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牧将全家人都送到301厂家属院门口,然后又开着解放车回车队交车。公家就是这点好,办点什么私事,提前打声招呼,一般都会通融一二,不会多么严苛无情。
袁克成今天专门请了假,没有去厂里,也随着大家往院里走。大家刚到屋里,还未坐定,便听到屋外扰攘的杂乱声音。
还是小月月腿脚勤快,说了句“姥姥姥爷,你们坐,我出去看看!”,便迈开小短腿,蹬蹬蹬地跑出屋去,不一会儿,便见小人儿去而复返,后面还缀着一大串人涌进客厅,本就不大的房间瞬时间人头攒动,拥挤不堪。
猛不丁见到屋里来了这么多的客人,袁克成一愣,他哪里见过这等阵仗,慌忙站起,手指向众人,道:“你们………”
却见袁牧排众而出,拉着一个青年走上前来,道:“喂,小五,你的客人来了!”
袁野满脸疑惑地站起身来,问道:“我的客人……”他能有什么客人?
那位青年上前一步,身体微躬,彬彬有礼地双手递过一张名片,道:“彼人方文澜,目前供职于香港《星报》,忝为报社编辑。”
袁野接过他的名片,满脸疑惑地打量眼前之人。
那位青年雪白的的衬衣,直挺的黑西裤,裎明刷亮的皮鞋,一副精明干练的精英打扮,见人先自三分笑意,礼貌周全,面面俱到,让袁野立马想起前世在广@东打工厂里的港台干部的做派,真是一模一样。
一厢看热闹的赵大爷笑道:“方先生,你不是四处打听那位袁野先生么,那不,你面前的这个小兔崽子,就是你要找的袁野先生,我们大院四千余口,只有这小子叫袁野。
话说袁小五,小袁野,你个小屁孩儿,什么时候成先生了?告诉你大爷,你这先生是干什么用的,是开药的,还是教书的?”
赵大爷兀自不忘打趣袁野,他可没有一点见外,这小孩子可是他一手看着长大的,亲如子侄。
方文澜一脸诧异地盯着面前的男……人,但觉干巴瘦削的小身板,还不到一米七的海拔,唇红齿白,眉目清俊,面上的胶原蛋白清晰可见,唇上刚刚长出的一圈娇嫩的茸毛,无论从哪里来看,都不像是一个年满二十岁的成人,倒极似某个青葱少年。
他心下打了一个突,本欲张嘴询问一下,又怕语言唐突,冒犯了《星报》的这位未来撰稿人,迟疑半天,终于还是没忍住脑海中盘旋不去的的疑团,问道:“请问您就是袁先生,先生贵庚?”
这么文绉绉的话说出来,更加印证了来者不似内地人,内地人通常不是这么说话的,内地人说话通常十分直爽,不用任何敬语,便是那般小巷抬大梁,直来直去。
毕竟几年前那场声势浩大绵延数载的大改造运动,其破坏力惊人,将传承几千年的灿烂文明彻底粉碎,钟鼎坛罐、神位佛龛尽数掀翻地上,学术道统自此失去了传承,一代一代相因下来的精神思想和智慧文明烟消云散,化为乌有。
袁野曾经与尚存一息文脉的港台人士交谈过,也许是粗浅的印象,也许是先入为主的感受,但觉言谈举止间,俱是胸有沟壑,气华自显之辈,与国内所见大都粗豪蛮荒的气象相异成趣。
又是老赵头多嘴说道:“诶,我说老袁,你家小五多少岁来着,我记得有十五了吧!”
袁克成瞧着满屋子挤挤插插的人,一脸僵笑地答道:“还不到,赵老哥,年底才满十五周岁。”
袁野一脸皮笑肉不笑,一字一句地,咬牙切齿说道:“赵大爷,我自个儿带着嘴呢,不劳您老替我代言,要不,您老先歇歇脚,坐会儿,喝口水!”
这位老爷子,尽管袁野烦的要死要死的,也不敢有表露出丝毫不敬之色,给他个天大的胆子,也惹不起这位老爷子。
说起赵大爷,那可是跺一跺脚,能使整个301厂乱颤的大神。301厂家属大院的人,没有一个敢捋这尊大神的胡须,便连301厂厂长大人那般尊贵人物,也要礼让三分。
听闻去年南方工业集团的老总下来301厂视察,大老板见到他,还客客气气地唤一声“老爷子”。
其地位之尊崇,足见一斑。
这位大神属于大院里神龙见首不见尾般的传奇人物,他的一生可谓叱咤风云,波澜壮阔。当初袁野在电视看到《军歌嘹亮》和《激情燃烧的岁月》里面的高大山和石光荣,便不觉自动代入赵大爷,银屏中的众多画面隐约与他老人家的许多行为作派相差仿佛,那分明说的就是赵大爷一生恢宏壮丽的华彩篇章。
赵大爷的名字很土,叫赵大根,少年时因为家境贫困,实在吃不上饭。几欲饿死的当儿,正赶上红军路过当地,他便跑去参了军。他自言,当时参军,本来就是图的那口饭,没有吃的,他只有饿死的份儿。不当兵,没有活路。他参加社民党军队的动机十分朴实简单。
没想到进入军队后他竟如鱼得水,最终成为一名久经考验的的共和国战士,历经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朝鲜战争,资历可说是非常深厚,在整个南方工业集团中,也是硕果仅存的一位元老。
早年间,南方工业集团创建伊始,曾经接收了许多退伍转业老兵,其中颇多资历显赫之辈,唯独赵大爷屹立于泰山之巅,傲视群雄。
他属于开国元勋那一批打江山的老前辈,曾经获得过东北解放纪念章、华北解放纪念章和抗美援朝纪念章。
这三枚纪念章,袁野曾有幸亲见,别的纪念章还有没有,他没有展示出来,碍于老爷子独特的个性,没人敢问。
原来袁野并不清楚赵大爷的底细,只知道他就是一个老兵,讨人嫌的老头儿。
作为一个院里多年的老邻居,就晓得他是一位性格暴烈,动不动就喜欢叱骂老伴的倔巴老头;是一位喝多了酒,就经常拿自家孩子大宝小宝撒气的坏父亲;是一位天天无所事事,只知道侍弄门前花草的老花匠。
因为两家隔着一条两米宽的人行道,挨的很近,加之又沾亲带故,且都是北方人,两家天然有种亲近感。赵大娘经常到袁家串门唠嗑,两家走动十分频繁。
赵大娘时常会提到老伴身上的弹片和枪伤,说他一到雨雪天就痛的直撞墙,说他老是不听劝,喝酒无度,怎么劝都不听,喝了酒便有些放浪无行云云,这些陈年旧事都如过眼烟云,在袁野心头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直到那一天,他目睹了那三枚战争纪念章。
能得识这三枚纪念章的尊容,真是纯属意外!
那是八三年春节,老爷子一辈子嗜酒如命,那一天女婿陈岫岩投其所好,不知从哪里淘到一瓶五粮液,巴巴地献与赵大爷。老头子喝的痛快淋漓,兴致一来,随口说道:“今天,就让你们小辈们见识一下老子当年的峥嵘岁月!”
也搞不清是什么原因,袁野机缘巧合,适逢其会。
这一翻,便将赵家这镇家之宝取了出来。老爷子将珍宝一样的物件小心翼翼地拿在手中向儿女们一一展示。作为整个赵家中的唯一外人,袁野只觉叨天之幸,也能一饱眼福,得见传说中英雄奖章的真颜。
手捧着这三枚色泽陈旧,式样古拙的奖章,只觉重逾千斤,袁野心头如潮汹涌,不克自持。多年以后想来,还觉得自己当时过于年轻,少不更事,无法深切体会到那三枚纪念章蕴含的的重要含义,白白错失了与这等神物亲密接触的大好机会,不过却又一想,有生之年,亲眼目睹亲手摸过这三枚奖章,亦足以与同侪夸耀一辈子了。
自此惊鸿一瞥,赵大爷的形象在袁野的心中无形中拔高了无数倍。
无论以前老爷子在他眼中有多么讨人厌,单说这一点,作为一个军人,他曾经为了共和国的创立,拋头颅,洒热血,便令我辈肃然起敬。
他是一位值得全院老少尊重的老战士。
或许是上过战场,拼过刺刀,杀过鬼子的缘故,赵大爷身上自带强大气场,满满的杀气逼人,令左右辟易。
院子里所有人见到老爷子,都自觉不自觉地一副规规矩矩的样儿,谁都不敢有丝毫造次。
烫着毛毛卷穿着喇叭裤再没正形的青年经过老人身边,也不由自主地收拢狂态,欠身一礼,叫一声“老爷子好!”
院子里的熊孩子到处招猫逗狗,惹事生非,远远地见到赵大爷,都像耗子见了猫一样,大气不敢出一下,乖乖地上前喊一句“赵爷爷”。
别看这老爷子久经战阵,杀气冲天,付出的代价也十分巨大,全身上下都是伤痕,听袁大娘说,有的弹片太靠近要害地方,所以没有取出来,阴天下雨很遭罪的。
奈何老头子虽遍体伤痕,却像打不死的小强一样,顽强的活着活着,直到新世纪亲眼见证玄孙的降生,他仍精神矍铄地鼓捣着自己的小花园,其长寿之名远播周边。
一直到98岁高龄,赵大爷才溘然仙逝。
袁野对老爷子的过往历史是顶礼膜拜、五体投地的,但与他朝夕相处下来,除了足够威严外,还知道在他不苟颜笑的外壳下其实有着一颗好热闹的童心。
唤他“大神”,真的是别有原因。
平时看他在大院中不显山不露水,神隐于世间,成天只背着手无所事事的样子,并不起眼。
关键时刻,却着实做过几件轰轰烈烈影响深远的大事,让全院的小民们高山仰止,感叹不愧是曾经和美国鬼子拼过刺刀的英雄。年过七旬,仍然虎老雄心在,硬撼任何人,也一点都不皱眉头。
当年院子里的年青刘成招鸡摸狗,不知怎么地,招惹到了院外红星大队的青年。当地打架风气,嗜好群架,一喊十,十喊百,呼朋引类,暴力场面蔚然大观。这也是江城公安头疼的问题,万幸的是,这两年来严打之风猛刮,才稍稍将这股打群架的歪风经压了下去。
没想到今天几十个农家子蜂涌而上,刘成眼见势头不妙,光棍不吃眼前亏,狼狈逃入院内。对方群情汹汹,直接冲了进来,大院一时大乱,正在遛弯儿的赵大爷操起屋中的猎枪,站在路中央,堵住这群人的去路和,大喝一声道,“兔崽子们,你们想翻天么!”
那声大喝恍若惊天雷鸣,轰然炸响,一时在所有人的耳边回响,闻者悚动,却见对面现出一位白发皤然的老人家,正怒目圆睁,须发皆张。那强大的气场全开,令对方青年的嚣张气焰为之一窒,不知怎地,看着对面老头,都大半截入土的人了,却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喘息一下,只是相顾无措。
为首青年嗫嚅半晌,才道:“老爷子,你们院的刘成欺负人,我们找他算帐。”
赵大爷朗声道:“冤有头,债有主,你和刘成有仇,你尽可去找他理论……”他用手一划拉,指着他身后的帮凶,道:“却带这么多的人做什么,是个爷们儿所为么?”
这话说的,就差没指着他鼻子骂他怂包熊种了,自己气短,打不过对手,却要靠一大堆人来壮声势,来作助力,这可不是一个男子汉的所为。
叫赵大爷这一说,为首的青年一时涨红了脸,半天说不出话来,他身后的众人也渐渐冷静了下来。
这个时候,早有人报信给厂部,保卫科长木宏率领着十好几个小伙子匆匆赶了过来,一起帮助老爷子压阵,情况这才得到缓解。最终事情得到和平解决。
事后厂领导都惊出一身大汗,倘若没有老爷子大马金刀出来,这么一挡,当地青年势必会与院子里的青年发生剧烈冲突,结果可就是出大事了。一干厂领导有一个算一个都脱不了干系,那头顶上的乌纱帽就在两可之间了。
第三天,厂长率领保卫科长等几个同仁带着礼物一起拜访了赵大爷家,向他表达了诚挚的谢意。感谢老爷子危机关头,挺身而出,解救院中子弟。
后来当地红星大队的青年再与301厂子弟发生冲突,便再没有出现吆五喝六打群架的现象,一句话,太不爷们儿了,要么单挑,要么认栽倒霉,自己选。
再后来类似这样的大事又发生了几起,每次都能看到赵大爷挺直的身板,屹立在众人面前,那形象可真令人仰视。
说起来,赵大爷与袁野家也算是沾亲带故的,袁家的大儿子袁牧娶了301厂车队陈冀家的二女儿陈秀英,赵大爷家的三姑娘赵丽华嫁给了陈冀的大儿子陈岫岩(陈秀英的大哥),老赵头和陈家是姻亲,袁克成与陈家也是姻亲,那么勾勾搭搭下来,老赵头与袁家也可以视作拐弯的姻亲。
其实赵大爷私下里抱怨过不少次,与他们两家做姻亲,有些吃亏,以他的年龄足足大了陈冀、袁克成一轮还拐弯,这一攀上亲戚,便宜没占到,辈分反而降下去了,他算是做了一桩赔本买卖。
再有一个,自从搬来江城,袁赵两家便比邻而居,他们就住在袁家的隔壁,靠左边。(且不说右边的邻居,他们的热闹一点也不比赵大爷家少。这一家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一对老邻居住了十多年了,能不亲近么,何况还还带着点姻亲关系。更是好上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