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在昼与夜交接的边缘，落霞尚未退尽，淡蓝色的天空已经隐隐显出了月牙纤巧的身影。西平客栈的门口挂着两盏红灯笼，像家一般迎接着来往疲惫的旅客。西平县是黔中道边境的一座小县城，踏入这里就表示着叶离三人已经基本脱离了南诏国的势力范围。

不会再有追兵了，可心头依然压着一座大山，叶离所倚仗的势力如今已经去了大半，今后的路究竟该如何走呢？

三人踏入客栈，迎面跑来的却是一袭青衫的惠馨：“你们怎么才回来？我都急死了，你们若是再不回来，我就准备出发去南诏找你们了！”

卓紫凝疑惑地看了沈炎熙一眼，似是不明白惠馨为何会在此处。

沈炎熙道：“这次我是与惠姑娘一同来的，我担心此去南诏会有凶险，因此让她在客栈里等我，没想到我一去就是半个月，也难怪她会着急了。”

卓紫凝点了点头，与惠馨对视了一眼，然后迅速移开了视线。因为卓紫凝还在辰教卧底时曾经绑架过惠馨，所以今晚突然见面，让两人都有些尴尬。

叶离没有说话，只是径直去找客栈老板要了两间空房，然后便消失在几人的视线之中。卓紫凝看着叶离有些萧索的背影，眼中有几分担忧和愧疚。

“他怎么啦？”惠馨小声问沈炎熙，对于叶离的遭遇她还毫不知情。

沈炎熙叹息一声，道：“回头再告诉你。”

这时，卓紫凝道：“沈公子，叶离刚刚遭遇一场变故，他现在心里很难过，若是他再对你说出什么过分的话，请你一定不要放在心上。”

沈炎熙点头道：“我明白的，卓姑娘放心，我不会在意。”

卓紫凝听了这话，心里有一丝释然：“多谢沈公子，这次你救了我们，我们心里都十分感激。”

沈炎熙道：“在下曾向龙渊前辈许诺，要竭尽全力帮助叶离，这也是我应该做的事，卓姑娘不必客气。”

卓紫凝点了点头，向客栈里望了一眼：“我去看看他如何了，先失陪。”

卓紫凝走后，沈炎熙才把这几日里发生的一切告诉给了惠馨，惠馨听后竟是半天说不出话来。她对叶离其实并没有什么好感，但是听闻了他的遭遇还是有些替他感到惋惜。毕竟在这个江湖上，失了武功的人便已经与废人无异，更何况叶离还身负血海深仇。

“沈公子，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惠姑娘请讲。”

“还记得清州之事吗？”惠馨的眼里闪过一丝阴霾，“我和几位师姐在清州遭遇了一伙魔教妖人，师姐们被玷污，失了清白。”

“我记得。”

惠馨犹豫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件事是否是有人设计好的？”

沈炎熙眉头一皱：“你是听谁这样说的？”

惠馨低下头，小声道：“是我自己乱猜的，如果不是因为清州之事，铁血盟和洞庭水域的结盟不会这样顺利。”

沈炎熙叹了口气，他心里明白惠馨已经猜的八九不离十：“你不要胡思乱想了。”

惠馨道：“我听说叶离和卓紫凝两个人一直自己单干，我们在清州撞上的又恰巧是卓紫凝的手下。你说，此事会不会与他们二人有关？”

沈炎熙沉默了，此时他不想说假话骗她，可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他又不想让这个矛盾过早的降临在叶离的身上。

此时无声胜有声，看着沈炎熙忽然沉默，惠馨也明白了个大概。可是这件事就这样算了吗？就因为他是叶离，做出这样卑鄙的事就可以不予追究？

“我知道叶离是叶大侠的儿子，也知道他对于我们来说是个非常重要的人，可她们是我的师姐，怎么能让她们白白做了牺牲呢？”

看着惠馨一脸愤懑的表情，沈炎熙也无可奈何。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叶离甩下的烂摊子早晚要砸回他自己的头上，难道他没想到当日的作为会造成今日的局面吗？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个人呐，有时心细如发，有时又胆大包天。沈炎熙想到这里，不禁露出一丝苦笑。

“你放心，等我们灭了辰教之后，我一定会让他对洞庭水域做一个交待。”沈炎熙现在只能这样安抚她，“不过我也希望你不要把此事说出去，毕竟现在大敌当前，我们内部可万万不能起冲突。”

惠馨听沈炎熙如此说，只好点头道：“沈公子放心，我明白的。”

第二天清早，卓紫凝走出房门，却意外地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惠馨。昨晚她没有和惠馨说话，是因为她不知该如何开口。在清州时，叶离设计坑害她们，她也做了帮凶，现在的确是有些不好意思见她。

心里正想着，惠馨却先转过头来，两人四目相交，一时间，昨晚那种尴尬的气氛又回来了。只是现在却比昨晚更加尴尬，因为旁边并没有其他人在。

“惠姑娘。”卓紫凝走上前去，轻声说道，“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我一直没来得及为清州的事对你说声抱歉。”

惠馨想起昨晚沈炎熙说过的话，于是道：“都过去了。”她虽然想听从沈炎熙的，不再在此事上纠缠，可心里始终有一个疙瘩，因此说话的语气也不免有些奇怪。

卓紫凝心中叹息，看来清州的事还是让洞庭水域的人心里产生了些嫌隙：“惠姑娘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惠馨沉默了一阵，道：“虽然沈公子让我不要多想，可我还是有个问题想问。清州之事是不是……一个计谋？”

卓紫凝听到“计谋”这个词，心中有一丝愧疚，还好她没用更难听的字眼儿。

“等辰教的事情了了，我一定和叶离到洞庭水域登门赔罪。”

卓紫凝虽然没有明确地说出清州之事就是叶离设计的，但现在也等于是默认了。惠馨心里早已料到，可还是禁不住替师姐们难过。她摇了摇头，低声道：“卓姑娘，我并没有责怪你……”

“你们在聊什么？”沈炎熙的声音恰巧在此时传来，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没什么，我和卓姑娘随便聊聊。”惠馨马上转移了话题，“我们什么时候回江南？”

沈炎熙道：“那就要看叶离是否做好准备了。”

“我已经准备好了。”叶离忽然在走廊的尽头出现，语气里竟带着一丝轻松。

沈炎熙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他没了武功，与结义兄弟反目成仇，不光丢了乌蒙教和南诏国，就连月枫商会也损失了一半。现在更面临着君不仙的“外忧”和洞庭水域的“内患”，也亏他还是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

“那我们尽快动身去江州，乔盟主和华老前辈都在等着你呢。”

“不，暂时不去江州。”叶离摇了摇头。

“那你想去哪里？”沈炎熙本能地意识到叶离似乎又要朝超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向发展。

果然，叶离一开口就震惊了三人：“我要去洞庭水域。”

“什么？洞庭水域？”沈炎熙讶然道，“我早就和你说过，碧掌门已经看出清州之事是一个局。那日我虽没把你的名字透露给她，可自从你的身份暴露以来，你叶离的大名在江湖上早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碧掌门是何等样人？她又怎会猜不出清州之事是你在背后捣鬼？”

“我知道她能猜出。”叶离微微一笑，“正因为如此，尽快登门赔罪才能显示出我的诚意。”

沈炎熙看了他两眼，心知事情绝不会像他嘴里说的那么简单。卓紫凝亦是同样的想法，但她看叶离并不像是在开玩笑，于是道：“要不要我和你一起去？”

叶离摇头道：“不用了，此事你事先并不知情，与你无关。”

“可我担心碧掌门会怪罪于你。”

叶离的眼里忽然露出狡黠的笑意，他看向沈炎熙：“那就要靠沈大侠说些好话了。”

沈炎熙眉头一皱：“你要我与你同去？”

叶离点了点头。

沈炎熙轻笑一声：“你是想让我去替你壮胆么。”

叶离做了个揖，装模作样地笑道：“请沈大侠务必为小弟美言几句。”

沈炎熙沉默了一阵，脑中好像忽然想通了什么，他冲叶离摆了摆手，道：“少来这套，你认定了她不会责罚你罢。”

此话一出，卓紫凝和惠馨都有些惊讶。叶离为了促成铁血盟和洞庭水域结盟使用了如此手段，作为洞庭水域的掌门，碧青檀怎么可能毫不追究呢？

叶离闻言只是笑笑，但这笑容却可以使人觉得他已经成竹在胸。

“你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敢去见她吗？”沈炎熙盯着叶离，脸上的表情显得极为复杂。

“为什么？”惠馨不禁脱口而出。

沈炎熙道：“若是换了以前，哪怕你是叶大侠的儿子，碧掌门也绝不会轻饶你。可现在不同了，你的武功被废，她反而不能把你怎么样。毕竟你在铲除魔教的计划中地位举足轻重，况且有比废去武功更重的惩罚吗？”

叶离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听沈炎熙讲完。他并没有否认，一双漆黑的眸子波澜不惊，整个人宛如一个漩涡，没有人能瞧的真切。沈炎熙有些暗暗心惊，现在的叶离和从前相比，似乎又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他一夜之间坠入人生的低谷，现在不但迅速站了起来，反而把自己的劣势在这件事情上转变成了自己的优势，实在是不得不令人佩服。

初春的洞庭湖畔风光无限好，春草碧丝是清艳的底色，绯红皎白的花瓣就是灿烂的纹样，无止尽地在春日融光中伸展下去。叶离是第一次踏入洞庭水域的大门，一路上，他兴致勃勃地观赏着湖中美景，倒是没有半分紧张的样子。洞庭水域的弟子们见到了近日在江湖上声名大噪的叶离、卓紫凝二人，都不禁在私底下小声地谈论着他们的事。

来到华清阁外，卓紫凝和惠馨在门口等候，叶离和沈炎熙在一名女弟子的带领下进入了碧青檀的住所。一层纱帘掀开，云鬓高挽的洞庭水域掌门缓步走来，宛如一朵神圣不可高攀的雪莲。

“你就是叶潇的儿子？”清清冷冷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寒意。

“正是。”叶离大大方方地向碧青檀行了一个晚辈礼。

碧青檀看了他半晌，突然冷哼一声：“你的胆子不小，我还没去找你，你倒先来找我了。”

叶离低头道：“晚辈一时冲动，行事不周，还请碧掌门责罚。”

碧青檀冷冷地道：“你以为你是叶潇的儿子，我就不能把你怎么样？”

一时间，华清阁内寂静无声。沈炎熙本想维护叶离几句，但转念一想，此时应当不是插话的时候，且看看这小子怎么说。

可是叶离没有开口，他既不求饶，也不为自己辩解，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连一丝惶恐的表情也没有。沈炎熙心里觉得有些不妙，就算碧青檀现在不能把他怎样，但铲除了魔教之后呢？这小子难道不打算为自己的将来考虑吗？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碧青檀忽然皱了皱眉：“你的武功到哪儿去了？”原来她已从气息察觉到叶离的武功已经不复存在。

叶离平静地道：“晚辈在南诏时，不慎落入仇家之手，被废去了武功。”

碧青檀听罢看向沈炎熙，似是在询问叶离所言是否属实。

沈炎熙点头道：“晚辈可以作证。”

这一下，碧青檀也明白了叶离的打算，她心里暗道，他吃定了自己武功被废，我便不能把他怎么样，难怪他会主动找上门来，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碧青檀见叶离在说到自己武功被废时，脸上竟然没有任何惋惜或痛苦之色，心里有一丝惊讶。她上下打量了叶离一阵，暗忖道，此子的身份虽然属于武林正道一方，然城府颇深，行事手段又有邪派作风。他失了武功对于武林来说，或许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想到此处，碧青檀缓和了语气：“看在你父亲和铁血盟的面子上，这次我不责罚你。但如若你再敢胆大妄为，谁也救不了你，知道了吗？”

叶离道：“晚辈谨记在心。”

碧青檀又看向沈炎熙：“既然叶离的武功被废，沈少侠肩上的担子就更重了。”

沈炎熙点头道：“前辈放心，晚辈定当竭尽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