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在府衙悬山顶式的屋脊上,夏聂人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早先在老同盛的时候听王二麻子那么一咋呼,他就觉得老苍头的宅子里很有可能另有密室,当时一时念起,心想若是寻到密室的话,这几天躲在里边倒也不坏。可听到后来,一则这个“老苍头”并不寻常,二则居然有人将他心底所思一口喊了出来,夏聂人就动摇了,他发觉自己的想法简直愚不可及,长安城毕竟是名城大郡,府衙的捕快并非每一个都像邱铁生那般不济,若是结果给人堵在了里边,麻烦不说,岂不是无谓的多给人添些笑料和谈资?再往后,劝诫秋寒水别再横生枝节的时候,夏聂人就越想越不对,如果王二麻子所言非虚,那个二狗子很有问题。满地都淌满了血,就算已经过了一夜,这在平常民居站在门外恐怕浓浓的血腥就要扑鼻而来了吧,何必还要拍上半天门,再捅开窗户纸去看呢?而看见尸首之后,身为老汉的子侄辈第一反应不是踢门进去查看,反而半疯半癫地去报官,这种举动放在成年男子身上只能说过于做作了!何况死者骗骗邻里倒还能让人相信,但在老苍头的亲侄儿的眼皮底下想要瞒天过海,其中难度未免太大了!只能说,这个二狗子也许也是个西贝货。这是江湖事啊,在眼前这种局面要是陷了进去,可不是好玩的游戏!
“二哥,下边靠西就是殓房了。隔墙的东首,就那儿,还掌着灯的那地儿,是签押房。呵,告诉你你也不相信,那些个杂碎真不是玩意儿!邱铁生总算是他们的顶头上司,他就挺在一旁,这些杂碎居然还有闲情在那里饮酒作乐!真他娘的世态炎凉啊!”秋寒水见夏聂人只是牵动了一下嘴角,好象情绪颇为低落,就不再感叹了,只低声说了句,“二哥,我们下去瞧瞧吧。”,转身就跃了下去。
夏聂人看着他的背影长出了一口气,心说再也不能惯着三儿,由他任性而为了。三儿根本就不知道小四到底有多可怕,自己在老同盛试探了他一下,本想不伤自尊地迂回劝诫他一下,不料被王二麻子给打断了,结果还是和预料中的一样,三儿太高估自个儿了,做杀手要是小觑了敌人那就是嫌自己的命太长了,要知道小四若是暗算自己的话,那肯定是一击毙命啊!
夏聂人心事重重地跟着秋寒水走进了殓房,借着清冽的月光看去,那个神秘的“老苍头”躺在门板上,孤零零地停放在屋子的正中央,秋寒水已经将他盖在身上的麻袋片扔到了一边,远远看去全身上下都是一道道的刀伤,足足有五六十道之多。
“二哥,致命伤是在心口。你来看下,也许你认得他,我总觉得面熟。”
夏聂人走到另一边,吓了一跳,果真一眼就认出了死者的真实身份,“三儿,这人名头可不小啊,他是唐门门主的亲弟弟,唐完。这事儿复杂了……”
秋寒水点点头,双眼熠熠发光,“杀他的人肯定是他身边的熟人,而且对他怨毒甚深,应该就是那个二狗子!”
夏聂人望着那双死不瞑目圆睁的大眼,默然。唐完的眼神中没有恐惧,没有惊怖,全是说不清道不尽的哀伤和绝望,令人不忍卒读,即便是杀惯了人见多了死尸的夏聂人也感到遍体生寒。
夏聂人轻轻将尸身翻了个个。的确,非常明显。凶手乘其不备,用匕首从后心插入,透胸而出,一刀致命。唐完身上的其他伤痕完全是凶手泄愤所致,这些伤口都不及两寸深,非但将其四肢经脉通通挑断,而且将他一身的血差不多要放干了,干瘪瘪的身子苍白的吓人。
“太狠了。”夏聂人感觉胸口很不舒服,一张狰狞而疯狂的笑脸活灵活现地浮在他的眼前。
秋寒水一笑,淡淡地道:“这是个人才,这种人才适合做杀手。二哥,自打洗手不干之后,你的心好象越来越软了。”
“是啊。这没什么不好的。就当做了一场噩梦,如今梦醒了,活回个人样吧。走了,既然来了,去看看邱铁生。”
“嗯,也好。衙门中那些有经验的捕快、仵作未必看不出真相,许是怕了惹祸上身,明哲保身了吧。邱铁生这个莽夫死的怨哪,唐门的机关暗器哪是好招惹的?也亏得他在总捕头的任上做了那么多年,也是气数啊。”
两人来到签押房的上方,一个倒挂金钩,探头往里一看,邱铁生躺在北边的炕上,身上收拾的倒算干净,面上蒙着一张黄表纸,脚底下点着长明灯,紧挨着他摆着一张八仙桌,朝北的位置空放着一副碗筷,显然是给邱铁生留的,还有六个捕快围坐在一起,席面已经残了,喝酒的人也歪七歪八地倒了五个,只有背窗而坐的魁梧汉子仍然独坐着在喝闷酒。
“老天爷瞎了眼啊……”东首的一个年轻的衙役在醉梦中轻轻嘟囔了一句,他的眼角分明还挂着泪痕。
夏聂人转首看了秋寒水一眼。
秋寒水不好意思地笑笑。
“呯——”
背窗的捕快狠狠地将酒杯掷在地上,他提着酒壶踉踉跄跄走到炕前扑通跪下,给邱铁生连着磕了三个响头。
“邱爷,要不是你,我祁明早就死了七八年了。别看虎子人混,今儿他说的对,这贼老天真是瞎了眼,好人不长命啊!他们拖家带口的,诸多顾忌,兄弟我没有牵挂,这就为邱爷出口窝囊气!”
祁明直起腰,将酒壶中的一半酒倾倒在地上祭奠,一仰脖就着酒壶嘴儿把剩下的喝了个干净。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取过腰刀,忽地好象想到什么,打了个饱嗝,又把刀放下,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套夜行衣来笨手拙脚地换上。
夏聂人指指祁明的背影,冲着秋寒水挑了挑大拇指。
远远的,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青衣老者掌着灯笼正朝这边走来。秋寒水一拉夏聂人,两人又伏回了屋脊上。
“奇怪!半夜三更的知府大人跑到这里来作甚?”
那老者转过回廊,秋寒水看清了,他左手还挽着一个食盒。秋寒水大奇,心说难道这知府也是来祭奠那个死鬼的?看来他生前为人不错呀,看来以前真不该三番五次地捉弄他。
这边祁明挎着腰刀,一步三晃地已经出了门口了。
“是谁!”
祁明抬头一看也愣住了,舌头打结回不上话来。
韩复疾步走来,“祁明你这身打扮,欲作何为?”
见被知府撞破了,祁明也不答话,扶着墙慢慢地给韩复深施一礼,想绕过他直奔府门。
韩复勃然作色,上前抽了他一个耳光,“荒唐!你可是想乘酒后匹夫之勇?不要忘了你是官家之人,你这样鲁莽行事置朝廷律法于何地?与匪寇又有何异?是条汉子的,就找出凶案证据,将那凶人缉拿归案,朝廷自将明正刑典!”
祁明愣了半晌,他也知道单凭自己这手三脚猫的功夫必定是有去无回,本就仗着酒胆,如今被韩复一阻,再没有了先前的气势,不由颓然倒地,捶胸嚎道,“大人——”
韩复没再理会他,将灯笼挂在门前,顾自走入房中,眼前一片狼藉,鼻端皆是酒臭,他皱了皱眉,抬腿就把一众醉鬼踢翻在地。惊醒的几个眼见是知府大人到了,头重脚轻的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吞吞吐吐说了声“卑职该死!”就缩手缩脚退在了一边。韩复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伸手将桌上的酒食一抹到地,亲自从食盒中取出八样精致小菜放在桌面上,又取出一壶梨花白满斟了两杯,一杯倾地,一杯自饮,如此连饮三杯,脱帽掷在一边,一揖到地。韩复毕竟文人习气,原想月下祭友人当得上雅事一件,来之前还费尽心力作了诗赋一篇,如今被这些衙役捕快弄得败兴之至,只好取来烧于灵前,草草祭拜后叹着气扬长而去。
望着韩复的背影,夏聂人沉声道:“邱铁生定是中了唐门的暗器,不必看了。我要去砍了那颗狗头!”
秋寒水点头称是,道:“如今想来,以前是我们太过分了。这事说到底他还是受了那条狗的牵连,这种人留在世上也是祸害,就算为邱铁生出口恶气吧……唉,这邱铁生值得一交啊……”
见夏聂人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秋寒水也觉得自己这话大有问题,不由得脸上微微发烧,转身一马当先,直奔老苍头的宅子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