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没有名字的家伙。
没有家,没有过去。
他曾是个剑客,又是个刀客,但现在是个杀手。
他是个不会哭的杀手。
//
似乎从有记忆起,他的脸上就没露出过“哭”的模样。
流落街头的时候,任凭谩骂和挨揍,他都从不示弱。
所以在那么一天:
阳光明媚,天气正好。
他浑身上下的衣物破烂不堪,露出的肌肤上满是淤青红肿。人们围着他,骂声嘈杂不休,胜过猪栏子里嗡嗡乱飞的苍蝇。他缩成一团,紧靠在墙角,背后的墙和脚下的地是唯二能给他安全感的东西。
他不明白为什么两个包子就能让这样多的人把他围住,也不明白那些他见过的在锦衣华服面前低声下气的人为什么会在他的面前趾高气扬。
杂种、野孩子。
他一样不太明白骂声所要表达的确切意思,他只知道这些词表达着人们心底的怨气。
晴空万里,无云。
被人们围堵在墙角的他,像被狼群包围的幼崽。
刺眼的阳光让他睁不太开眼,他现在只想做两件事,吃掉怀里脏兮兮的包子,以及躲到墙的背面——那些阴影总会让他舒服些,好过刺眼的光。
在他思考时,突然的,也许天上出现了云,遮住了太阳,他可以睁开眼。突然出现的云也许是乌云,他这样想,因为那些嘈杂的骂声已经不见了,可能他们都回家收衣服了吧。
在他纠结完是乌云还是什么,才发现他的面前突然站了一位中年人。
中年人在他的面前,俯视着他,说道:
“你可愿意当我徒弟?”
刺眼的光从中年人的身后投射而来,穿过他的发梢,闪烁着微微的光。
原来不是乌云。
“徒弟……是什么?”
//
于是他成了那位剑客的弟子,那位剑客唯一的弟子。
在此之后的数年,从数不清的上门挑战者口中,他知道了他的师父——相貌平平的中年人是“天下第十一剑”。
中年人没有像曾经那些对他好过的人一样,问他的名字叫什么。如果问了,他也只能回答“不知道”。他没有家,所以没有名字。但他也有很多名字,这些名字都是曾经对他好的人为他取的。
小莫不喜欢被人取名字,也不喜欢记别人名字。
“你叫什么?”
“不知道。”
“那好,从今以后,你的名字就叫……小白。”
……
“孩子,你叫什么?”
“不知道。”
“那奶奶给你取一个……就叫阿云吧。”
……
“小混混,你叫什么?”
“不知道。”
“连个名字都没有,你还真不知道你爹娘是谁?”
“爹娘是什么?”
“好好好,我给你取个名字,嗯……叫你小黄花怎么样?”
……
太多太多次,甚至连看他可怜给他买大饼包子的路人,都要问他名字。发现他没有名字的人,大都给他取了名字,十天半个月里见到他,都会叫他名字,但过了那阵子,他们渐渐都不见了。渐渐的,没有人叫他名字,没有人记得他的名字,也没有人请他吃包子,为他添衣服……等到没有人叫他名字以后,他就继续流浪,沿着马车走的“官道”一直走一直走,直到下一座城出现在他的眼前。他一直往北走,因为听人说过有座大城在北边,叫什么“长安”。听说长安城里,没有沿街乞讨的苦难人,路边无冻死骨,人人安居乐业,长安城大到他无可想象,繁华到他无可想象。
在遇到师父之前,他一直向往着那座城。
//
中年人没有问他名字,也没有给他取名字。
只让他用师父称呼,作为师父的中年人叫他只叫“徒弟”。
他的师父教他识字,教他读书,教他煮茶、斟茶,教他下棋。等到夜深人静,才开始教他练剑。
他从书中学到许多,也从师父讲的故事中知道了江湖、刀光剑影、刀客剑客侠客……但他纳闷的是,照师父的说法,江湖里剑客千万人,但能称“天下第十一剑”的,只有师父一人。正如“天下第一剑”或“天下第一刀”,配得上其名号的也只有一人而已。他从未见师父练过剑,也不知师父怎么能常日里煮茶、读书、下棋、看戏……从不练剑却能当“天下第十一剑”。
他曾问师父为何只教他学这几剑,师父说,“天下盛世太平,学剑可让你有自保之力,好让以后就算没有为师的照顾,你也能不被人欺负。”
//
学了四年剑,他递出的剑甚至还不稳,师父就死了,在他十六岁那年。
正如诸多死在师父手上的挑战者一样,堂堂“天下第十一剑”为了跻身入“天下十剑”的门槛,死在了“天下第十剑”的门槛上。
在那么一天:
阳光明媚,天气正好。
师父背上薄薄的行囊,牵出后院的老马,走出门后转身对他说:“为师出一趟远门,很快回来。厨房灶台下藏着些干粮,吃完了你再上街去买。”
“多久?”他问。
“短则十天,晚则半月。”
师父跨上马,头也不回走了。
//
但在那么一天:
阴云密布,风声呼啸。
已经半月过去,师父没有回家,却有人敲门送上一封信。
他没有拆开信,只是把它放进师父屋中的木匣里。他没了师父,没了家。
他的师父,曾经的“天下第十一剑”死在了“天下第十剑”的门槛上。
师父全部的家当只剩下一间小院,雨打风吹不会漏的小院,他住了四年的家,但从这时起已经不是他的家。
雨声噼啪,风声怒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