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当赵文华被严嵩请到严府的时候，他还有些搞不清楚状况，先前皇帝的旨意让他喜出望外，可是却又摸不着头脑，为何皇上突然敲打了严世蕃一番。

赵文华手上可没有徐阶严世蕃那样的力量，能盯着京师里大大小小的动静，所以严嵩这个义父突然的宴请，让他也不由有些受宠若惊。

赵文华和严世蕃有私怨不假，对严嵩也确实有些不满，不过他是真小人，仍旧还记得严嵩对他的提拔之恩，所以对着严嵩的时候，仍旧非常恭敬。

“义父，您慢慢坐！”

严嵩的书房里，赵文华扶着严嵩小心翼翼地坐下后，方才落座，这时候大明朝的规矩，书房一般都是接待最亲密的客人的地方，如今那张屏风前的八仙桌上，摆着四样清淡素雅的小菜，还有一壶温好的黄酒。

赵文华来严嵩府上也有好几次了，可是这般待遇还是头一回，赵文华性格狡诡，并没有因为右副都御史的职位而骄横，不把严嵩放在眼里，事实上他还没有弄清楚自己这右副都御史是怎么来的。

“元质啊，东楼这孩子向来性格暴躁，他和你的争执，不要往心里去。”

严嵩坐下后，却是语重心长地朝赵文华说道，他须发皆白，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这时候对着赵文华倒是真有一副长辈的样子。

“义父，孩儿和东楼之间不过是些小隙，不值得义父这般。”

赵文华连忙回话道，他完全没有想到，严嵩这个内阁首辅会放低姿态跟他说这事情。

“东楼啊，他身有残疾，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以前宠着他，却是没想到让他养成了这般骄横的性子。”

严嵩絮絮叨叨地说着，可是赵文华听得很用心，他知道严嵩不会无缘无故地请他喝酒吃饭话家常，而以他对严世蕃的了解，自己这番以右副都御史前往浙江，严世蕃绝对心有不甘。

“老夫如今年事已高，虽然得皇上信重，可是还有几年好活呢！”

“义父哪里的话，义父松鹤延年，身体康健，定然是长命百岁的。”

看到严嵩忽地在那里叹息，赵文华连忙劝慰道，然后又是为严嵩夹菜倒酒，俨然一副孝子的模样。

“你这话倒是孝心一片，为父爱听。”

“不过为父心里清楚，这首辅的位子只怕没几年了，而且为父也要为身后事考虑，元质啊，你是大哥，你以后要多照顾东楼，我严家今后就要靠你了。”

听到严嵩的这番话，赵文华不由错愕了一下，但随即心中又狂喜起来，他不是蠢人，自然明白严嵩这番话俨然是把他当成了自己的接班人。

“义父哪里的话，东楼……”

赵文华强自镇定了下来，他太了解严嵩，知道严嵩熬死了夏严，这个义父就算老迈不堪，也不能小瞧，更何况今日不过是私宴，哪怕这个义父嘴巴上说得再好听，也是做不得数的。

“元质，为父知道你未必信得过为父，不过为父这次是真的打算让你接过为父……”

严嵩打断了赵文华的话语，他此时说得确实都是真心话，自己那个儿子太不知道轻重，居然还升起了对陆炳下手的心思，这可是彻底把他吓到了，他再疼爱严世蕃这个儿子，也要为严家满门老幼着想。

看着语重心长，一脸诚恳的严嵩，赵文华彻底懵了，他虽然心中仍有警惕，可是直觉告诉他严嵩此时和他说的这番话并不似作伪的样子。

“为父年纪大了，精力不济，有时候也管不了太多事情，之前东楼要阻你前去江南，为父并不知道。”

严嵩依然在那里说着话，对他来说赵文华不是最好的选择，但却是唯一的选择，因为严党里面实在没什么杰出的人物，除了自己的儿子以外，就属赵文华最聪明，手段也够狠辣了。

对于严嵩口中自己进宫向皇上举荐他为右幅都御史这件事情，赵文华是半点都不信的，不过他面上仍旧做出了感恩戴德的样子，不要钱似地拍着严嵩马屁，同时也拍胸脯保证只要自己一日在，便会保住严家富贵。

“刘远通倭谋逆，东楼不晓事，以前收过刘远的孝敬，也是为父教子不严。”

严嵩也没指望着一番谈话就让赵文华彻底相信，对于赵文华询问那道旨意的事情，哪怕严嵩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依然还是把自己的猜测当做真相告诉了赵文华。

“元质啊，如今朝中不知道多少人在盯着我们，这个节骨眼上。”

严嵩知道自家这些年来，树大招风，再加上严世蕃做事情太狠，别看严党在朝堂上一手遮天，可是很多人都是暗自不满，等着他们严家倒霉，他不怕赵文华有野心想接他的位子，他最怕的就是赵文华想另立门户。

换做以往，严嵩并不担心这种隐忧，可是如今皇上似乎对他严家不满，这就让他不得不小心翼翼，谨慎行事了。

“义父放心，孩儿知道该怎么做！”

赵文华依然是一副孝子模样，仿佛他真是严嵩的亲儿子一般，以后要撑起严家来。

一边陪着严嵩喝酒吃菜，说着话儿，赵文华心里面却是有了异样的心思，刘远的事情牵连到严世蕃，那必然是锦衣卫的手笔，不然他可想不到还有谁能把刘远的口供送呈宫内，一直以来锦衣卫似乎都是严党，可是如今看来陆炳也对严家不满很久了。

虽然严家这艘大船看上去依旧富丽堂皇，可是赵文华却觉得物极必反盛极必衰，严家这艘大船尽管还没有漏水，但是离沉船的日子只怕不会太远了。

傻子才会继续在一艘注定要沉的船上待下去，赵文华心中这样想着，却是做出了决断，他要和严党切割了，就算切割不干净，也要想法和严嵩父子保持距离了。

书房里，气氛正浓，不过严嵩绝对想不到赵文华这个对他孝顺异常的义子，已经生出了叛离之心。

半个时辰后，赵文华离开了严府，严嵩一个人坐在太师椅里，微醺的脸上有着几分无奈，哪怕赵文华掩盖得再好，终究还是让他看出几分这个义子动了些别的心思，他现在只希望赵文华不要做出些蠢事来。

离开严府的赵家马车上，赵文华没了半点醉态，像他这样常年官场上厮混的，从底下靠阿谀奉承一步一步升上来的官员，酒量自然是厉害得很，严嵩府上那点黄酒对他来说不过是漱个口的分量。

原本赵文华还有些疑惑徐阶这个白脸胖子突然偷偷摸摸派人邀请他去府上一叙，如今看来这胖子也是看到严家有了倾覆之势，才要拉拢自己过去。

没有严嵩这顿宴请，赵文华尚且没有打算去徐阶府上密会这个阴险的胖子，但是现在和严嵩喝了这顿酒，听了严嵩的那番话，他却觉得不妨去徐阶那里，看看这个胖子有什么好说道的。

徐阶自从前任首辅夏言死后，自己差点被严嵩构陷致死，之后便倒向了严党，他这个礼部尚书当得很没有存在感，几乎严嵩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不过赵文华却从来没把徐阶当成自己人过，他能在徐阶身上察觉到那种同类的气息，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徐阶比他可怕得多，因为这个看上去一团和气的白面胖子很能隐忍。

“外面有人跟着咱们吗？”

赵文华掀开了车帘子，朝自家的车夫问道，严世蕃的本事他是清楚的，耳目遍及京城内外，以往严党的官员们聚会的时候，这厮便经常会当众说出一些人无关紧要的阴私事情来敲打他们，他决定去徐阶府上和这个胖子会一会，自然要防着严世蕃知道这事情。

赵文华的车夫也是江湖上的老手，对于盯梢这种事情自然敏感得很，他一边赶车一边观察着四周，过了一阵子才向赵文华禀报道，“老爷，咱们后面很干净，没人跟着。”

“行了，你到了前面，把我放下，我自己走回去。”

虽然是自家的心腹赶车，不过赵文华依然不敢放心，这年头没有谁是真正靠得住的。

马车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在一处街角的阴影里，披着黑色大氅的赵文华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整个人很快融入夜色中，他虽然不是军户出身，可是少年时也练过一段时间的武功强身健体，而入朝为官之后，却是从底层干起，倒也一直有锻炼身体，所以走起路来又轻又快。

赵文华在浙江和胡宗宪一见如故，固然除了胡宗宪曲意奉承，其实两人也是有颇多的兴趣爱好，比如赵文华虽然不是武人出身，却偏偏平日里还练习一二，和锦衣军户出身的胡宗宪很是投契，两人在浙江的时候，便常常一起骑马打猎。

二月的京师，依然寒风刺骨，天上还飘着鹅毛大雪，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谁也不知道当朝的工部尚书就这样一个人在夜色中行走，身边连个随行的下人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