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地方的雪似乎永远都不会停，岑岳看着漫天的飞雪想。就算偶尔停了，周围也是白茫茫的一片，似乎永远都不会退却，比太阳都要永恒。在这种地方很容易得雪盲症，虽然他的身体构造已经和人类完全不一样，但是出门的时候乔菲还是会要求他戴上特制的眼镜。每次出门几乎都是为了取得调查数据，其实也很简单，例行去每个放置了自动探测针的地方存取数据。出门在外的时候，乔菲总是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岑岳，那是岑岳见过的最美好的笑容。

不知不觉，在这里已经待了好几个月，离那场近乎梦境的历险似乎已经很久了，久到岑岳都快记不清细节。不过每到这种时候，自己体内的夜都会冒出来提醒他自己的存在，还会冷嘲热讽地说两句玩笑话。

“我没忘。”岑岳每次都会笑着回应，“我只是希望忘掉而已。”每次这种话都只会火上浇油，夜会说一些很恐怖的话，比如控制岑岳的身体杀掉乔菲之类的，但是岑岳知道它也只是在说笑。

但岑岳确实希望忘掉，他无法对曾经真心想要吃掉自己的夜产生发自内心的认同感，就算现在他们之间已经和解，他仍然希望摆脱掉这个神秘的“黑神”，只不过就算是守门人的技术成员也坦言已经无法将他们分开。他命中注定无法摆脱这个奇怪的家伙了，他能做的事仍然很有限。

但至少他已经在写诗了。写给绿牛城，写给乔菲，写给自己，这是一个好的进步。

“酸诗而已。”夜经常见缝插针地嘲讽，“和你之前抄的那些诗比起来简直是不值一提。”

岑岳不知道夜是真的能分辨诗的好坏还是仅仅为了数落自己。如果是前者，他至少会感觉到一点安慰。

又是一天单调但却有趣的生活，每次回到科考站的时候，岑岳对这个地方产生的认同感都会更加强烈，仿佛这个地方真的在慢慢变成自己的家，乔菲也正在变成自己的家人。他希望这个过程长一点，最好永远都在进行当中，他很喜欢这种有希望的感觉。每次当乔菲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时候，他似乎真的能忘记体内还有一个威力惊天动地的怪物。

走进科考站，乔菲轻车熟路地把数据上传到卫星上，然后再转给邦联政府，结束之后，两个人洗了个澡，坐在科考站的大厅里，这里有一个沙发，甚至还有一台卫星电视，杨凯给乔菲提供了很好的环境，毕竟这里是千里冰封的雪原。

这里离我曾经游走过的沙漠、高山和密林都很遥远。岑岳坐在沙发上，深吸一口气，远得不真实。

“如果你开飞屋过去的话，只需要几天的时间。”体内的夜突然道。

“这就是我讨厌你的原因。”岑岳苦笑一声，在心回应。

“谢谢，我会反省的。”

“给。”岑岳抬起头看去，是乔菲给自己递过来一杯合成饮料，杨凯专门叫人在这安装了一台合成机器，虽然味道比起末日前的地球要差得多，但是总算是有点味道的饮料，“在想什么？”

岑岳当然不能跟她说自己正在和体内的怪物斗嘴，只好笑道：“没有，我只是觉得这样很安详。”

“不会太过沉闷单调吗？”乔菲看着岑岳，脸上的笑容有一丝担忧，“我总觉得你不适合待在这里，你毕竟以前和我父亲一样，本来是承担着殖民责任的宇航员。”

又是她的父亲，如果说岑岳对乔菲只有一点不满的话，那就是乔菲太过执着于她的父亲了，以至于和自己聊天太多次提起她父亲。刚开始的时候岑岳可以理解，她本来就是为了父亲才来结识自己的，可岑岳总觉得已经一起生活了这么久，总该有些更多的情感基础。

“你太贪心了。”

这次岑岳没有对夜回嘴，只是轻轻地喝了一口饮料，仿佛能够尝到一丝地球上的水果味，他举着杯子的力气似乎有点大，冰冷的人造玻璃杯顶着自己的嘴唇，有点疼，“‘人马座计划’的宇航员，没有几个人是真心为了拯救人类，我们都只是无路可去的人。”这种自杀式的任务，本来就没有什么正常人愿意报名的。

她不爱听，尽管她早就知道她的父亲是个混蛋，但她还是不爱听。他现在很熟悉乔菲，知道她的思维方式，他可以理解，但并不喜欢。但真正让岑岳不理解的，是为什么乔菲能够每天保持这样充足的活力和希望呢？在岑岳看来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现在的希望大部分都是被乔菲带动起来的，那乔菲的动力又从何处来？乔菲的经历他已经一清二楚，从冬眠舱里苏醒过来的时候和自己一样都无助又绝望，她后来踏上寻找父亲的旅程也完全只是为了找一个依托。可是从j城回来之后，忽然之间，她就几乎变了一个人，就连她都说不清自己的心境到底发生了何种变化。

这种突然的变化，是岑岳现在心中最大的不安。

晚上的时候，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写诗，飞屋里的很多书都被他搬了过来，不是全部但是数量也很惊人，纸张也在与日俱增，他每天还在写新的东西。他已经自己动手装订了自己的第一本诗集，按照夜的说法，里面是上百首“酸诗”，但岑岳却很开心，他知道自己写得不够好，但这件事无关写得好不好。

他又写了一首短小的诗，他说不好自己这次模仿的对象是庞德还是叶赛宁，他读了两遍，觉得节奏还是有点问题，就把其中的两行改成一行，然后又多写了一行，但怎么读却都觉得节奏比之前更混乱，只好删掉了最后加上去的那行。

“有意思吗？”夜嘲讽道。

“在好几百年前，有个小说家说过，他改了一整天的稿子，只是为了加上一个句号，然后他又花了一天的时间把那个句号删掉，我忘了是谁说的了……”岑岳想了一会儿，随后放弃，“对于诗歌来说，精雕细琢也是必须的。”

“你真的想在这里待下去吗？”

“这都好几个月了，你怎么才问这种话。”岑岳有点不解地笑道，“我当然愿意，乔菲人很好，我也喜欢她，也喜欢这片雪原，我看不出离开这里的理由。”

“我知道。”夜轻轻地道，它的声音竟然异乎寻常的轻，“所以我一直没告诉你，但是现在，它距离西部沙漠越来越近了，那里有罗青，我无法视而不见。”

“等等……它？”岑岳抬起了手，黑色的“墨水”从指尖缩了回去，“你在说什么？”

“你应该还记得，我一直能感应到与我相关的生物，而有一个奇异的气息，从几个月前开始就越来越明显，从东到西，它来到了之前你游历过的沙漠。”

“你的同类？”岑岳说出这句话才觉得不对，“不……‘黑神’只有三个。”

“气息和我的同类很像，但又有不同，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只知道它很危险。”

“你想离开去救罗青？”

“如果这真的是我同类的话，那它很可能是罗青天然的克星，我也无法确定那个东西是否和我一样被设置了不能对罗青动手的指令。”夜淡淡地道，“我不能让罗青死。”

是啊，比起我来，罗青倒更像是你的宿主，“罗青的力量很强，就算真的动手，也未必不是‘黑神’的对手，你可能多虑了。”

听到这句话的当头，岑岳能立即感觉到夜的失望，它确实变了很多，自沙漠一行之后它已经不再强行接过自己身体的控制权了，也很少以此作为要挟，它甚至也开始为岑岳考虑。但是在这件事上，岑岳的确不想让步，他对罗青挺感激，但并不信任。罗青手里掌握了太强大的力量，而且他还是个旧地球人的高层，很有可能与当年的末日危机有直接关联，岑岳没法说服自己全心全意地去帮他。

他就想待在这里和乔菲一起生活，他有这个权利。

可是突然间，他听到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铃声。

“岑岳，那个通讯器……”

“不需要你提醒。”岑岳皱着眉头从书堆里拿起那个小巧的通讯器，和西部沙漠那些粗旷的机器比起来，曾经住在东部j城的守门人组织的技术显然要精巧得多。这是韦克送给自己的，用来和他联络，岑岳知道韦克的身份非常特殊，他虽然是个守门人，但却又和周仁希来往甚密，他同样不敢信任他，但是韦克做的事情却都不是从他自己的野心出发，这让岑岳对他的信任比对罗青还要稍微多一点，所以他按下了接听键，通讯器上投射出一个小小的投影，那是韦克的脸。

“我还在想你会不会拒接。”韦克脸上的笑容可能只持续了一秒钟，“听着，有事要发生。我不知道你体内的‘黑神’有没有感应，至少在我们这边，西部沙漠边缘传来的能量波动已经大到难以忽略的程度，这种能量波动和你体内的‘黑神’很像，但又不同。”

听起来和刚刚夜说的没什么区别，“然后呢？”

“听着，昨天我刚刚见过启示录酒吧之主，我警告了他，但我觉得他没有把我的警告放在心上。你……不，你们两个，最好马上启程南下。启示录酒吧之主没几天就要回到沙漠，他将会迎头撞上那个东西。”韦克说到这里咽了咽口水，“那东西……是一艘飞翔的城市，如果真的发生战斗，启示录酒吧之主绝对无法对付那么庞大的东西，那是战舰级别的武力。”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他。”岑岳皱眉道。

“我需要他，岑岳，这个星球上的所有人都需要他，只有他有那么强大的纳米机械，只有他可以引出仍在隐藏的敌人，也只有他知道真相。”韦克的脸凑近了，“去帮他，好吗？如果控制那座飞翔之城的是‘黑神’的同类，那它的能力至少也比一个‘黑神’强上百倍，启示录酒吧之主很危险，这种危险超过他的想象。”

岑岳还没有来得及回应，韦克就已经在准备挂断通话了。

“我不能和你通话太久，会被察觉的……哦对了还有……”

投影里的韦克深吸一口气，“小心罗青，永远……都要小心罗青。”通讯器关闭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静得可怕，多像一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