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怎讲？”卓紫凝问道。
叶离道：“辰教的人都知道，你一直是宗岳的左右手，这次君不仙只是提拔了你，却根本没有理会李策，这就等于是当着你们的面给了李策一巴掌，叫他从今往后多收敛些。可你继任悬月护法对宗岳来说亦是有害无利，宗岳本就掌控着辰教的钱财大权，自丝绸之路打通后，其手中的实力更胜以往。若是有朝一日，宗岳变成了第二个吴道闲，那君不仙该如何自处？”
卓紫凝沉吟着道：“如此说来，君不仙让我做悬月护法意在削弱宗岳的实力了？”
“正是。”叶离道，“将辰教的钱财大权放在一个人的身上确实是太危险了，君不仙可能早就已经察觉到了，只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借口来削弱宗岳手中的权力。哼，谁能想到，我们那天晚上的计划刚好正中君不仙下怀。”说到此处，叶离的眼中掠过一抹寒意。
“那么我走以后，兰州分坛的生意又该由何人接手呢？”
“我想君不仙应该会派自己的人前去接手，兰州分坛的油水那样丰厚，君不仙怎会舍得把它让给别人？”
闻言，卓紫凝双眉一蹙：“你在兰州分坛安插的人会不会有危险？”
“你且放心，我会让他们小心行事。”叶离长长的叹了口气。
窗外的雨还在下，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阳光完全被浓云遮蔽，天色一片阴暗。
“那么……那个给我送信的神秘人呢？”卓紫凝幽幽叹道，她黑玉般的头发上还留着一些细密的水珠，潮湿的空气让她碎发变的微卷。
“静观其变吧，他还会再去找你的。”叶离停顿了半晌，目光又投向了窗外水色氤氲的世界，轻薄的雾气让一切事物的轮廓都变得朦胧而虚幻。“从今往后，你我不能再像这样频繁的见面了。”叶离平静的开口，声音里带着丝难言的情绪，“悬月护法的重心在辰教内部，你若是经常在外面走动，会引人怀疑。”
“那么，我便回去了。”卓紫凝的声音轻轻响在耳畔，随后，房间的门发出了“哐当”一声响，卓紫凝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卓紫凝走后，屋内顿时静了下来，叶离环视这间空空荡荡屋子，只觉着一阵孤独感瞬间攫住了自己的咽喉。早在数日前，景别愁就离开长安，去了洛阳，只留下叶离一人在此。这时，窗外一阵凉风灌入，叶离身上被笼罩了一层寒意。
刚才真不该让她这么早就离开。叶离心道，若是这屋里有两个人在，会不会暖和一些呢？
中秋已过，夜里愈发的凉了。叶离独自一人走在夜幕笼罩下的长安街头，只觉得天地之大，而自己就仿佛是一片飘飘荡荡的叶子，不知道将要飞到哪里去。
这条街道在星罗旗布的长安城中属于偏僻的一条，时间已到子夜，店铺基本都已打烊了。叶离不愿再待在那间房里，因为孤身一人的感觉简直快要将他逼的发疯。本以为出来走走，心里会舒服一些，岂料外面却更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场。
不知走了多远，叶离终于看到了一点灯光。来到那栋建筑的门前，看到上方的牌匾赫然写着三个大字，“软香楼”。
“原来是家青楼。”叶离叹息一声，走了进去。一个穿红戴绿的老鸨扭着腰枝迎了上来：“公子，里面请。”随即她又扬声对里面道：“春桃！夏荷！快出来接客啦！”
叶离往老鸨的手里塞了个元宝，道：“让我自己走走。”
老鸨接过元宝，双目放起了光，她识趣的退下，嘴里说道：“您请便，您请便。”
叶离缓缓走入软香楼深处，隐隐的听到一阵琴声。少顷，一个温润的女声悠悠传来，歌喉宛若那光滑的丝绸。“湖畔桥边对小舟，黛眉含蓄伴娇羞，晓风抚叶轻盈语，碧玉佳人墨发柔。”这是一首《杨柳枝》（《杨柳枝》，唐代教坊曲名，曲词皆赋柳枝本意），但曲词却将柳比作了含羞的佳人。
叶离寻声步去，只见庭院的中央坐着一男一女，女子一身白衣，容颜凝秀，气度优雅，膝上放着一把古琴。而那男子身着一袭蓝衫，背对叶离，一头长发随意披散着，瞧不清是什么模样。
女子一曲歌毕，只听那男子说道：“你唱的是谁的词？”
女子微微一笑，道：“奴家唱的是洛公子写的词，难道公子你忘了？奴家只唱公子写的词。”
“原来是我写的。”被称作“洛公子”的男子笑着道，“只怪我自己写的太多，到头来都忘干净了。”男子说罢，沉吟了半晌，又摇头道：“不好，这词写得不好。”
“那洛公子就再为奴家写一首吧。”女子笑道。
男子仅是低头一思，便轻轻唱了起来，曲子虽然还是《杨柳枝》，但词意却与原来的大相径庭：“烟柳汀州水色幽，暮天青线尽飞流，宁安陌路经风雨，不为春风入画楼。”
女子沉默了一下，柔声道：“洛公子这首词是为奴家写的呢，还是为自己而作？”
“两者都是吧。”男子轻轻叹息一声，道，“以流雪姑娘的才华，即便是在芳翠华庭那种地方，也能占有一席之地，又何苦跑到这里来，这软香楼冷冷清清的有什么好？”
“那么洛公子呢？”流雪幽幽的道，“芳翠华庭里比奴家漂亮的姑娘有很多，洛公子又不像是花销不起的人，又为何要次次光临我这冷清之地呢？”
“芳翠华庭的确很好，美轮美奂，倾国倾城。”男子的声音里透着一丝追忆，但他忽然又哈哈大笑了一声，道，“可我偏不喜欢。”
流雪轻轻一笑：“洛公子可真是个独特的人呢。”
“独特的人可不止我一个。”男子说罢，回首望向叶离，“那里不是还站着一个吗？”
那是一张丰神俊秀的容颜，男子胸口的衣衿微敞，就这样斜倚在一张小茶几上，显得放荡不羁。
“打扰了。”叶离站在庭院外围的回廊中，淡淡的道。
“难得有客人光临。”男子指了指茶几上的酒壶，扬声道，“尊客若不介意，便过来与我们共饮一杯吧。”
“也好。”叶离点了点头，走入庭院中如水的月光。
酒呈现出一种琥珀色，汩汩流入玉杯。“尊客请。”男子将酒杯递给叶离，两人一饮而尽。
“尊客怎会找到这里呢？”男子问道。
“走着走着，便走到了。”叶离在男子身边席地而坐，心里却出奇的宁静。
“如此说来，便是我俩的缘分了。”男子的脸上露出一抹兴奋之色，又倒了杯酒，送到叶离手里。又是一杯酒下肚，叶离的身上暖了起来。仰头望着满天星月，他心里不禁在想，今天就醉死在这里如何？
流雪微微一笑，十只玉指又在琴弦上拔弄了起来。琴音流转，一曲《流水》从她指间倾泻而出。
“高山流水觅知音，云散风消歌无尽。好！好一曲《流水》！”男子哈哈大笑，随即拿起酒壶，一扬脖，将整壶酒都灌了下去。
“方才阁下那首《杨柳枝》作的很好，我很喜欢。”叶离向茶几上望去，只见上面放了一副水墨的烟柳图，墨迹还未全干，显然是刚刚画成。
“哈哈，既然尊客喜欢，那在下便将那首词写下来，送给尊客罢。”说罢，男子大笔一挥，二十八个字便跃然于纸上，字迹洒脱，带有一丝狂放之气。岂料叶离一见，眼中便浮起了一抹暗色，因为这样的书法只消见过一眼，便难以忘却。
难道他竟是……叶离的心里有些后悔，如果方才没让他将《杨柳枝》的词写下来，便不会看见他的字，若是不曾见过他的字，便不会猜到他的身份。唉，为什么……
“梦里清风霜月凉，九重红艳渡潇湘。”不知不觉，这两句诗从叶离的嘴里说了出来。
男子闻言，面色大变，他急切的对叶离道：“尊客怎会知道这两句诗？”
“我见过那把折扇。”叶离淡淡的说道，乔梦玫天真无邪的眼神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敢问尊客是从何处见到的？”男子追问道，“是否是在一个姓乔名梦玫的姑娘手中见到？”
“不错。”叶离点了点头，同时也确定了，这个请他喝酒，与他闲话的男子正是魔教教主君不仙的儿子，君洛宇。“我与乔姑娘相识。”叶离说道。
“敢问尊客，我在哪里可以找到乔姑娘？从与她分别至今，已经快一年了。”君洛宇的目光中似乎藏着无限追忆。
叶离淡淡一笑，道：“据我所知，乔姑娘家教甚严，因此我劝阁下还是莫要贸然前去找她为好。”
“……多谢了。”君洛宇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之色。
过了半晌，叶离起身道：“多谢款待，在下要告辞了。”
“尊客这么快就要走？”君洛宇也站了起来，“今夜不妨在此处歇下吧，所有花销都算在我的账上，如何？”
“不必了，在下要告辞了，多谢。”叶离向着君洛宇抱拳行了一礼。
走出软香楼时，不知为何，那一曲《流水》却总是萦绕在心头，怎么也不能散去。
“高山流水觅知音，镜花烟云终有尽……”叶离轻声一笑，走入浓浓的夜色。
叶离见过君洛宇后心中究竟作何打算，暂且按下不表，先来说刚做了悬月护法不久的卓紫凝。
自从那晚卓紫凝收到神秘人的纸条后，她便一直暗自猜测着那人的身份。上次与叶离谈过后，他却只是让她静观其变，可静候了数日，那人却再没出现过。
悬月护法的职责乃是监察教内和审讯犯人，这个职位虽然不似宗岳那般手握重权，但若是由一个有心人来担任，还是能做成不少事的。据说二十年前的悬月护法，也就是卓紫凝的亲姑姑南宫瑶，就曾经暗中帮助武林正派的豪杰们，双方里应外合，将辰教总坛闹得乌烟瘴气（详见拙作《剑歌长离》）。因此，只要卓紫凝细心谋划，她必不会成为第二个吴道闲。
另外，托宗岳的福，长安总坛上上下下几乎都对她礼敬有加，在这里，她不只是悬月护法，她还有块更显眼的招牌，“宗岳的女人”。
真可谓是“成也宗岳，祸也宗岳”，自打她当上悬月护法后，宗岳便三天两头的来找她，就像是在向全教的人宣布，卓紫凝是他宗岳的禁脔。每当与宗岳在一起时，她总是试图不着痕迹的与宗岳保持一定距离，常常弄得她一身冷汗。因此她的心里不禁在想，若是他对我用强该怎么办？
在焦虑了一段日子后，卓紫凝还是不禁想到了叶离，用不用叫他帮我出个主意，好摆脱宗岳？但卓紫凝经过了再三考虑，还是决定不去向叶离求助了，她不想事事都依赖他。若是有朝一日，叶离不在长安，她难到要去求菩萨吗？
秋去冬来，树枝上逐渐变得光秃一片，长安总坛内的色泽也单调了下来。此刻，在长廊的一角，传来宗岳带着不满与失望的声音：“你究竟为何一直躲着我？这些年来我是怎样待你的，难道你看不到？”
卓紫凝站在宗岳对面，紧锁双眉，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宗岳等了半晌，已经失去耐心，他按住卓紫凝的肩膀，怒道：“你为何不说话？哑巴了？”
卓紫凝别过头去，避开宗岳的眼神，低声道：“你……你总得给我些考虑的时间。”
“你还要考虑什么？你究竟在想什么！”宗岳盯着卓紫凝，语气里多了丝危胁的意味，“如果没有我，你现在不过就是岳州的一个无名小卒！我能让你爬上来，就能让你摔下去。”
听着宗岳愤怒的话语，卓紫凝的心里好生后悔，她早该去找叶离商量对策的，而不是自己一人在此硬撑。
这时，宗岳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眼中闪过一抹阴鸷之色：“莫非你已有了心上人？”
“不，我没有心上人！”卓紫凝只能辩解出这句苍白无力的话。
“那你为何一直拒绝我！”宗岳质问道，“你要地位，我要你，咱们各取所需，难道不是这样吗？”
卓紫凝已经无话可说，她感觉自己就像一片残叶，被淹没在宗岳的狂风暴雨中。
宗岳凝视卓紫凝半晌，放开了她的肩膀：“你想要时间考虑？好，我便给你时间考虑，希望我下次来找你时，你已经考虑好了。”说罢，他冷冷的目光在卓紫凝的脸上一扫而过。
宗岳走后，卓紫凝无力的靠在墙上，脑袋里只剩下了一句话，必须马上见到叶离，只有他才能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