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孝两年后,他已十八。
在他准备离开小院的时候,也正是那天:
春风十里,枯树抽芽。
他背着行囊走出小院,将大门锁上。转身后却突然有一魁梧大汉挡在了他的面前,那人比他高了一个头。
直觉告诉他,这个魁梧男子不是个坏人,所以他仰着头问道:“你是谁?”
“男人。”
“你是谁?”
“莫阳。”
“你是谁?”
“天下第九刀。”
“你是谁?”
“你师父的过命兄弟。”
他不再仰头重复问了,他的脖子很酸。
“走吧。”
“跟我走?”
“师父提过你,也提过和你的约定。”
“好,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天下第九刀的徒弟。”
“你是我师傅,不是我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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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离开了小院,跟随他的师傅“天下第九刀”去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青州,东莱郡,泰安。
跟他的师父完全不一样,他的师傅实在是个“江湖人”。师父跟他讲过,所谓江湖人,大口吃肉大碗喝酒,高声谈笑,醉意人生。他的师傅,天下第九刀莫阳,完全符合师父描述中所有的特征。
师傅的府邸极大,听说师傅是“青州东莱郡第一刀”,因为排在他前面的八位,没有一位凑巧的同样住在东莱郡。因为师傅是“天下第九刀”,当今天下即便为官二品者,也会给上几分薄面,更何况东莱郡守只是正四品的官。
凭借着和东莱郡守称兄道弟,“天下第九刀”莫阳在东莱郡的泰安城里弄到一个大府邸。莫府至少有五个师父的小院大。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他师傅和这完全扯不上关系。
他到莫府之后,有了三个师姐和两个师兄。
他也有了一个新名字,单名一个“莫”。
师娘总叫师傅莫阳为“老莫”,所以叫他总是叫“小莫”。
他的三个师姐和两个师兄,有习惯叫他“师弟”的,也有习惯叫他“小莫”的。
无论如何,他算又有了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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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莫!厨房里的水是不是烧开了?你去灭一下灶。”
“师弟,师娘让你出门买些菜回来。记住,要多买些肉。”
“小莫,过来,帮师姐送封信……”
“小莫……”
“师弟……”
莫府里没有下人,偌大的一个府邸,只有师傅师娘,三个师姐,两个师兄,和他。
所以常日里,小莫也没有多少时间在练刀,要么在后院劈柴,要么在从市集买菜回来的路上。
也有时候:
“乖徒儿,过来,为师教你辨酒。”“师傅,我要学刀。”“等你辨得清楚酒料酒龄,为师就教你。”
“小莫,来,师傅教你摇骨骰。”
“小莫,和为师赌几盘。”“师傅,我没银两。”“那就……输的罚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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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莫觉得,师父和师傅实在是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儿去。
师父教的书中有写到:茶、诗、词、赋、琴、棋、书、画,文人也。酒、赌、淫,俗人也。
师父作为天下第十一剑,像个文人。
师傅作为天下第九刀,是个俗人。
两人的喜好,完全的岔开来。
用每月发的闲钱买来的棋谱,被师傅说是没事找事。借来的诗文史册,被师傅说全是穷酸气。淘来的一套茶具,被师傅赌输给别人。
师傅也会吟诗,可只有两句:
一片寒微骨,翻作面面心。
自从遭点染,抛掷到如今。
渐渐的,他开始不读诗书史册,他开始忘了如何煮茶斟茶,也遗忘了棋局走势。
渐渐的,他开始精通闻酒辨酒料,尝酒辨酒龄,他开始精通骨骰、骨牌、投壶、弹棋……
在声声的“小莫”、“师弟”的呼唤中,小莫开始习惯了莫府的生活。
小莫慢慢忘记了师父的模样,梦中常常浮现的瘦削如剑的背影却从没淡去,但是每当背影转过身来,小莫看见的都是一个突然魁梧的人影,和人影突然清晰的脸上密密的络腮胡。
师父只剩下背影,师傅脸上的络腮胡总能让他噩梦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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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是个俗人,江湖人中最俗最地道的那类。
师娘是个“大家闺秀”,不仅漂亮,而且温柔。是大部分男人喜欢的女子,师傅这样说过。
一个粗俗江湖人,一个大家闺秀,又是八杆子打不到一块的那类。
但粗俗江湖人是他师傅,大家闺秀是他师娘。
他问过师傅怎么娶的师娘,师傅每次草率敷衍。
他问过师兄,大师兄给他一个白眼,二师兄见到他就追着他要比剑。
他问过师姐,只有短发师姐偷偷跟他说。
“抢来的?”小莫瞪大了眼。
短发师姐赶忙捂住他的嘴,满脸紧张凑在他面前说:“嘘!小声点,你是傻子吗?”
短发师姐的几缕发丝摆下额头,划过小莫的脸颊,痒痒的。吐气若青兰,小莫紧张的深吸了口气。
“别让我姐知道是我告诉你的,也别让我爹我娘知道。”短发师姐嘟着嘴假装凶狠的瞪着他,“明白不明白,清楚不清楚?”
“明白,清楚。”小莫小鸡啄米般点着头。
后来小莫才知道,师娘的确是师傅抢来的,而且师娘这位“大家闺秀”来历的“大家”还不一般,是长安誉王府的大小姐。
再后来小莫才知道,师娘说是被师傅抢来的,实则是私奔。
小莫一直知道,师父只爱师娘,师娘只爱师父。
在这个三妻四妾遍行的天下,师父和师娘是他见过的最好的一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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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莫也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喜欢上短发师姐。
三个师姐,一个是不说话师姐,另外两个分别是短发师姐和长发师姐。
不说话师姐是师傅一位朋友的女儿。
短发师姐和长发师姐是师傅的女儿。
小莫想了又想,也分不清什么时候起开始喜欢短发师姐的。
短发师姐活泼,热闹,和长发师姐、不说话师姐恰恰相反。
短发师姐也是三位师姐里唯一叫他“小莫”的。
也许……也许是短发师姐第一次叫他名字,让他帮忙送信给大师兄的时候。他并不明白为什么相隔了一个院子就要他来送信。也或许,是在偶尔偷懒时候,短发师姐拉着他溜出府,去逛市集的时候。也或许,是他偷偷问师傅怎么娶到的师娘,短发师姐与他几乎脸贴着脸那次。也或许,是花灯节漫天烟火下短发师姐的精致侧脸。
小莫不太清楚喜欢是什么感觉。
师傅告诉他,所谓喜欢,是愿因一人,放弃整个江湖的热闹。
师娘告诉他,所谓喜欢,是双手合十祈祷上天保佑与他共此生。
大师兄说,所谓喜欢,是花前月下时,总浮现在眼前的那人。
二师兄说,所谓喜欢,好比春日柳絮,秋日枫红,夏日冰粥,冬日暖炉。
长发师姐说,所谓喜欢,是长发及腰时,他能铺十里红妆相迎。
不说话师姐什么也没有说。
短发师姐睁大了水汪汪的眼睛,盯着小莫看了许久,直到他的目光闪烁不安时,才歪着头笑嘻嘻说道:“小莫,老实交代你喜欢上谁了,不会……是我吧?”
小莫低着头,脸上的表情任谁也看不透。
短发师姐没有注意小莫脸上的表情,她只是微微仰着头,手指摩挲着下巴,思考许久才慢慢说道:“我觉得吧,喜欢,就是希望天天和他在一起。”
小莫没有说话。这句回答——隔壁宋府的宋二哥,隔壁隔壁的萧府萧姐姐,卖花的倪姨,书店的桂叔……他们那儿得来的回答,都是这样:“喜欢……就是希望天天和对方在一起”。
小莫感到有些困惑,为什么短发师姐给出的答案会这样简单。
短发师姐抬头望着天,小莫低头看着树下落的满地花瓣。
清香宜人,微风拂面。
“小莫,你知道吗?”短发师姐的眼中似乎多了一些看不清的东西,“外面的世界,很大。江湖,很远。我爹说,江湖里没有那样多的侠客,小时候宝贝般珍藏的小书,里头的侠客都是从不存在的。我知道,不是不存在大侠,只是太少了,江湖太大,侠客太少,所以这辈子都难撞见一个。”
小莫点了点头,师父也跟他讲过,若行走江湖,切勿去当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蠢人,要么死得早,要么死得惨。
“江湖就好比乐阳郡的翠玉湖,看上去波澜不惊、清澈见底,但真要落水里了,没有好水性,就得沉落下去,过两天成一具新鲜的浮尸。”短发师姐话中似乎藏着些意思,小莫感觉有些迷糊。但后面跟着的一句小莫听懂了,“你师姐我,小时候掉下去过。”
小莫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接着脑袋上就吃了个板栗,小莫吃痛的咧起嘴。
“臭师弟,坏小莫。”
短发师姐气鼓鼓的模样也很好看,小莫觉得。
她叹了口气,也不再仰头望着天,也许是脖子酸了,也许是万里晴空太过无趣了。
“我和姐姐跟爹有过约定,如果练武,就不能离家入江湖。所以,从开始练武的那天起,我和姐姐就不能离家去江湖。但是……不练武,怎么能知道江湖的样子呢?”
江湖太大,他总要远行,她即便是学会了刀,也无法随他一同走遍江湖,千山万水终究只能在梦中出现。
所以对她来说,“所谓喜欢,就是喜欢天天和对方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