伪君子还是要好不少。”

文远不羞不臊,面不改色地拱手说:“过奖过奖。只可惜邱志却没给我这个机会,他当时瞪了我一眼,呵斥我说:‘我又没请你喝酒,你有什么资格帮我出货?’”

季怀远“哼”了一声:“以当年邱志在道上的眼力,你这种小把戏又怎能骗得过他?”

文远作出苦恼的样子:“我在邱志面前碰了一鼻子灰,我老大也对我非常不满——我是两头不是人啊。不过我大哥最终还是妥协了,几天后,我们按照邱志给的时间和地点准备出货。我们开着车走到离边防检查站还有一公里的时候,我大哥突然说肚子疼要下车上厕所,我把车停在了路旁等着他,就在这时突然有辆警车开了过来,我当时还抱着侥幸的心理,条子例行检查了我的身份证,条子就要离开,就在这时,条子突然要打开我的后备箱,我见情况不妙,大声喊叫,想要借此通知我大哥,就这样我被拘留了。”

季怀远心中早已有数,淡淡问道:“那你大哥后来怎么样了?”

文远道:“我大哥在草丛里眼睁睁地看着我被抓走,而我因为车里留的毒品量不足五十克,我被判了几年。”

季怀远微微颔首说:“那是怎么回事,那批货怎么可能那么少?”

“那是我和大哥的一个计划,我们想着反正也是一死,倒不如表面上按着邱志的计划走,暗地里我们把那批货交给了当时可信的一个兄弟,然后我们借此逃出中国。”

“那后来呢?”

“后来我从监狱里出来,回到家,我的父亲在入狱的第二年就死了,就是因为没有钱,他到死都没有闭上眼睛,而我的母亲,在我父亲死的那年冬天被活活冻死在家里了,而我的好大哥,却凭借着邱志给的那批货在道上混的风生水起,很快就达到了可以和邱志抗衡的地步,他的荣耀富贵地位是踩着我的脑袋一步一步得到的,他成为了万众瞩目的大老板,而我呢!家破人亡,被人唾弃,这就是你的好父亲,吴阳,这就是他,卑鄙无耻!”

他有些发怒的指着季怀远,季怀远却也不生气,依旧静静地坐着,片刻后他又用手在太师椅上一拍:“好啦,不说他了。还是说我自己吧。那天邱志当众羞辱我,说我没资格给他出货。我嘴上没说什么,心理却暗暗发誓:终有一天,我要让邱志得到的一切都全部属于我,我要比邱志和吴阳都要强大。”

季怀远瞥了对方一眼,说:“那你现在算是得偿所愿了。”

文远的目光还是盯在那道兰花熊掌上,半晌之后他又仰起头来环顾着金壁辉煌的宴会厅,感慨道:“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嘿,这人世间的反复变化,真是从何说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