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昧谷的清晨。
白雾间蹲伏着或在地面或在高处的兵士。人数约有十来众,稀拉拉的高树林被他们包围出了一块地。他们严密地监控着周遭的动静,紧紧地随着圆圈中心的两人的步伐无声地移动,气息全然被隐匿起来了,与环境融为一体。
行走的二人一前一后,此刻他们正在放慢步子,终于前面的那人顿住了,后面的人也随之停下了。
“小少爷。”来人正是汤凛一行人。他们自白堡出发去往姜地,已经走了有两天了,比姜捷辰一行人迟了一天,到达了昧谷。
莫侍卫朝身前人拱手请示,不明白他为何停下了。接连两天,除却少量的睡眠时间,小少爷从来没有在清醒的状态下停过步子。饿了就嚼揣在口袋里的压缩干粮,还命令他也这样做。其实他们根本就没必要这么做,他们走的是汤地去往姜地的正道,一路上止歇地不少,不必如此委屈自己。
汤地和姜地左右比邻,接壤线却并不漫长,大约六分之五的地带被大泽隔着,只留下北边的窄道连着。窄道是条迂回盘曲的平地路,中间有一个卡子,名唤钳关。钳关以东至海,便为姜地。大泽丰饶,生财的机会不少,却也凶兽出没,风险伴生。称不上死地,却也是块叫得出名声的险处。
当日汤凛看罢德叔带来的父亲的纸条,自己去机械房里待了半天,中午便出发了。什么也没带,只有两个装得鼓鼓的口袋。
德叔问里面装的什么物什,汤凛答是干粮。德叔问带干粮作甚么,汤凛答是他打算节省时间,径直东行,越过大泽,一路上自是没旅馆没店家,便备些干粮。德叔再问为什么不先北上,自钳关去向姜地,走正道自然安全点。汤凛却不说话了。
最后德叔还是拗不过他,又担心他的安危,生怕这从小看到大的孩子闪失,逼得只好将暗卫给了他。可令莫侍卫摸不着头脑的是,小少爷才刚刚往东走上几里,便带着他走小路又回到了北上的大道上。
可纵然肚子里有千个疑问,他也不敢问。
他敏锐地察觉出一些微妙的意味。同样察觉出来的还有暗中护随的人,他们的惊讶程度比之莫侍卫还要更甚。小少爷这是在……撒谎?德老说要北上,小少爷却要往东走,这会儿却又北上了。既是如此阖不起始便应允北上好了?总不会为着把他们这票人骗到手吧。可这又是何必呢?小少爷是主子,他开口,即使没有由头,依德老对小少爷的溺爱劲,哪有不给的道理。
“垣哥。”当夜便有手下人来问暗卫的头领,“我们得到的任务不是护送小少爷越过大泽吗?怎么现在却是往北去了。”北至昧谷,再东转,自钳关入姜,一路上畅通无阻,又是年中,不用担心异族的偷潜和暗杀。不说小少爷自己护身无虞,家族的首席配刀侍卫莫季阳也在这儿呢,他们倒是真显得多余了。
“胡说。”守卫在汤凛的帐篷外被称为垣哥的男子听他这般说法,低声便责备道,“这不是我们可以议论的东西。”
“别多嘴。”
来问人悻悻地回到了自己守备的位置。
处于帐篷内的两人此刻却是在下棋。汤凛用小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十九路棋盘,递给莫侍卫另一截小树枝,叫他画圆,以替黑子。他自己则画三角形,以替白子,中途起子的时候,便用手指将土抹平,数目都记算在心里。一场没有落子声的棋局在各怀心事的夜里徐徐进展着。门外压低了的交谈声听得莫季阳胆战心惊,无法专心棋事,一溃便是千里。
他怔怔地看着输局已成的棋盘,一时有些喘不过气来。
莫季阳从来都猜不透眼前这位年青的漂亮主子的心思。他十二岁来到汤府,作为被千挑万选出来的表亲,有幸与这位白堡未来的主人伴读。他长他两岁,本自觉以兄长的姿态爱护凛弟。可凛弟才能生得妖孽,不过半年便从周寰学府辍了学,只因学府中无人可以教他了。而他自己听从了族长,也就是凛弟父亲的建议,也于同年辍了学,一路北上去了姬地,放弃了机关术的学习,转而专攻刀法。
之所以做出这样的选择,莫季阳有自己的私心和考量。他虽在正统机关术上资质不坏,却终究不够亮眼。可能有所成就,却终不可能和凛弟齐肩。作为兄长,这实在是失态。
姬地的刀剑武法则不同,它算是最不讲究根骨上限的东西了,勤能补拙,多练可以填少才,笨鸟先飞也有盼头。比之汤族的机关术,姚族的符咒术,尤其是天资即一切的姞族,它唯一的硬条件只在于强调早教。越迟接触越不利于未来发展。所以姬地的娃娃往往在刚刚能抱得动刀剑的时候,就会耍上几招了。
莫季阳是作为太子伴读的角色而准备的人。他的人生意义从娘胎里就被指定好了。这样的人的成长必定是循着培养方案按部就班得塑形出来的,所以他的小族从小就为他配备了一流的老师学习刀法,为的是让他的未来具有保护少爷的能力。与一般的姬族孩子不同,那些娃娃们的信念多是保家卫族,至多是某些大世家的孩子,可能要承受家族荣耀这块石头,而莫季阳的学习却是在“不成功就会被放弃,被淘汰,被无意义化”的高压下进行的——所以他比他们都要学得快学得好学得狠,在伴汤凛破格入学周寰学府之前,他就已经是教他的老师都要小心应对的好手了。
七年后他回到白堡,凭借之前留下的交情,一跃成为汤族本家的首席佩刀侍卫。十二岁离家时,父亲附在耳畔的警告依然言犹在耳。他其实都明白——汤家现任家主是杀了他的首席侍卫立威,以独裁者的姿态上位的冷血动物。坊间都传那位前首席就是被汤家人惯有的疑心病给害了,明明是尽心尽力的辅弼,偏偏被曲解成狼子野心。可是与汤凛半年时间的相处,莫季阳自认为小少爷虽然冷清了些,却总没有他父亲的阴狠,只是太寂寞了,下棋都只能自己和自己下。
莫季阳也有一个几乎没有旁人的童年。他和那些待砍的木头桩过了一年又一年,还有老师不时扔进来的练手的活人,汤凛是他遇到的第一个气味相投的同龄人。
回来的时候,汤亥亲自相迎,他跪下来,宣誓他的忠诚,这一刻他等了七年。
他以为他们是同道中人。可事到如今他只想苦涩地笑……习惯了不是么,在白堡供事的这一年间,早已不止一次地感受到凛弟的变化了不是么?冷漠,专横,凌厉……只是这一次为什么还是会心戚呢?或许是……兔死狐悲的凉寒吧。
小少爷。您这是在试探这支由德老亲手栽培出来的暗卫队么?您已经……连带您长大的老人都不信任了么?
一只捻着细枝的手忽然出现在了他眼前。他朝棋面望去,发现原先一个他画了圆圈的棋格已被抹平了,那只手划动着细枝,在上面重新画了个三角形。
输局瞬间又变成了活局。汤凛犯规改动了一个子,用剩下的左手向发愣的莫季阳示意,棋局依然继续。
***
“你没有察觉到什么吗?”汤凛的目光落到他面前被利器截断的粗树桩上,向身边人问道。
“小少爷是说……剑气?”莫季阳试探道,“前方确是结了层薄魇,应是有剑师不久前曾在此处酣战,才有了这未化去的气。不过剑师之间切磋,便如同吃饭饮水,况且昧谷是交通的枢纽,人员多会于此,这种事在这里应该是正常事。还是说……小少爷认为这剑气有什么古怪么?”
“这是……朱瑜的剑气。”
汤凛说这话的时候,莫季阳意外地发现他竟边说着边发怔了。
“朱瑜剑?”莫季阳有些迷惑,他从未听说过这把剑的名头,可看小少爷的样子,恐怕连上古名器也不能让他作如此表现。这名不见经传的朱瑜剑,一定是有些来头。
“我见过这把剑的主人一面。”汤凛的面上出离地浮现出一点若有若无的怀念来,消失得很快,仿佛只是错觉,“她用这把剑宰杀了一只猪獾,扔到了白堡的门前,父亲当时差点被气了个半死。”
“只要剑主人不是忙着赶路,兴许有那么几丁可能性能追上人。”莫季阳听得这桩过去的俏皮事,心中几分欣慰,倒是说不上来地有些感谢那女子,当下便把她看重了几分,道,“这剑魇未散,气劲还新,应是走得不久。要不要属下去探探此剑和持剑人的下落?”
“也好。”汤凛思索了会儿应道。
“方圆百里以内,搜寻此剑气和携剑者。”他阻止了莫季阳欲施轻功去探查的发力,忽然大声发令道。周遭浑然一体的气氛瞬间撕裂开来,一批人消无声息地出现在二人面前,半跪着,却没有立即得令而行动,正是德老给汤凛此行护身的暗卫。
“这么多人,岂不比你一人来得更快。”汤凛快速地小声说与莫季阳道,转而向着跪着的群人,如往日一般面无表情。
“我明白诸位应是有些犹豫,明明该在大泽为我出生入死,现在却是要被我逼得去做寻子。我清楚——你们这个直属小队过去接的都是护命的任务,一个个都骄傲得很,不愿意去做降档次的活。可是别忘了,你们的主子到底是谁。”
“你们的任务只是护送我。”这话被汤凛说出来的时候分明是带了几分压力,不复素日冷淡的调子,而是剜了些厉色入进来,叫一旁不在局中的莫季阳听着也渗出了冷汗,“不是听从德老的命令护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