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截杀(8)
作者:谢然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136

“你们可真像一家人啊!我的小官儿真是大了,瞧这个日子过的,岁月催人老啊……”老爷子临走时的一句感叹之言仿佛一直留在了房间的空气中,不停地回荡在每个人的耳畔,温馨醉人的氛围包围着每个人,使人醺醺然似坐云端。

程柠端坐案前在为刘观缝制丝绒鹤氅。房间一角的小风炉上,虎跑泉水已经在白银釜中滚滚作响,宝儿正在忙着准备为众人冲泡雨前龙井,鼻尖上都沁出了点点小汗珠。二女时不时都回头给刘观送上一个甜蜜温宛的笑容。毫无定性的程萱却懒懒地缩在湘竹躺椅上抱着花斑狸猫发怔,脸儿红扑扑的,不知想着什么女儿心事。原本想出言逗逗程萱的刘观也不愿打破了这静谧光景,只是拿眼逡巡在三个少女之间,只觉春兰秋菊,各擅胜场。

自从沈澄那里知道,刘观五日后便要启程,程柠匆匆将望湖小筑诸事交代给快马刚从富阳赶来的二管家程顺,就带着春兰、冬梅贴身二婢搬进了钱府陪伴刘观。

钱直做事非常周到。每天早晚定要过来东厢探病问安,待的时间也不长,不过短短一刻,坐下便是天南海北的一通海聊。这时候他的进士底子就显露出来了,况且本人又不迂腐,寥寥几句就让人人如沐春风,欢声笑语远远传了出去。两三次下来,刘观几人甚至觉得连那张刀削脸都不是那么面目可憎了。钱直看见程大小姐不仅带了贴身丫鬟,而且将那惯常用物统统都从望湖小筑搬了过来,被子铺盖那是不消说的,就连一套二十五件的茶具也是一件不拉下,天天还忙着亲手下厨,连贴身丫鬟都不让插手。钱直好笑之余就体贴地将东厢的丫鬟下人都叫走了,只是在门口放了个丫鬟,让她跑跑腿传个话儿。而每天下午不到未时那丫鬟就会端来一大盆的冰块悄没声地放在房间的角落,并且换着花样的送来零嘴,酸梅汤,西瓜,葡萄,市面上难得一见的荔枝,林林种种知味观的点心,不一而足。更有一回还给刘观送来了一罐蛐蛐,说是让刘公子解解闷。刘观揭盖一瞄,居然是千里挑一的“铁头蛟”,也算是纵横沙场的“名将”了,看来钱直真是把他当作了公子哥儿了。在这东厢,刘观和程氏姐妹住对门,沈澄睡在刘观的隔壁,可沈澄天天早出晚归的,这样一来,三个少女大觉逍遥自在,心里受用,只剩下刘观暗暗嘀咕,这钱直可太会奉承人了,这还哪里是个官儿啊?更过分的是有一次午后程柠心血来潮要做鸭舌羹,吩咐春兰出去采购,春兰一回来就神神叨叨让大家猜猜知府大人在如何勤劳王事,刘观几人当然猜不到,还是春兰娇笑着揭开谜底,原来钱太尊居然领着一干下人在东厢周围的大树底下粘知了,可能是怕扰了刘大公子的黄粱美梦。刘观大喊吃不消,程柠和宝儿也是连连笑骂“好个下作官儿”,唯有程萱俏眼一翻,长吟道:“嗯,果然知情识趣,深得我心也!”

刘观闲话与沈澄听,说自己又不知道怎么拒绝钱直,他刘观怎么当得起这等待遇,若是口口相传地说了出去,听到别人的耳中还不知是如何不堪呢。沈澄哈哈大笑,说小官儿你怕什么,你这是不懂官场,既然你不追究此次事件,便放心大胆地享用钱直的孝敬,两下心安相安无事,你小官儿蛇蛇蝎蝎的,反而不美。无奈之下,刘观只能将它抛至脑后,只顾沉醉于程柠的温柔之中。

快乐的时光总是飞逝而过,宛若你轻轻将双手从水中提起,虽然你还能感觉到那阵阵的凉意,可是它已经离你而去,而且是那般的无可挽留。

也许在这以前,程柠对于刘观仅仅相当于他早已拥有的一件物件,比如他的冷泉宝剑,或者是爹爹娘亲的一种期望,一种他刘观只能背负不能忤逆的期望。但是现在不同啦,在程萱幽幽地说出“我从来都没有看见姐姐那么快乐”那句话的时候,在第五天面对着夕阳的程柠突然忘情地扑进他的怀里呜咽着喊出“观哥哥,我真的舍不得你走”那句话的时候,刘观知道,他这一生永远也忘不了这个长着月牙眼,一笑就浮出两个浅浅酒窝的女子。短短的五天耳鬓斯磨,竟让刘观生出血脉相连的感觉,那一刻他的心也是一阵刺痛,鼻端也酸酸麻麻的。茫然看看渐渐黯淡下来的天色,刘观很想知道为什么人不能按着自己的意愿去活,难道这真的那么难么?

任谁都看得出来五天里程柠真的很开心。她的快乐不光是在她的眼角里,酒窝里,轻哼的小调里,更在她的足尖,在她的发端,在她一转身飘起的裙裾间荡漾。

刘观忘不了她专心致志剪裁衣衫的模样,忘不了她喜气洋洋为他试衣的模样,忘不了她紧蹙蛾眉搜肠刮肚地计划菜式的模样,忘不了她象只小蜜蜂般的飞来飞去为他素手调羹的模样,忘不了她在餐桌上小心翼翼等待着他绽放出满意笑容的模样。刘观喜欢在一边静静地看着程柠和宝儿、程萱打双陆、推马吊,喜欢久久地摆着同一个姿势让程柠绘丹青,喜欢在晨风里闻着程柠的发香给她讲起孩童的糗事,喜欢和程柠手牵手静静等着太阳花开。

但是这快乐已经用完了。刘观哭笑不得,上华山学艺居然会变成圣旨,他不能不走;前路仿佛沼泽,看似平静,他却不知道危险在哪里,他更不敢带着程柠上路;最最遗憾的是他刘观甚至不能给出一个确定的归期,去一慰芳心。

第五天的晚餐程柠大失水准,不是清淡无味,就是咸得难以下咽。然而即使是喜欢抬杠的程萱也没有言声,似乎大家都显得心不在焉,气氛的沉闷,让站在桌旁伺候的春兰和冬梅都感到局促不安。

“观哥哥,能不能让妹妹陪你去啊?”程柠嘴里在和刘观说话,眼睛却在哀求程萱。

程萱的嘴唇扯动了一下,就低下头不做声了。

“柠妹,我都说过一百遍了,不会再出什么事的。一路上我都和船队在一起,有干爷爷,有那么多的侍卫,到了黄河我才悄悄地离开他们。再说我现在大小是个官儿了,他们不敢乱来的。即使退一万步,我有冷泉在手,有宝儿帮我,寻常人近不了身的。你放心,你观哥哥不是白给的。我还担心你呢,现在我们根本不知道这些贼人的目的,不可不防啊。虽说钱直答应我派人送你到东关,干爷爷也会留下两个侍卫,萱妹很机灵,有她在你身边我更放心些……”

宝儿牵着程萱的手和两个丫鬟轻轻退了出去。

烛光里,刘观和程柠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不知何时,窗外程萱哼起了小曲,悲悲戚戚地在唱:

灯影桨声里,天犹寒,水犹寒。

梦中丝竹轻唱,

楼外楼,山外山。

楼山之外人未还。

人未还,雁字回首,早过忘川,

抚琴之人泪满衫。

杨花萧萧落满肩。

落满肩,笛声寒,窗影残,

烟波桨声里,何处是江南。

窗内,刘观低骂一声,程柠的一串珠泪终于滑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