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艰难的困境中,袁妈丝毫没有向命运低头,而是想尽一切办法来改善家中的生活。维持一个家庭的生计,不外乎开源节流四个字。
节流方面她已经做到了极致,基本上家里的孩子很少花钱买衣服,一般情况下都是带着布票扯布回来自个儿剪裁,这样的衣服说实话,也谈不上什么美观,什么时尚。衣服一般都是肥肥大大的,大的穿完了,小的接着穿,直到穿烂为止,一定要把这件衣服的最大价值榨干榨净。
真应了那时候最为流行的一句话,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这也就是袁家孩子们的生动写照。
吃食方面,自不必说,什么菜便宜买什么菜,大白菜便宜,便买它两板车放到门前屋后,那玩意儿经放,几个月都还不带搁坏的,土豆白萝卜便宜,也买他两三麻袋,诸如此类,所有的一切都本着省钱的角度考量。
开源方面便须动些心眼了。301厂的空置土地非常多,在厂区生活区散落的到处都是,上面长满了荒草。
许多从农村来的职工家属便立用边边角角的土地开起了荒,种了地,李梅便依样学着人家也开了荒种了菜,聊补家用,多多少少能省些菜钱。
不仅如此,她还学着院里的老太太们,一到庄稼收获的季节,便到外边生产队的农田里溜红薯捡麦子。
袁野犹记得捡上一季的红薯和麦子就够他们一大家子三四个月的口粮了。
袁野印象至深的是,捡回来的麦子经过加工,打成面粉和粮店的面粉颜色差异非常大,自家捡的面粉颜色发黑,灰扑扑的。
而且用那处面粉蒸出的馒头,一个一个都跟煤球似的,看着难看,吃起来也有些牙碜。即便如此不好的口感体验,院子里许多子女多的家庭还是趋之若鹜。
可别小瞧这些捡来的杂粮,袁家由于人口多,分配的粮票一直入不敷出,这些杂粮可是解决了袁家的大问题了。
至少袁妈可以自豪地说,在她的“精心抚养”下,他们袁家的孩子从来没有挨过饿,这便足以自己在大院里昂起头挺起胸了。
刚到江城的最初几年,就是袁母带领一群小萝卜头,一季一季地捡麦子溜红薯,堪堪养育了他们这几个儿女。
袁野真的挺佩服母亲的持家本事。
多年以后,袁野成家立业,组建了自己的小家庭,按说三口之家的吃穿用度非常简单才是,事实上每个月的开支都让他和宁晓鸥小两口疲于应付。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都要钱,稍一不注意,便会严重超支。每到月底,两口子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算下来,也搞不清楚钱到底浪费到哪里去了,就是觉得钱不够用。
这便是持家的学问。
回过头来,想想当年一大家子八口人的生活,吃穿用度,不由慨叹老妈那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更是对老妈的持家本领,高山仰止。
生活如此艰辛,孩子们能吃饱穿暖,就已经穷尽袁爸袁妈的心力,至于其他的什么补充营养什么培养兴趣爱好什么的,想都不用想了。
袁野前世就曾当着袁爸袁妈的面抱怨过,自己之所以矮矮的个头,长得像没发好的豆芽菜似的,说不定就是当年营养没跟上的原因。
十四五岁,正是孩子们疯长身体的时候,肚子里却始终没有多大的油水,所以他上辈子身高也才一米七多一点,整个一个二等残废。
这是在八十年代非常流行的一种说法,调侃女子的择偶标准,充满了对男孩们的满满恶意,具体说的是:
身高未过一米八的青年男子,属于一等残废(这个一米八的标准在当时普遍男子身高一米七上下的年代,可谓高山仰止的存在,很难达到。
女子若以这个标杆找对象的话,开国领袖们都难入她们的法眼,像东方红也就一米七三,他的死对头郑先生也不过一米七,总理伍豪甚至连一米七都不到呢,难道以这个标准,他们也要一辈子打光棍不成?!);
身高未过一米七五的,属于二等残废(这个标准,就算放到喝牛奶吃鸡大腿的后世,同样也是一项很难达到的高标准,都知道黄种人的身材一般都不高。至少中国人比东南亚人还是有身高优势的。);
身高未过一米七的,属于三等残废。(真要按这个标准找对象的话,男人还没急眼,女人肯定先抓狂的。)
在物资匮乏食品短缺时代,男子身高普遍受到了很大限制,除了个别逆天而长的,比如袁野的朋友郦飞,他们家四个男孩平日里也没吃什么好东西,俱都超过一米八的大个儿,而袁野和梁修武个子都不突出,一米七过一点,杨海波则有点惨,一米六八,算是个标准的三等残废。
既然再世为人,袁野绝对不能亏待自己的个子和肚子。吃的方面,且不说吃遍山珍海味龙肝凤胆罢,至少也得让肚里油水充足营养合理才是。
个子么,怎么样也得长到一米七八吧,那才对得起再世为人的自己。所以这些稿费,他压根就没想过自己,全都给家里,改善一下家里的生活饮食。
当然还有一层不便明言,自己手头能够有些活钱,不至于事事受制于人。
前世里袁野虽然奔波劳顿,一直都不太富足,没走上发财之路,可手头从来也没断过零花钱。
而今回到过去,反而越活越抽抽了,连投稿的邮票钱信封钱都还是小妹帮忙垫付的,真他么的丢人,一个老男人的脸都丢的光光了。
《编辑部的故事》里有句名言: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诚哉斯言。
可尽管混得这么丢人,一个钢镚儿都掏不出来,然而像稿费这类蚊子腿上的肉,他还是连个正眼都看不上的,换作是《数风流人物》,倘若它能顺利获得出版,那笔财富么,不好说……
不说多的话,版税按百分之八来算,四块钱一本定价,多的不敢说,发行个十万册总是轻轻松松的吧,林林总总算下地,也能弄个三万块,那可是八十年代的三万块,诚意满满的三万块,放到后世完全抵得上三百万三千万了。
有了这笔钱,还不够他搅风搅雨么?
…………
既然已经收获了好消息,那便不用再着急麻慌的了,现在最要紧的是,有一件正事必须先行解决呢。
说起来自己真不是个东西,栖岩寺的大和尚救了自己的性命,将自己从蛇吻下抢救了过来。自己没羞没臊的,当时拍拍屁股便走人了,什么都没表示。
过去这么些日子了,直到现在自己还没有登门正式拜谢过人家呢,自己真他么的坏透了,都长疮流脓了。
此刻不仅不思早点过去感谢救命恩人,脑海里却还存着别样的鬼心眼。自那日栖岩寺一睹小和尚的翰墨风采后,自己的魂儿便被那些纸片勾引了去,一心想着能不能去拜个名师,学学书法什么的。
袁野一将这件事说出来,立即得到袁爸的首肯,这才是袁家儿男该有的作派吗。
受人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何况人家救了幺儿的性命呢,去,一定得去,而且要隆而重之的去,敲锣打鼓,一路铺陈过去,袁家没那个财力,然而备下重礼送过去,却是必须的。
他想亲自带着袁野去一趟栖岩寺,不巧的很,这段时间总务科的活儿有点赶,一时脱不了身,非要请假的话倒是能请,只不过奖金就不一定拿的到了。
袁爸有点心疼这个月的奖金,十多块钱呢!
一谈到钱,袁家人像碰到了他们的某根神经一样,不约而同地重视起来。思来想去,袁克成还是放心不下那笔奖金,他有些觉得不好意思,只得让大儿子袁牧代表自己去一趟了。
他们汽车班比总务科自由许多,拉货出车的,没个定点定时,早一点晚一点,不好控制,再有大儿子的顶头上司是他的老泰山陈冀,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自己大女儿陈秀英的面子上,多少也会网开一面的。
袁牧打过招呼后,带着袁野,兄弟二人出发前往那个名不见经传的栖岩寺。
袁野这才发现这个不起眼儿的小寺庙,原来离烈士陵园并不太远。
从方位上看,士陵园在前面靠马路的北面,而栖岩寺则在南面,须向后走,翻过两三个山头便到了,不过没人那样走过,那太傻了,因为从别的路口绕个弯儿,就可以到达寺庙所在的巨岩山,不用费那个傻力气。
一路开车过去,看地势平坦,路面还比较宽阔,两侧的松柏非常粗壮,一人合抱粗细,足见这条路很有些年头了。
到在栖岩寺仅存的那几间房子面前,刚好况大师师徒三人都在,袁牧还买了些水果糕点之类的一大堆礼物一并送与大师。况大师也没假意客气,爽朗地接受了礼物。
出家人也想吃些好的,这没错吧,袁野心底腹诽道。
大家分宾主落坐,然后一番攀谈,袁野将藏在心头多日的疑问吐露了出来,问道:“大师,说起来,我也在江城呆了七八年了,我的母亲是个虔诚的信徒,一心向佛,我随家母曾经在当地礼佛有日,见过多处古刹,却从来没有听说过这座寺宇,好像这栖岩寺凭空冒出来似的,您能讲讲它的历史么?”
况大师看了一眼袁野,倒也没有推拒,便将栖岩寺的前世今生娓娓道了出来。袁野万万没有想到,这栖岩寺居然是个大有来头的禅林圣地。
说起来,栖岩寺的历史十分久远,建寺的最早时间可以追溯到唐朝文宗开成二年,唐文宗,或许没有多少人能够知道,但是他的弟弟唐武宗却是鼎鼎大名,在中国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页。
距今一千多年前,一位华严宗高僧道策禅师云游天下,来到江城巨岩山,盘桓多日不去。
他发现此地山明水秀,龙盘凤翥,端的是一处绝佳的佛家道场,便四处化缘,请大匠营造伽蓝,耗时多年,靡费钱粮,终于在会昌四年落成。
没想到建寺没多久,便碰上了灭顶之灾——武宗灭佛,唐武宗崇信道教,对佛家非常不友好,在有心人的撺掇下,拿起了屠刀,全国上下的禅林般若毁坏殆尽,栖岩寺亦未曾幸免,遭到当政者的武力破坏,拆除净尽。
道策大和尚眼看着自己多年心血化为乌有,恢宏的殿宇被拆得七零八落,金光闪闪的佛像被打落尘埃,心痛欲死,当时受不了沉重打击,大病一场,缠绵床榻多时,差点撒手人寰。
一年之后,病体初愈,道策禅师便于佛前发下大宏愿,誓言再造栖岩。
大师拖着老迈病弱的残躯,再次踏上化缘修寺之路,二十五年后,以大毅力在原址上重塑寺宇,再造金身。寺成当日,年近九旬的道策大师坐化圆寂。
他坐化后,尸身不朽,宛如真身,善男信女被这个奇迹所震惊,一时栖岩寺香火鼎盛,八方信众齐至。最后出于安全考虑,大师的肉身遗蜕精心保存于栖岩寺后山戒备重重的藏经洞中,供万人瞻仰。
这具肉身佛一直是栖岩寺的镇寺重宝,受到阖寺上下的严格看护。
可惜民国年间遭遇宵小,被盗国外,辗转流入欧洲,成为某国艺术博物馆的一桩展品,可惜,可叹!
其后数百年来,历经战乱兵燹、朝代更替,栖岩寺亦是几度兴衰,几度兴起沉沦,每每濒临绝境之机,却香火不绝如缕。始终不曾断绝。
明朝万历年间,栖岩寺又迎来了大机遇,一位拥有绝大智慧的僧人明秀大师入主栖岩寺,大师号召所有信众助其重修栖岩寺,愿有生之年恢复当年大师道策所建梵宇的庞大规模,以证大道。
栖岩寺就此得以全面重建,再现昔日唐代古刹的瑰丽风华,其独特的唐式建筑风貌成为南国寺宇的一大奇观,倍受香客追捧。
到了近代民国时期,军阀混战,两党内斗,外族入侵,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跳出三界之外的佛家弟子在这个危机关头当然也未能幸免脱难。
风雨飘摇之中,栖岩寺不断地遭到打击破坏,最后唯余下主殿大雄宝殿和天王殿以及东西配殿等少数房屋,其他大部分湮没于历史长河。
1949年新中国建立,苟延残喘多年的栖岩寺终于受到最致命的一击。
述说完栖岩寺的千年兴衰,况大师不无感慨地说道,“老和尚原想着向前代大师明秀学习,出外化缘,重建栖岩,不求建成像明朝时那般恢宏盛大的寺宇,但恢复一些旧貌的想法,还是有的。
出了门才发现,现在世道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走到哪儿都要什么介绍信,老和尚到哪里去开具这个介绍信呀,哎,没想到,作为一个中国的和尚,现在我连出门的权利都没有了!”
一脸的无奈,一脸的不甘,还有一脸的寂寥,“也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看到栖岩寺重放光彩?!”眼眸中还存着对栖岩寺的浓浓不舍。
袁牧兄弟二人听到况大师讲古,不禁唏嘘不已。
袁野碍于哥哥在身边,不敢放肆提什么要求,最后心愿没有达成,只得随着哥哥怏怏地回来了,不过那份拜师的心思依然不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