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蜿蜒的山道,程萱牵着胭脂缓缓而行,婆娑泪眼在一片朦胧中茫然地张望着风卷云动的长空和秋色渐染的苍茫大地,天地虽大可她却不知道该归去何方,恍惚中竟然也不晓得来于何处,只觉得失落之至。
她颓然止步,回首揽住胭脂的脖颈,幽幽叹道:“哎,我要是不骑你出来就好啦,要不然你还可以和小白龙双宿双飞……”
胭脂仿佛听懂了少女的话语似的,轻轻打了一个响鼻,轻昵地蹭蹭程萱的脸颊。
“哎——”
程萱对自己鬼使神差地牵走胭脂颇为无奈。
柳宝儿那张洋溢着幸福的笑靥又浮现在了面前。也许正是自己奔到马厩之际心头忽然闪过了这丫头几句私语的缘故罢,蓦的程萱又有几分懊恼羞惭。“哎——”
“萱妹妹,这胭脂可是少爷送给我的生辰礼物哦。现在它还小,跑不过小白龙,不过它可有灵性啦。平日里胭脂和小白龙都是形影不分的,只要让它听到小白龙的嘶叫,胭脂无论如何都会回到小白龙身边的……”
“死刘观!臭刘观!”两行清泪已是夺眶而出,程萱解下挂在腰间的翡翠玉佩拿在手中轻轻摩挲着,“娘啊,你在哪里?你可知道女儿好苦啊——”
爹爹不要自己了,娘一去杳无踪迹,如今相依为命的师父又不久于人世,而他……程萱不敢再作细想,只是深吸了一口清新而又冷咧的空气,暗暗对自己说,程萱啊程萱,你从此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可事与愿违,在刹那之间,无尽的辛酸在心田翻涌了上来,一时竟让她情难自已。
事实上,程萱早已记不清她娘的容颜了,她不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原本就是江湖人,二十年前在河朔绿林,独脚大盗花间蝶舞慕容烟确是艳名远播,她更不知道娘是如何和爹爹相识相恋,只是从师父的只言片语中推敲出娘当时离开程家委实称得上屈辱难堪。程萱四岁那年,她爹爹程锐官贬岭南,在送行话别之际,友人赠以高头骏马,然而那人却也是好色之徒,见到倚在程锐怀中的慕容烟之后再也不懂得将视线挪开。尽管在士林中程锐和元配夫人之间的恩爱相笃一时被传为风雅佳话,但是慕容烟出身低贱,程锐对她虽有几分爱宠,可在他的眼中伊不过是一名姬妾而已,于是他大笑着就把怀中又有身孕的佳人推了出去,从此母女天各一方,再也没有相见之日。
程萱虽然被留在了程家,然而常言道没娘的孩子像根草,何况她的亲娘是被男人弃若敝履的妾侍,何况程萱她还是女儿身呢,自然这个官宦之家的小姐的命运和丫鬟相差无几了。一日,饱受委屈的程萱独自又躲在河边饮泣,正巧遇上前来程家探望她的小姨慕容霞,也就是今日的流光仙子锦霞。小丫头乍见亲人只懂得抱着她的纤腿号啕大哭,在慕容霞温言相询之下,好不容易才大致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本就是想来带走程萱的慕容霞闻言更是勃然大怒,抱着孩子冲进程家大闹了一场。对于慕容霞恨声提出的要求,程锐无可无不可,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若是萱儿流落江湖她就不再是程家的人,说完就背身对窗,竟将亲生女儿的去留丢给了旁人来作定夺。慕容霞被他噎地说不出话来,一咬银牙就将程萱带回了回春谷,和自己相依为命。
果然,自程萱晓事以来,程家对她不闻不问,混似程锐从没有生过这个女儿。这种情形一直维系到三年之前,也就是程锐擢任吏部尚书后不久,才像冰山解冻般一样开始缓解。程家先是遣人送些银两,慢慢地又捎些女儿家的物件,一切都是以程柠的名义,但是每每都被慕容霞拒之谷外,再往后更是附上了家书,当然还是程柠写来的,到了这当口慕容霞就更加为难了,只好听之任之了,随她程萱和姐姐鸿雁往返。后来,程萱应师命赴雁荡采药,借此机会回家探望姐姐,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程家上下竟然对她甚为热络,至少在台面上还是承认程萱是程家的二小姐,不过毕竟这一切程锐都没有出面,只是程萱和她姐姐程柠的感情愈来愈好了。然而程萱知道,富阳的程家始终无法给她家的感觉,说到家,应该是在回春谷,但是祖师婆婆故去了,师父的最后一段时间肯定不会再回去了,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那也就不叫家了……
“我该去哪里啊……”
脚下的山道在不远处搭上了官道,往东是来路,往西是华阴,再过去就是长安了。
远远地,传来一阵粗犷洪亮的嗓音,咿咿呀呀地唱了长长的一段门子,接着出现了两句歌词:
皇帝招我做女婿喂——
路远迢迢我不去哟——
突如其来的怪腔怪调把带泪的程萱逗地“噗哧”一笑,她朝着歌声飘来的方向望去,人影还被山丘挡着,踢蹋踢蹋的脚步里还夹带着女子的细碎步声。紧接着响起那女子的啐骂,“死鬼,还那么穷开心!你抬头看看太阳,都有两竿高啦,等我们赶到城里菜市都要落棚了。叫你早起早起,一大把年纪了还跟公狗一样骚情,德性!……”随着语带暧昧的埋怨,晨光里两道身影转了出来,那汉子呵呵笑着,敞着短褂挑着菜担走得尘土飞扬,羊白肚毛巾没有围在头上,倒是随手搭在扁担上,随着他的脚步一扬一扬的,那女子甚是壮硕,仍然侧着身子不停地对着她的男人指指点点数落着。
在程萱的目光里,两人的面容甚是模糊,下意识地她回头朝山上望了望,然后回头目送着这对夫妇远去,直到他们变成两个跳动的小黑点。只是她依然站在原地,似乎要站到天荒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