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城二月,虽然已是初春,但天气还挺冷,两岸还能看到未化的残雪,底下倒是有了些许绿意。
阳江上,一条乌蓬客船平稳地往码头而去。
看到头戴纱笠的少女与丫鬟走上船头,看两岸的风景,船夫忙殷勤地打招呼,还熟络地搭话道:“贵客可是到宣州选购笺纸的?还是拜师学艺?宣州的笺纸是很有名……”
纱笠下,云蓝直接道:“不,我讨债。”
讨债?
这话让船夫愣了一下:“不知贵客找谁家……讨债?”
银光皱眉,看向了船夫。
云蓝依然毫不避讳道:“陆家。”
船夫吓了一跳,心想,这客人什么来头。不说平日看陆家的排场,不像是会欠债不还的,陆家可是出了位令妃娘娘的呀!
忽然听到少女问:“三里街陆家这两年的生意好吗?”
船夫心神稍定。
三里街陆家与陆家自然不能混为一谈。
而且陆家的事情宣城的人大多都知道,没有什么可讳言的,船夫答道:
“三里街陆家的生意在宣州算是不错的了,不过比不上褚家和陆家的主支,那才是真正的造纸大户。以前的生意更好。只是前大夫人过世之后,三里街陆家雨雪笺的品质不如从前,生意清淡不少,全仗老主顾帮衬。”
停顿了一下,船夫接着道:“以前二月来选购笺纸的人,有两成是到三里街的。今年二月,我也就拉了几个去三里街陆家的客商。”
“陆家大夫人应该年纪不大?怎么这么早就过世了?”
“据说是生养陆家大小姐亏了身子,病死的。”船夫道。想起一事,又小声道,“还有人说,陆家大夫人是陆大小姐,不,褚大小姐给克死的。”
“胡说八道!”银光怒极,出言斥道。
“这可不是在下乱说的。”船夫道,“这是三里街陆家自己传出来的。据方士说,褚大小姐克亲,得远离亲人才能双方都安好。为此,陆家特意将褚大小姐送到了明州,由在明州的故友代为照看。”
银光气坏了,张口就想驳斥船夫荒谬的言论。
云蓝伸手拦住:“不是吧?我恰好从明州定海县来,却听说,褚大小姐的养父田家之前与陆家并没有往来?而且褚大小姐也让玄清大师批过命格,并没有克亲之说。”
船夫摇头道:“这就怪了。也许是之前三里街陆家找的方士算得不准?褚大小姐命格无碍,也是好事。”
云蓝道:“对于陆家而言,这可未必。”
闻言船夫撑杆的动作一顿,随即又恢复如常:“贵客此话怎讲?”
云蓝道:“我来之前,听说褚大小姐差点被三里街陆家送去的丫鬟给害死。而且我还听说,三里街陆家这么多年都没给过田家一分钱。我还以为陆家已经穷到揭不开锅了呢。”
“还有这等事?不会吧。”船夫吃惊道,“褚大小姐不是个傻……不是得了失魂症吗?怎么还会有人想害她?以陆家的宽裕,没理由这么多年不给钱。就算三里街陆家不管,也应该还有褚家呀。”
“谁知道呢!田家人也想不明白。你说,褚大小姐如今远在明州,还是个傻子,怎么就碍到褚家的人了?这丫鬟谋害褚大小姐的事,在定海县都已经闹开了。”
“天!”船夫停下手中的撑杆,“这不可能吧?”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据丫鬟招供,是三里街陆家二房的人指使她的,因为担心褚大小姐抢家里的纸坊,才下的毒手。我还听说,褚大小姐刚到明州时曾摔得头破血流,也与陆家有关。说不定连陆夫人的死,都与三里街陆家人脱不了干系。”
话说到这份上,船夫没有再搭言。大户人家为了家产,有什么阴私都不奇怪,但却不是他能随意谈论的。
说起来,这褚大小姐也真是可怜。
但这与他何干?
船夫这么想着,心中暗忖:回去又有新的消息与主家说了。
只是不知道这少女是什么人。
之后,船夫一直竖着耳朵想听到更多消息,但云蓝与银光却回了船舱。
银光给云蓝倒了一杯红枣蜜茶,小声问:“小姐,你与这船夫说这么多,是想让他把这事情传开吗?”
“你今日挺聪明的。”云蓝赞道。
“嘻嘻,小姐过奖了。”银光道,“到了宣州,我们就回三里街陆家吗?”
“还是先找个客店住下。然后去西山拜祭母亲,顺便去圣祖祠上香好了。”
“我都差点忘了,圣祖的诞辰快到了!”银光一拍脑袋道,“明明前段时间还是我提醒小姐的……”
在大衍,二月初八是天后圣祖的诞辰。
这位天后娘娘传说是上古天神,为造福人间而下凡。而世间的诸般技艺,包括农桑匠作,都是天后娘娘传授给世人的,当然也包括了笔墨纸砚的技艺。
而且,根据古籍记载,天后圣祖娘娘对书册、文房用具尤其看重,还曾说过宣州是文房四宝之乡。因此大衍朝对笔墨纸砚也非常热衷。
到了码头之后,云蓝转乘马车,在义父安排的人的护送下,找个了客栈住下。
次日就是二月初八,银光去买了香烛纸宝,一行人前往西山。
也不知三里街陆家出于什么心思,云蓝的母亲陆家大夫人并没有葬入陆家祖坟,云蓝早夭的幼弟也是如此。
在旁边的,是当年褚家主支的墓地。
这些坟墓应该也有人定期照看,并没有很荒芜,但照看的人显然也不是非常勤快,坟上的乱草也长得挺高了。
云蓝看到了姐姐褚青和自己前世褚白的坟墓。
也许是衍帝下旨厚葬的缘故,坟墓修建得挺好,但经过这十几年,坟前的青石已长了斑驳的青苔。
与之相比,褚家主支其余人以及云蓝今生的母亲与弟弟的坟墓,就更多年月的痕迹了。
忆及当初姐姐的惨状,云蓝心如刀绞,强忍着心头的哀恸,扫墓焚香祭拜。
银光猜不到云蓝心中所想,但也能感觉到自家小姐的情绪,以为是因为陆大夫人还有早夭的少爷有关,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睛劝道:“小姐保重身子,陆夫人与少爷若是在天有灵,定也不希望看到小姐这么伤心。”
云蓝深吸了口气,点了点头。
没错。若是亲人泉下有知,定然不希望看到自己这样子。她这次是回来讨债的,不是回来自伤自怜的!
云蓝静静站了一会儿,平复了自己的情绪,才道:“我们去圣祖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