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记得，从福遂宫出来的那天下午。

灿烂的阳光把我的眼睛刺得很痛。

我站在福遂宫的宫门口，旁边的宫女问我，要不要上肩舆。

我摇了摇头，拒绝了。

我想一个人走走。

没有了李世民，整个世界都变得轻松。

但之前我过着的稳定生活，也全部崩盘。

整个世界都在变。

李世民并没有留给我适应的时间，就已经用他的死，把我推到了风口浪尖。

在哥哥的帮助下，我处理了李世民的丧事。

一国之君的薨逝，让整个大唐都陷入了惶恐，刚刚稳定的政局，那些所谓的二叔们、三弟们，一个个对着皇位虎视眈眈。

还好，我有哥哥。

我肚子里有小皇子，本来他应该作为皇子，开开心心的长大。

但现在，他只能从出生开始，就要不断成长，去背负整个大唐的重任。

后宫很大。

我一步步的在艳阳下走。

连最喜欢在御花园里游玩的宫妃，也不敢再到御花园里来。

整个后宫像是死气沉沉的，谁都不敢触我的霉头。

我看着御花园里的花都开了。

我看着亭子旁的湖水里，睡莲一朵朵的飘在水面上，仍然是闲适安静的样子。

我静静的看这亭子。

不久之前，有个少女曾在这儿，大胆的含住我的手指，她调戏我。

我慌了，被李世民发现了。

李世民带走了她，我却把她放在了心上。

一夕之间，整个后宫，就属于了我。

我是最尊贵的太后，生活开心，失去了一切压迫，但又像是毫无异议。

我的昨天，今天和明天，我生命的每一天，都不会有什么不同。

“太后娘娘。福遂宫的武才人，请您暮时去看她作画。”我坐在亭子里，远远跟在亭子旁是五六个宫女。

其中一个上前禀报，语气里竟然是恳求的。

我知道自己这些天没好好吃饭，是任性了些。

但这也不至于让他们这么担心吧？

“好，到时候本宫会去的。”我勾起了唇，应。

既然是武媚的邀约，我刚好可以去散散心，也省得宫女担心，再禀报给我哥哥。

*

而到了夜里。

福遂宫掌起了一盏盏的白灯。

一国之君薨逝，整个大唐，一月守丧。

这样的颜色我见得多了，可到了福遂宫宫门前。

我看到一身黑袍的少女，站在朱红的宫门旁，头顶是白色的灯笼。

她那漆黑的凤眸看着我，温和柔软的，显得少女非常瘦弱。

看着她，我感觉她的眼里少了什么，又多了什么。

那一瞬间，我的心像是被挖空了一样有些失落。

我下了肩舆，我走过去，让少女起身，却又刻意的走在她身前半步。

这样的距离，如果少女真的想做些什么，那是抬手就可以拉着我手腕的。

踏进内殿，宫女们都在身后远远缀着。

我故意停顿了一下，心里嘲笑自己疯了。

明明是想逃离，却又不知道自己在期待着什么。

而这样的小动作，少女只是跟着我，却又是无动于衷。

我回头难堪的看了她一眼，只见她凤眸澄澈沉静，依然是跟在我身后，却像是对我的小心思一无所知。

武媚……那么聪慧的人，真的不知道我对她的舍弃吗？

我不愿意再去想，答案会让我难过。

“太后娘娘，送我到太庙去吧，那里才是我的归宿。”少女跟我一起入了内殿。

可她的声音却忽然这样响起。

太庙？那可是守灵的地方！

按理说，男帝死了，她的妃子么就该到太庙去。

但我从未想过，把武媚送到那个死气沉沉的地方。

她还年轻，不应该在那样的地方，度过自己漫长的下半生。

“留下来吧，就在这宫里。”我看着她，轻轻的扯住了她黑色的衣袍。

“留下来，和我一起，留在这里。”

我的语气里不自觉带上了哀求。

这个后宫让我感觉很孤单。

我得到了解放，得到了快乐，但就像是失去了线的风筝、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要到哪里去。

少女留下来，我最少还能有个说话的人。

而心里，她也是我最大的私心。

少女的眸色浮沉，实在是沉默了许久。

就在我崩溃到想用太后的权力，强迫她不许走的时候。

“好。我留下来陪你。”微笑，少女沉静的凤眸看着我。

但这样的温柔里，好像再没有那种曾经的光亮。

“观音婢，只要你需要我，我就会一直留下来。”少女承诺道。

就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的落水者，我失去控制的把少女抱在怀里，泪水浸透了她的肩膀。

这大概是李世民死后，我最失态的一次懦弱。

再之后，我生了个女儿。

我本来想把自己找来了旁系皇室血脉，替换掉这个孩子。

但少女制止了我。

她抱着孩子，笑着指着在襁褓里的孩子，告诉我。

“看，这个孩子，她的眼睛多像你啊，我最喜欢你的眼睛了。”

这么久，我终于又从她嘴里听到了喜欢。

我躺在床榻上，整个人虚弱极了，欢喜的弯起唇，却又忍不住道。

“她是皇女，他们不会……”

不会让皇女继承皇位的。

“没有什么不会，不过是这里的第一个皇帝是男人，所以男人就感觉，帝位只能让男人来做了。就算是皇女，坐在那皇位上，又有何不可？”少女笑微微的。

“可是，会有很多人反对，会有战争，还会有很多人支持这些人……”我咬了苍白的唇。

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怎么会愿意把自己的孩子送出去？换一个毫无干系的来？

“那就把他们都杀了！谁反对，就把谁杀了！总有一天，反对的声音杀光了，就没人敢说话。”少女勾起冷酷的弧度，却又抱着我的孩儿，“观音婢，别怕，你还有我呢，咱们两个把太平教养好。”

“这天下，还是李家的天下，更是我们太平的天下！”

少女话里的内容让我心惊肉跳。

从始皇帝以来，除了一个吕后阴毒狠辣、把控政权，哪里还有女人登基做皇帝的例子？

但看了被少女抱在怀里的小天平。

小小的，皱巴巴的一团，却是我的骨肉。

看少女抱着小太平，我甚至有这孩子是我和武媚所生的错觉。

“太平……太平……”我念着少女给孩子起的小名，心里也渐渐坚毅起来。

我的孩子，我喜爱的人，我可以让她们拥有自己想要的一切。

太平自小被我打扮成皇子，而大唐的朝政也渐渐的，掌控在我和少女手中。

我垂帘听政，少女审批奏折。

少女仿佛有经纬之才，从容不迫，就像是天生的帝王。

太平被她教养得很好……

在太平十四岁那年，女儿身的身份被挑破，那一年，我们杀了很多人……

朝中大臣的血流成河。

最终，我站在最盛大的登基仪式上，看着小太平戴着女皇的冠冕，从远处走来。

我们成功了！

少女站在观礼的行列之中。

这一刻，我的脸上带着的都是笑。

我牵起太平，看向我的少女。

但我的少女身形重重的坠地，在艳阳的大明宫前，她浑身冷得像是从冰窖中拖出来。

她久病沉疴，我早就知道。

但分别，竟然又来得这么快。

这一年，我三十六岁，她二十八岁。

我……失去了她。

我封锁了福遂宫的宫门。

守着立政殿的日出日暮，一日一日，最终等到了解脱。

这一次，我终于谁也不欠，可以告诉我的少女，我喜欢她。

只是我的少女，被我弄丢了。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