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白首之心 四
作者:乌邦那      更新:2019-08-05 06:55      字数:5374

丫鬟福身出去了,苏守言说完话便示意无生多吃点,无生等着他的方法,不急不忙的埋头吃着。

很快,那个目光锐利的老鸨就笑盈盈的进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容貌艳丽,目光清冷的姑娘,想必就是那个冰艳了。

两人冲苏守言一福身子,又冲无生点了点头,看到鳞生时微微吃了一惊,老鸨面厚,不顾鳞生冷冰冰的气息,对着无生取笑道:“好俊的小哥!难怪姑娘…”

“妈妈,”苏守言轻轻喊道,打断了老鸨的话,老鸨知道轻重,当下就收起轻佻。那个冰艳比老鸨安静许多,从头到尾不出一言。

苏守言在一旁问道:“莫府的管家今天该来了吧?”

“是呢,这奎管家从不到风月场所的,自从见过我们冰艳姑娘,这都连着来第三天了!”老鸨说着,赞赏的看了看冰艳,冰艳却冷脸扭开了头,显然不太高兴。老鸨笑着接道:“听说啊,最近他儿子升了代管家,他这阵子高兴着呢,出手可大方了。”大约是想到钱,老鸨越说越开心,冰艳依然冷着脸不说话。

苏守言见了,抬手轻轻招了下,冰艳便走进前去,苏守言拉过冰艳的手,轻轻抚弄着安慰道:“再忍几日,之后莫说陪酒,就是见,也不让他见你。”听到此言,冰艳这才咬咬嘴,露出些许委屈的神色来。

苏守言就将冰艳的手移向无生的方向,说道:“姑娘所说的胎记,不妨在冰艳手腕上画上,然后今晚悦椿楼的姑娘都画上,只要是这樟州的姑娘,不出两天想必会有些线索。”

他看着冰艳,又柔声说道:“你看机会,再打听一下萍儿的下落。”

冰艳点点头,就连面对苏守言也惜字如金,抽出手就退了下来。

丫鬟端来各色胭脂粉黛,无生在冰艳的手腕上依样描出一片嫣红的蝶尾形状。她画的时候,冰艳只盯着无生看,越看脸就越冷,等无生一画完,冰艳就将手抽了出去,也不打招呼,直接就走了。

老鸨见她走了,也忙忙福身出去了,苏守言有些抱歉的冲无生说道:“她性子就这样,姑娘莫怪。”

无生摇摇头:“没事。”

鳞生突然站起身出去了,无生不知何故,也不过问,继续说道:“你特地提到莫府的管家,可是有其他消息?”

“算是吧,”苏守言说道:“风月欢场之地,原本就是小道消息不断的地方,当初我能找到舍妹的下落,也是多亏了妈妈这么多年经营的人脉,自舍妹失踪之后,我也有意抓着莫府的几个下人,希望能多听出一些消息。”

“那,若是有消息,早就该知道了才是……”

“所以在下才如此着急,一个小小的丫鬟,不管是死了还是打发出去了,都不是大事,但那些家仆下人,却没有一个知道的。”

“…你确定萍儿是你的妹妹吗?”无生听了,有些疑惑的问道。

苏守言沉默半晌,回答道:“那一段时间,莫府一共少了三个人,莫府小姐不必说,还有一个丫鬟染肺病死去了,这个丫鬟的坟地我去过,并非舍妹,我也只能寄希望于她不是。”

无生点点头,不再说话,这时,另有两个丫鬟端了一个餐盘进来,一人走到无生旁边,将几样精致的汤、菜和点心放在无生面前,无生眯着眼睛笑了笑,又在心里嘲笑了下自己,决定还是矜持点。

另一个丫鬟走到苏守言面前,小心的放下餐盘,将一个精致的银盖揭开,一整颗冒着热气的心脏躺在同样精致的银盘上,一瞬间,蒸腾的雾气将苏守言整个笼罩起来,又飞快的散开去了。无生却看到,当那颗心脏出现的时候,苏守言一贯微眯着的眼里,有贪婪之色一闪而过。

她微微一愣,心里已经察觉不对。苏守言却一笑,拿起银盘旁边的小瓶子,轻轻倒了点蘸汁在心脏上,说道:“苏某身体抱恙,每日需吃清蒸猪心一颗,吓到姑娘了。”

“那倒没有…”无生迟疑的说道,又追问道:“苏老板得了什么病吃这样奇怪的药…?”

苏守言拿起另一边的银色餐刀,慢条斯理的擦拭干净,摇摇头自嘲道:“不值一提,姑娘不必挂怀。”他利落的举刀削下一片薄薄的猪心,又抬起头来对无生说道:“只是,愚蠢的猪和狡诈的人,心脏却长得如此相像,也是可笑。”

无生听了,不觉有些诧异,苏守言在她面前没有丝毫遮掩的样子,她虽然不在意,此时看他说这句话的样子,她又一次想到了段十六。这种对人类发自内心的不屑和轻视让她有些怅然。

多么奇怪,她自己不知道自己的所属,却越是在人间就越喜欢,但每每听到对人类的尖锐评价,都来自人类自己,比如段十六,比如苏守言。

“人心原本就是如此,想得到一切,又痛恨一切。”

段十六的话在她耳边回想起,她没有再说话,只是一边吃着东西,一边看着苏守言一刀又一刀,优雅而细致的将整颗心吃了个干净。

等他露出餍足的神色,丫鬟将餐盘撤下,他才擦擦嘴,重新将目光施舍给其他菜色,却已经懒得动筷子了。无生也差不多了,刚想告辞,却看到冰艳端着一小壶酒走了进来。

苏守言看到冰艳,似乎也有些诧异,冲无生说道:“没有想到这么快。”话音刚落,冰艳已经走到苏守言面前,轻轻说道:“我看到丫鬟准备上酒,正好过来就让她下去了。”她说着,给苏守言细细倒上一杯,对其他人都视若不见,无生知道她冷淡,也不插嘴,静静看着。

苏守言点点头,冲冰艳柔声问道:“这样快?”

“嗯,”冰艳点点头:“还未交代其他姐妹画上,那莫府管家就进来了,一见到我手上的痕迹,脸都白了一下。”

“哦?”

“奴婢陪他多喝了两杯,他就醉了,说了出来。”冰艳慢慢的说着,也不着急,苏守言喝下杯中酒,她又满上,这才说道:“已故的莫府小姐手腕上有一个一样的胎记。”

此话一出,无生和苏守言便心知肚明了,无生皱着眉头,不明白莫家小姐是怎么和谢氏裁缝铺连上关系的,何况莫府厨房的丫头在集市口捡到萍儿落下的香囊,如今看来只怕也和那裁缝铺有些关系。

脑海里又浮现出阴暗的过道里,那个身影和惨白的手腕。她拿过一直放在一旁的小包裹,翻出从裁缝铺里买的那件衣服,恰好鳞生回来了,看到无生拿着衣服,本来就难看的脸色更是直接皱了下眉头。

“怎么?”无生问道,鳞生走过来,指着其中一处说道:“这里。”无生一看,几缕金线缠绕的红线构成了胸口处一小块花蕊的一部分,若不仔细看,都不会注意到这一点细碎的花蕊。她皱了皱眉,追问道:“和莫府那个香囊一样?”

鳞生点点头,苏守言也走了过来,问道:“这件衣服和舍妹有何关系?”

“目前还不好断言,不过…”无生还想说什么,苏守言却已经拿过衣服,微微一展披到冰艳身上,柔声说道:“我记得你也有一件粉荷色的衣衫。”

冰艳被苏守言若有似无的圈在怀里,顿时有些局促起来,喃喃说道:“…后来洒了点梅酒便扔了……”

“那就拿这件去穿吧。”苏守言说道,冰艳一愣,看向无生,不知怎的,无生觉得对方又生气又耻辱,连忙说道:“刚买的,新的。”

苏守言又哄道:“穿这一阵子,之后你想扔就扔掉好了。”

听到他这样说,无生有些惊讶,却没说什么。冰艳嘴唇动了动,到底将衣服拿下来,递给跟着的丫鬟,说道:“好生洗了熏一熏再给我。”丫鬟点了点头拿着衣服去了,冰艳也不想继续留着,说了声“我出去了”便转身离开了。

苏守言含笑目送,无生却忍不住了,有些生气的问道:“苏老板该知道这件衣服有问题,就不怕伤了冰艳姑娘吗?”

“如果有问题,姑娘一定会提前知道的不是吗?”苏守言毫不在意的回答着,又看了一眼鳞生,抿嘴笑道:“再说,若是有大问题,他也不会让你拿着了。”

无生一愣,这关鳞生什么事?

算了,她想,她吃饱了,也不想在和苏守言打哑谜,说道:“我这几日都会在外面,冰艳姑娘的情况还请苏老板多留心。”说着,她抬脚就出门去了。

苏守言不留不送,笑盈盈的看着她离开。

无生气呼呼的回了房间,鳞生似乎在想什么,也没有说话,等他察觉到无生在生气的时候,无生已经愣愣的盯着他看了许久了。

一时间他感到有些窘迫,无生却轻轻的问道:“你刚刚出去,可是察觉到什么?”

“…有一点不同寻常的气,我去查探了下,并未找到。”

无生点点头,她隐隐猜测跟白天看到的那个仙人有关,但是鳞生不想说她也就不问了。窗外夜幕已经起来,她不想因为苏守言再破坏自己的心情,干脆翻出窗外,坐到屋顶上发呆。

鳞生想也不想跟上,安静的陪着她坐着,夜空深蓝如墨,点点星光挂在其中,灯火绚烂的悦椿楼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人声鼎沸,面前的屋檐和街道就显得宁静昏暗了许多,只有偶尔一两点灯光,像萤火虫停留在夜晚的草原上。

风里飘来樟树的气味,樟州多樟,倒也贴切。两人静静的坐着,沉默而渐渐悠然起来,某一瞬间,无生仿佛回到了恒久的过去,那时候的他们也经常这样,沉默悠然的看着日升月落。

“你还没有回答我呢,”无生心情好了起来,又说起话来,她转头与鳞生对视一眼,说道:“如果以后彻底自由了,你想去哪里,做什么。”

“不知道。”鳞生这一次没有再犹豫,无生点点头:“也是,哪能这么快,我也是好久才终于发现自己是自由的,但是一想到自己想去哪里都可以,想做什么都可以,却反而没有了主意。”

“很难吗?”鳞生问道,无生笑着看着他,似乎感谢他这样努力陪自己说话:“不难。只是心有挂碍,就不算真的自由…”

她没有再说下去,鳞生也没有追问,无生的声音低下来的时候,一只小鸟乘着夜色愣头愣脑的飞了过来,从两人眼前不紧不慢的飞了过去,留下一串翅膀扑棱的声响,盖过了悦椿楼的嘈杂人声,让夜色更显得安静了下来。

“真好看。”无生追着小鸟胖乎乎的身影,轻轻笑着。

鳞生看着她笑眯眯的侧脸,沉默着点了点头。

第二日,无生起来就出门了,照例慢悠悠的吃了早餐,一路闲晃似的,却不着急往裁缝铺去,而是绕着樟州又转了一圈,遇到大门大户的人家就拉着鳞生偷偷溜进去转一圈,也不说找什么东西,看一圈就出来,临傍晚了才去了裁缝铺,谁知还没到门口,就看到裁缝铺关着门,静悄悄的没有人影。

腕间的引石也没有了动静,无生晃到隔壁茶馆,拉着店小二问了一嘴,一听到是问裁缝铺,店小二摇了摇头说道:“关门也是经常的事情,自从她儿子去世以后,老太太一个人撑着铺子也是辛苦。”

无生听了,叹了口气走出来,看着鳞生却笑道:“回去吧,悦椿楼的菜好吃,正好去再蹭一顿。”

两人回到悦椿楼后院,还没有看到苏守言,却听到清冽低沉的琴音,冰艳抱着一把小三弦,远远的坐在池塘边独自弹着,一个丫鬟抱着把古琴在旁边候着。她的脸上依然是淡漠的,穿着那件荷色的长衫,却令她侧颜垂目的样子多了几分柔媚。

无生见过许多女子,她们或出身高贵而沦落囹圄,或出身微贱而贵气天成,或一往情深而所托非人,或豪迈洒脱而累于世事,或像冰艳这样,洁癖自贵却挣扎在这风尘之中。无生叹了口气,人间各色女子,她们的各种心情她都曾感受过,直面过她们微凉的思念和悲恸执念。

想到执念,无生看着冰艳专注的兀自弹着,突然发现眼前这个人连执念都没有——她喜欢苏守言,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她不说破,也不隐藏,没有后退,也没有非要得到不可的想法,虽然她表现得冰冷,但无生已经清楚的知道,她喜欢苏守言,喜欢到只要这个人还存在就可以。

悦椿楼的花魁,阅人无数的风尘女子,她的喜欢这样简单而克制。

只是,这样克制的喜欢却一辈子也无法消散。

无生垂下眼睛,回身离开,一转身却看到苏守言站在她身后,同样看着冰艳的身影,脸上多了一分慎重的神态,无生一愣,苏守言已经看了过来,恢复了往日的神色,没头没尾的对她说了句:“她本名叫阿璇,与舍妹的乳名一样。”

无生心里震动,苏守言那深潭般的心思和毒辣的眼睛令她生气,按耐了一会,她还是说道:“谢氏裁缝铺,也许我们要找的答案都在那里。”

“哦?”苏守言笑着点了点头,说道:“那在下明日是要走一趟了。”

“昨天拿到那件衣服,你不就知道了吗?还是你已经去过了?”

“姑娘严重了,我不过是一早派人去请了裁缝铺的老太太,却发现店面关着,院里也没有人了。”

“原来如此,那想来不需要我帮忙了。”无生听了淡淡说道,语气里却有些冷意。

“哪里,”苏守言紧接道,依然礼数周全:“即便有这条线索,在下也找不到莫府小姐与萍儿的踪迹,还请姑娘多多费心。”

无生听完,一边往外走去一边说了声:“好。”

苏守言便笑了,转过头,慢悠悠的朝冰艳走去。

“你若是生气,我们可以离开这里。”

鳞生突然出声,无生吓了一跳,刚迈上楼梯的脚步顿了顿,转头看向他。鳞生依然沉静如冰,但就在这一瞬间,无生发现他和苏守言如此不同——他们二人的某一方面都是冰冷的,但鳞生的冷源自于他形成的原因,源自于无数次宿命轮回后习惯的不碰触,这样的鳞生,只要靠近一点点,就能看到他冰冷表情之后简单通透的内在。

而苏守言天天浅笑晏晏的样子,他的冷却发自内心,不管面上多柔和,某一些时刻,自内而外冰冷彻骨。

她摇摇头,不由得放慢了脚步,有些疑惑的说道:“鳞生,我有时候不太明白,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明明只活了几十年,要这样深沉,仿佛忘记了自己是个人类…”

鳞生从她的话里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存在,没有回答。无生知道他还答不上来,不由得苦笑道:“算了,这几日我们找到莲瓣就走吧。”

她没有再说下去,沉默的回了房间,她摊到床上闭上眼睛,想着也许某一天,鳞生体内的那颗红尘也会让他和自己一样,慢慢感受到关于人心的喜悦与不可言说。那时候,她希望他已经找到自由之后的目标,希望他能足够快乐。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可以三人同坐,举杯畅饮,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