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奈何天(5)
作者:谢然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8842

程萱冷冷地盯着夏聂人。男子二十而束冠,可这人却让一头乱糟糟的浓密长发就那么蓬着,和钢针也似的络腮胡子黑糊糊地连成一片,虽说他骨架奇大,看来颇具威势,浓眉大眼的国字脸这面相也还过得去,但左脸颊上那道长长的刀疤却凭添了几分匪气。再看看这身衣着打扮就更让人摇头不止了,外面披着的灰布大氅皱皱巴巴的,胸口还有好大的两滩油迹,里边的那套武士服不知有多少时候没有清洗了,已经起毛的袖口处油光光的一片。夏聂人颌下的创口还在往外不住地渗着血珠,挂在胡须的尾梢上欲滴未滴的,可他却毫不放在心上,只顾着咧开大嘴笑嘻嘻地望着程萱。

就是这个鲁男子刚才对我无礼!

程萱对夏聂人一丝的好感都欠奉,她内心只觉得此人十分的腌臜。在飘身落地之际程萱甚是犹豫,很想给他点颜色瞧瞧,长这么大了,除了刘观之外还没有让其他男人近过身呢,这厮恁地可恶!但人家好歹是一片好意,再说她还惦记着他们口角时露出的讯息,想到此处程萱慢慢垂下了抽出绿玉箫的右手。

可恶!

鼻端那脏人的血腥味驱之不去,生性爱洁的程萱还是有些忿忿不平,刚才居然还俯在他胸口那么久,闻着他浓浓的汗臭,听着他强健有力的砰砰心跳,程萱很为自己叫屈。不知怎地,这当口她却想起了刘观,月前他错把自己当作程柠的那晚,也是如此恬不知耻地占自己便宜,可当时拥着她的刘观身上那股淡淡的皂角味道混合着同样淡淡的檀香真的很好闻啊……不经意的,程萱苍白的脸上浮上了几许晕红。可这看在夏聂人的眼里,却让他明显地一愣,随之一阵狂喜。

“哼!”春花娘的一声冷哼打断了这两人丝毫不相干的绮思,那老者偷着斜眼看看秋寒水,见他似乎没有什么反应,咬咬牙就想过来为她解围。不料他刚挪动步子,秋寒水就看似漫不经心地斜迈了一步,依然静静地站在那里低头看着自己修长的手指,可一股凛然的气势却罩住了他,看得出老者对秋寒水还是颇为忌惮,居然就此不敢妄动了。春花娘看在眼中,并没有开口说话,似乎这本就在她的意料之中,轻轻叹了口气,盯着秋寒水发起怔来。

同时,程萱也惊悟了过来,红着脸俯身为南宫玥解开穴道,扶着她走到一旁。那大小姐又惊又气,在程萱的示意下倒一时也忍下了这口恶气,只是一时却不想回到端木洪德的身边,和程萱一起找了一张幸免遇难的板桌坐了下来,狠狠地盯着端木洪德上下打量着。

殊不知此时此刻端木洪德和李傲天这只老狐狸两个都不好过,他们不是刚出来混的雏儿,从刚才寥寥几语的言语之中,自然能推测出杏林门下“春夏秋冬”四大杀手至少到了三位,这如何不叫他们心惊?

杏林是一个凶名昭著,闻者色变的杀手组织,只要能够杀人收钱,他们忌讳的东西实在是少之又少,但他们却有可笑的四不杀,官宦不杀,士绅不杀,平民不杀,方外人不杀,换言之,他们磨好了刀就是用来宰江湖人的。话虽这么说,事实上杏林只有五个人名声在外,令主号称圣手,以及他麾下的“春夏秋冬”四大杀手,但也仅此而已,没有人知道他们高矮胖瘦,更没有人知道他们艺出何门,因为凡是和他们打过照面的人早已经见了阎王,倒是显而易见的,他们并不单单依赖武功去杀人。“春夏秋冬”四人屡屡犯案,而且气焰嚣张,每次事成之后都会在目标的尸身上留下一片金叶子,上面留着他们的大号。根据名字的不同,倒让人们分析出了四人迥异的行事风格。春花娘化身千万,香艳无敌,夏聂人最喜于极平常处下手,防不胜防,秋寒水机变百出,花样繁多,冬无名最是神秘可怕,他极擅长野外狙杀。正是这四人为杏林打下了金字招牌,后来的主顾竟然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点选杀手,只是唯独冬无名从不与人合作,即使给再多的钱也不成。江湖传言,若是想照顾杏林的生意,只消走一趟太湖边上的月亮湾,住进小镇上的任何一家客栈,用不着几天工夫自有人上门来接洽,无有不爽。这正是着实令人纳闷的地方,从来都不曾传出杏林认错主顾的笑话。

常言道,人怕出名猪怕壮,何况一个杀手组织竟敢堂而皇之地称作杏林,当家的还敢以国手自居,正道中人没有一个会认为这是幽默,这分明是目中无人,是亵渎,是挑衅!但是还没等这边有所动作,杏林门下却是来势汹汹,黑白通吃,随着倒下之人地位越来越高分量越来越重,最后竟然连早已淡出江湖的搁剑山庄庄主杜万里,雄霸东海的海龙帮帮主张振都接连遭到了暗算,更可怕的是已经有别有用心之人借着杏林的名头浑水摸鱼了,在江湖上混的谁没有几个仇家呀,一时之间人心惶惶,群情激愤。你不是喜欢躲在阴暗角落里么?可你杏林总要开门做生意接待客户罢?于是寻仇的,行侠仗义的,找机会出名的,想趁乱捞个好处的,混个热闹的,所有的人眼睛都盯上了月亮湾,形形色色的江湖人就像是赶庙会一般涌向了这个淳朴的小镇。结果却又让所有的人大跌眼镜,杏林门下在这里吝啬地没有留下一点点的蛛丝马迹,几家客栈从老板到掌柜到伙计里里外外的人和江湖压根就八辈子都不挨边。而后探查的范围又扩大到酒楼,赌馆,青楼,穷忙活了一阵之后人们沮丧地发现依然是毫无斩获。月亮湾热闹了月余只是造就了一种虚假的繁荣,远道而来的猎人自己反倒乱了起来,凭空添出了十几起命案,而杏林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照样在各地遍地开花,顶风作案,只是春花娘,夏聂人,秋寒水,冬无名好像又多了一些,这让白辛苦了一场的每个人都恨得牙痒痒。很快地,官府的目光也投到了这个方寸之地上来了,于是,一夜之间小镇上的江湖人销声匿迹了。但并不是说这出闹剧已经闭幕了!谁比谁傻多少?稍有点脑筋的人一边不屑地嘲笑着镇子里干劲十足的人们一边把眼光投向了太湖,投向了珠宝行。是呀,只要主顾到了月亮湾,无一例外的,在三五天之内杏林的人就能找上门,那么很显然,杏林的总舵,最次至少也有个分舵落脚在太湖吧。而且这刻着名字的金叶子照这种撒法,杏林里总不至于专门有一个人做这个勾当的吧,也许专门有一家珠宝行在不时地给他们供货也说不定呢。只是,这次的范围好像是大了一点……

按理说事情不至于到这个地步,江湖上什么时候没有杀手啊?尽管杀手好比过街老鼠,但分明好多人都是对之又爱又恨,像这样对一个杀手组织不论黑道白道,群起而攻之,誓要赶尽杀绝的事情好像从来没人见识过。以贫嘴闻名江湖的丐帮长老笑面弥勒陈大同有分教,造成如今这种局面因缘有两个。首先是杏林越轨了。干杀手的黑白通吃那人不怪你,挂在你手里只好怨自个儿学艺不精。可你不该过于张扬啊,你真以为是开店做买卖啊?杀个人居然还杀出招牌来了!这个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最紧要的是你千不该万不该有名有姓的乱撒金叶子啊,臭显摆什么啊?没事拿金子晃人眼?有人看不顺眼当然要踩你了。再说了,你杏林是可以不在乎别人冒名行事,反正你的那些主顾不会少杏林半个铜板,可那些苦主受得了吗?还有嘛就是这些人吃饱了撑的,玩上瘾了!当然除了那些苦主。这个江湖啊,死水一潭那叫不正常,三天两头的,过个半拉月抽抽疯那才叫人舒坦。你杏林玩得那么邪忽,让一大帮子老少爷们穷折腾了半天,楞是抓不到痒痒肉,把大伙儿悬在了半空,这能善罢甘休么?大伙儿答应了,我老叫化子还不答应呢。这事儿啊,还没完呢!

果然,这次埋首啃嗤啃嗤单干是不行了,黑白两道不约而同地各自组织了起来,在茫茫太湖上撒开了网,而且彼此颇有默契,尽量约束手下竭力避免摩擦,因为八扇门里的蒋望山老爷子见猎心喜也赶到月亮湾了。于是太湖上千帆尽起,你来我往,说说笑笑,互不相扰,成就了千古一观。可是,可是,无论是太湖这条线还是珠宝行这条线,群豪除了挖出几个倒霉的冒牌货之外还是两手空空,气人的是杏林人照杀钱照收,只是没有人知道这到底是李鬼在兴风作浪,还是杏林故作姿态,可以肯定的是众目睽睽之下杏林要在月亮湾和主顾达成交易这是不可能的。情势转眼直下,变得既诡异又窝心。直到群豪又坚持了月余,杏林开始大肆追杀李鬼之后形势才有了变化。起先是蒋老爷子突然悄没声的撤离,官府先当了逃兵,湿了湿脚就抽回去了。慢慢有人嗒出了点滋味,这里边要么是那个自称圣手的家伙的确神通广大,是个百年不世出的奇才,要么就是这池水太深了,祸福难测,然后黑白两道上的各大门派纷纷收手。最后剩下些小鱼小虾又捣鼓了些时日,还是作了鸟兽散。最后的大赢家当然是杏林,随后年逾真可谓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广进达三江!

这些往事不说像南宫玥这样的小姑娘也有所耳闻,对李傲天和端木洪德来说简直是历历在目啊,当初那样的盛会又怎能少了他们呢?只是眼下二人好是尴尬,走还是不走,可谓难以决断。傻子都知道这伙人窝里反了。走吧,已经有点晚了,南宫家的臭丫头在这当口还闹着性子,瞧刚才那意思,这伙凶人闹得乱七八糟,似乎还没有完全决裂的样子,这边一嘈嘈,难保他们不先联起手来把他们给做了,他们几个手底下都硬得紧,称得上静若处子动如脱兔,鲜有花里胡梢的虚招,想要五人全身而退那是做梦,若是不讲义气就撒了丫子,万一另有人侥幸逃脱,这要是传了出去他们二人丢份儿是小,让家族蒙羞事大,这是无论如何不能做的。不走吧,人家会费个老鼻子劲儿演出戏文让你白看?夏聂人和秋寒水已经控制了局面,那个黑炭头好不嚣张,朝着他们两个瞄一眼瞄一眼的,莫非他一个杀手还想光明正大地以一敌二?这可是咄咄怪事!

端木洪德突然想起有些时候没有听到赵氏兄弟的动静了,不由得更是一惊,他略一沉吟,对李傲天低声道:“老爷子,烦你照看着那丫头,我去看看赵家兄弟。我们还是收拾一下,到长安城里找家酒楼喝个两盅。他们几个的去从还要老爷子费心指点呢。如此可好?”

李傲天一顿,扫了他一眼,慢慢地点了点头。

无论如何,这气势是弱了几分。耳听得夏聂人嘿嘿一笑,而那处于劣势中的老者竟然也还有心情冷哼了一声。

“嘎——嘎——”

乌鸦!

整天在刀尖上打滚的江湖汉子大多挺忌讳这个的。那一刹那,人人都抬头看着那只乌鸦从远而近飞了过来,看着它落在茶寮门口的歪脖树上,人人都在想今天真是有够倒霉的!

夏聂人“呸”地狠狠吐了口唾沫,“爷们在这里办事,早就该滚蛋了!老大的年纪,一点都不识趣!”

李傲天和端木洪德勃然大怒,即使他们再要息事宁人,人家都指着鼻子骂上了,哪里还忍得下去。

“唉——”秋寒水长叹一声,长剑一圈,发出丝丝的颤音,细细的剑尖走着诡异的曲线,宛如毒蛇吐信,直刺那老者的肋下。

老者大骇,手忙脚乱地舞动着旱烟杆抵挡着秋寒水突如其来的进攻。他一直以为秋寒水心存厚道,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痛下辣手,倒是时刻提防着夏聂人的偷袭。

寒光一闪,一柄匕首在他胸口没柄而入,几乎不分先后,秋寒水的剑尖也穿透了他的咽喉。

“你……你们……”

“白痴。”

两样兵刃上都闪着蓝莹莹的光芒,见血封喉,老者吐出一串血沫,已是一命归西。

夏聂人像是没事人一样,转身朝目瞪口呆的二人打着哈哈,“对不住两位,夏某失礼了!勿怪勿怪!一路走好!呵呵——”

春花娘盯着惊起的寒鸦,幽幽地道:“小秋,没用的。小四来了,你们走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