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日薄西山,残阳为战后的石堡城蒙上了一层血色。城头上,吐蕃军旗迎风猎猎作响,似是在向世人宣布,此城如今已归吐蕃所有。
夜幕降临,城中一片死寂,唯有吐蕃军营中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美酒佳肴,比武作乐,吐蕃将士们在庆祝这来之不易的一次胜仗。
“胜了。”卓紫凝轻声道,“不止是吐蕃胜了,我们也脱困了。”
“是啊。”叶离点头道,“大唐失掉了石堡城,皇帝必定震怒。这石堡城乃是陇右道的门户,一旦失守,整个陇右道的局面就被动了。”
卓紫凝接口道:“那么皇帝必会为了吐蕃犯边之事而焦头烂额,这样一来就无暇顾及南诏了。况且云南王谋反一事说到底也只是捕风捉影,并没有确切的证据。若皇帝再想对南诏用兵,不就等于直接将南诏推向吐蕃的阵营了吗。”
叶离一笑:“正是如此。”
“这么说来,辰教的阴谋破产,你可算松了一口气啦。”卓紫凝笑着道,“你说要带我去南诏看看,可不许说话不算话。”
“我当然说话算话。”叶离拉过卓紫凝的手,“明日咱们就去向莽布文大相辞行,然后我便带你去南诏见见我大哥。”
“哦?你还有大哥?”卓紫凝有些惊讶,不过这也难怪,叶离甚少对她提起南诏的一切。
“是我的结义兄长,名叫毕师南。”叶离话毕,心下不禁在想,一别两年多,也不知大哥在南诏王宫里混得如何了。
“能与你称兄道弟,想必你大哥一定不是个普通人物。”听着叶离的叙说,卓紫凝心里愈发地期待这次南诏之行了。
叶离微微一笑,道:“等见到了他,你就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物了。”
新年伊始,万象更新,大唐痛失石堡城,正往边境调兵遣将,准备收复失地,一雪前耻。而吐蕃为了谋求更大的野心,也在磨刀霍霍,要不了多久,唐蕃边境将再起烽烟,重燃战火。不过,这一切都与叶离和卓紫凝无关了。他们向莽布文辞行后,便将那座巍巍的石堡城抛在身后,仿佛数日前的那场血腥大战已经烟消云散。
由于唐蕃边境紧张,叶离和卓紫凝便由吐蕃进入南诏,这也是叶离踏入中原后第二次回来。上次回南诏时,叶离痛失两位至亲至爱之人,因此南诏对于他来说,除家之外更是一片伤心之地。
“这里就是原先的蒙舍诏,我长大的地方。”叶离带着卓紫凝来到玄天府的大门外,却忽然止步不前。
卓紫凝见叶离不再向前走,便笑道:“你怎么不进去,敢情是近乡情更怯吗?”话毕,只见叶离呆呆地盯着玄天府门口的一颗大树,似是思绪翻涌的样子。卓紫凝心知此处定是勾起了他的什么回忆,可自己偏偏又不知那回忆是什么。卓紫凝的心里有些失落,原来她也不像她自己所以为的那般了解他。想到这里,她不禁发出了一声微微的叹息。
“为什么叹气?”叶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过神来。
卓紫凝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们还是进去吧。”
“不进去了,一会儿我们还要赶去太和城,就不惊动里面的人了。”叶离拉起卓紫凝的手,道,“跟我来。”然后领着卓紫凝绕到了玄天府后面。
玄天府的后面乃是一片青翠的小树林,走出数十步后,卓紫凝便看到前方的树木之间立着两座石碑。右侧的石碑上书“先师龙渊之墓”,左侧的石碑上则写着“缪雨铃之墓”,立碑者均是叶离。
卓紫凝知道龙渊是叶离的师父,但这缪雨铃是何人,她就不得而知了。
“这位缪姑娘是谁?”
叶离默然半响后方才答道:“是我最对不起的人。”
这一回答语气沉痛,却又语焉不详,卓紫凝心里正暗自猜度,却又听叶离道:“少年时,她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将她视作最亲之人。可没想到,她却因我而家破人亡,到头来连自己的性命都丢掉了。她死的时候,我和你刚出玉门关,等我回来的时候才知道她已经不在了。”
卓紫凝看着叶离的眼睛,只觉得那里面藏着太多难以言说的痛苦和几许她从未在叶离眼中见到过的深情。刹那间,卓紫凝的心疼痛起来,又有些酸涩的味道夹杂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好像看到一团薄雾将叶离和缪雨铃的墓碑包裹在一起,却把她挡在了外面。
“对你而言,缪姑娘一定很重要吧。”卓紫凝的声音细若蚊蝇,也不知叶离听到没有。
可偏偏就在这时,树林的另一端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贤弟,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先来这里。”
“大哥?”叶离听到声音,面露惊喜之色。
“得知你要回来的消息以后,我早早就等在此处了。自上次一别,已经两年多啦。”毕师南满脸笑意地打量着叶离,随后又将视线转移到了卓紫凝身上,“咦?这位姑娘是?”
叶离闻言,便将卓紫凝介绍给了毕师南。毕师南看了看卓紫凝,笑着道:“真是奇哉怪也,贤弟以前从未带过外人回南诏,这次却带回个姑娘。”他顿了顿,眼神暧昧地瞟向叶离,“莫非是你的心上人?”
叶离笑笑,却没说话。
毕师南哈哈大笑道:“贤弟,看你如此,做大哥的也就放心了。”他又转向卓紫凝道,“我这个弟弟甚少对人敞开心扉,你能够获得他的青睐,真是不简单呐。”
卓紫凝微微一笑:“毕大哥过奖了。”
这时,叶离才发现原来毕师南的身后还跟着一群人,看服饰,应都是侍卫之流。
叶离看着那一众人马,对毕师南道:“看来这两年,大哥是官场得意了,身后竟然增添了这样大的排场。”
毕师南笑笑,平静地道:“只因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毕师南了。”
“此话怎讲?”
“父王已经正式认下我这个儿子,只不过对外宣称是收我为养子。现如今我已改名为阁逻凤,是名副其实的大王子了。”阁逻凤说到此处,眉目间神采飞扬。
叶离会心一笑:“如此一来,诚节只怕是要恨死你了。”
“哈哈,叫他尽管去恨吧,反正现在他只能屈居老二了。”阁逻凤哈哈大笑一阵,又靠近叶离轻声道,“父王的身子骨已经不如两年前那么硬朗了,只要父王一死,王位必会传给我,到时候这南诏国就是你我的天下了。”
听了这话,叶离目光微闪,而后便道:“这南诏国是你一个人的就够了,大哥也知道,小弟志不在此。”
阁逻凤道:“我知道你一直掂念着回中原报仇,大哥也会全力支持你,待你大仇得报,我便在南诏等你回来。只要我们兄弟二人同心,一定会开创出一片千秋功业!”
“大哥,我……”叶离正要推辞,却又被阁逻凤打断,“此事不急,你再考虑考虑。”
叶离听罢,只得点了点头,但眉宇间却露出了些许忧色。
当晚,叶离和卓紫凝随阁逻凤等人回到了太和城。皮逻阁得知叶离回来,亲自设宴为他接风。席间,皮逻阁虽然依旧谈笑风生,但声音已不如从前洪亮了。
“石堡城一役后,大唐朝廷里那些主张对南诏用兵的人倒也不敢开口怂恿了,边境上那些一直盯着我们的军队也被调走了不少。”皮逻阁道。
阁逻凤道:“他们是怕真的逼反我们。”
皮逻阁看向叶离:“吐蕃和大唐在石堡城开战,此事也有你的功劳吧。”
叶离摇了摇头:“我并没有做什么,吐蕃和大唐积怨已久,我只不过适逢其会罢了。”
皮逻阁道:“即便如此,我们的危机还没有彻底解除,务必要让大唐朝廷对我们疑虑尽消才行。”
“这事就交给儿臣去办吧,请父王放心。”阁逻凤嘴角一扬,“如有必要,我们甚至可以帮着大唐击退吐蕃。”
皮逻阁点了点头,神色间似是对这个儿子极为满意。
随后,整个酒席就在一片觥筹交错声中结束了。
夜已黑,满院洒满柔情似水的月光,两道人影漫步在月光下,感受着夜晚微凉的风。
“你大哥说要帮着大唐击退吐蕃,可我们当日明明对吐蕃人说今后不想再依附大唐了,我们这样算不算是出尔反尔,言而无信?”方才在饭桌上,卓紫凝听到阁逻凤说出那番话后,心里一直不安,这岂不是叫我们失信于人?
叶离听罢却也不置可否,只是淡淡说道:“其实我早已料到他会如此做,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这大哥天生便是做大事之人,况且像这样的事他也不是头一次做了。”
“此话怎讲?”卓紫凝抬头看着叶离。
叶离道:“南疆统一战争时,大王就是听从了大哥的建议,先与邆睒诏结盟,一起攻下了洱海部落,而后在庆功宴上突然翻脸,趁邆睒诏将士酒醉之时,将他们杀得落花流水。这虽是过河拆桥,却让我们赢得了胜利。”
卓紫凝听罢,轻叹一声:“说句实话,若不是因为阁逻凤是你的结义兄长,我还真是有些怕他。”
叶离道:“我们是很好的兄弟,师父走后,全靠他帮我照看着这边大大小小的事情,若是没有他,恐怕我真的是分身乏术了。”
这一边,叶离与卓紫凝正在南诏王宫中共赏美好月色,而另一边,二王子诚节的面色却是如夜般漆黑。
“听说叶离那小子又回来了?”诚节阴沉地问道。
“是啊,今天刚进太和城。”站在诚节身旁答话的乃是他的心腹黎元。这黎元一面打量着诚节的神色,一面道,“还是大王子亲自将他接进城来的。”
“放屁!什么大王子!一个私生子竟也爬到我头上来了!”诚节怒吼道。
黎元讪笑着道:“可大王已经认他做了儿子,瞧这架势,将来把王位传给他也不是不可能的。”
听了这话,诚节面色大变,连忙问道:“难不成父王真要将王位传给一个私生子?”
黎元道:“阁逻凤虽是私生子,可他现在是大王子,殿下您……您是二王子啊。”
诚节额角上青筋暴起,虽然满腹怒火,却也毫无办法,难不成真要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私生子继承王位?“唉,早知如此,当年真该派人在战场上做了他!”
“可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没有用处了。”黎元凑近诚节,低声道,“若是阁逻凤将来真的继承了王位,以他那阴狠的性子,他会放过殿下吗?”
“你的意思是……”诚节头顶似是有颗焦雷炸响,这些年来,他前前后后给阁逻凤使下的绊子不知有多少,这矛盾是绝不可能化解的。黎元的话不错,若阁逻凤真掌了大权,自己绝不会有好下场。想到这里,诚节不禁寒毛直竖。
“我们该怎么办,总不能坐以待毙。”诚节急道。
黎元道:“阁逻凤仗着有大王的喜爱,在朝中和军队里拉拢了大批的人,再加上叶离手下势力的支持,根本不是我们能抗衡的。”
黎元话毕,两人一通抓耳挠腮,半天也想不出个应对之策。诚节在房间里踱着步,口中喃喃道:“阁逻凤难道就没有把柄落在我们手里?”踱了几个来回,诚节忽然灵光一现,大叫道:“有了!”
“殿下,有什么了?”
诚节诡秘一笑,道:“你还记得上次潜入王宫,意图刺杀父王的那名女刺客吗?”
“就是那名刺杀大王不成,后被斩首示众的那名女刺客?”黎元道,“听说她便是咩罗皮的女儿。”
“不错。”诚节点了点头,“可她不仅仅是咩罗皮的女儿,听说还是叶离那小子的相好。”诚节冷哼一声,又接着道,“那日,父王命我审讯那女刺客,你猜她对我说了什么?她说是因为阁逻凤出卖了她,所以才被抓起来的。”
黎元思忖了一阵,道:“那天晚上,那名女刺客好像就是在阁逻凤的房间里被发现的,莫非……”黎元眼睛一亮,“莫非是阁逻凤为了撇清关系,故意暴露了她的藏身之处?”
诚节嘴角一扬:“正是这样。”
黎元大喜道:“好哇,若是叶离知道他的相好是被他的结义大哥给害死的,我们可就有好戏看了。”
诚节道:“叶离是个报复心极重的人,到时他与阁逻凤兄弟阋墙,同室操戈,那渔翁得利的就一定是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