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新五郎再次被带进一处军帐的时候，他只看到了先前那个少年，还有少年身边的两名侍从，至于先前一起陪着这少年的戚继光却没有见到。

军帐里有一张木板屏风，戚继光此时正大马金刀地坐在后面，他对于林河接下来要如何审讯那倭贼也颇感兴趣。

林河此时坐着，面前的案几上摆放着馒头和肉干剁碎了熬煮的肉糜，热腾腾地正散发着香气，看到那些吃的，饿了一天的新五郎即使拼命想让自己抵御那来自食物的诱惑，却也根本无法阻止自己耸动的喉咙吞咽口水。

“让他坐下。”

林河朝押着新五郎的两名士兵吩咐道，之前已经得了戚继光命令的官军士兵自是松开了新五郎，让他坐在了林河对面，不过两人仍是一左一右站在新五郎身后，死死地盯着这个倭贼头目。

“吃吧。”

“食べ。”

林河说第二遍吃吧时，用的是日语，而这突然的日语让新五郎瞬间忘掉了所有防备，尽管饿的要死，但他还是努力地保持着自己的风度，他用日语感谢了一声后，才开始吃起东西来。

新五郎面看着对面仿佛京都里最尊贵的公卿贵公子一般的少年，努力让自己的吃相不那么难看，大隅岛是个小地方，在日本其他的豪族大名看来，大隅家也就是个乡下领主，可越是如此，大隅家反而越发重视所谓的贵族规矩。

看着在自己面前试图表现出所谓武家气度的新五郎，林河心里也在分析着新五郎的性格。

新五郎吃得很快，很快他就把一盘馒头和肉酱都吃完了，然后他朝对面坐着的林河道，“在下大隅家的新五郎，不知道阁下是？”

“我叫林河，是大明总督胡宗宪大人麾下的一名幕僚。”

林河看着正襟危坐的新五郎，笑着回答道，然后他示意身旁的陈昂把桌上的餐盘撤了，换上了茶具，然后开始手法老到的泡起茶来。

新五郎不知道面前这位自称是胡宗宪麾下幕僚的少年究竟想做什么，但还是被林河泡茶的手段所吸引了，作为一名武士，对于茶道他并不陌生，当然他所熟悉的茶道乃是唐朝时由中国传入日本，而林河此时的泡茶手法则是后世卖茶的商家为了卖茶叶而捣鼓出来的所谓茶道，当然他泡茶的手法同样足够赏心悦目。

看着林河那宛如白玉一般的双手操弄茶具，新五郎忽然觉得也许京都那些高高在上的公卿也不过如此吧，大明果然还是天朝上国。

“来，喝杯茶解解腻。”

将泡好的一杯清茶推到新五郎门底，林河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他面前的新五郎就毕恭毕敬地捧起了他眼中好似珍宝一般的茶盅，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

屏风后面，戚继光在知道新五郎的身份后，脸上亦是露出了喜色，徐海麾下诸股倭寇里，这新五郎乃是来自日本的真倭，亦是在朝廷那里挂的上号的家伙，如今被他生擒，这送去胡宗宪那边，就是大功一件。

戚继光按耐住了自己的兴奋之意，虽然他依然看不明白林河对新五郎的所谓审讯，但是他却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很感兴趣。

喝过茶之后，新五郎放下了茶杯，用一种颇为感慨的语气道，“多谢林君如此款待我这样的败军之将，林君有什么想问的话，尽管问吧，在下若是能回答的，一定不会欺瞒。”

新五郎从小接受了武士的培养，但他同时也是个聪明人，而且他内心的骄傲也让他不愿意在林河面前有失风度，所以在知道了林河的身份后，索性直接道。

“审问什么的，稍后再说，现在你我不如随便聊聊。”

林河没有急着提问，这个时代大家都不太重视相关信息的搜集，比起来新五郎所知道的徐海的那些消息，他更在意日本国内那些大名和豪商跟名为倭寇实为海盗的明人之间的联系。

屏风后面，戚继光耐着性子听着林河和新五郎闲聊，从新五郎出生的大隅岛开始，再到新五郎出生的家庭，他又是如何成为一名武士，在日本各地游历，最后回到大隅岛，又是如何加入徐海的船队。

一开始戚继光还觉得林河有些不知所谓，可是随着林河和新五郎的馅料内容渐渐深入，戚继光猛然发现，林河这是在向他展示那些日本的武士是如何加入到倭寇的队伍中，他们的队伍又是怎样的组合，里面又有着怎样的明争暗斗。

林河始终都掌控着谈话的节奏，让新五郎一点一点地信任他，从而说出更多他感兴趣的事情，说到兴头上的新五郎丝毫没有觉得自己说些他在徐海船队的那些经历有什么不妥的，甚至于当初徐海是因为劫掠商船被汪直训斥后如何计划刺杀汪直这样的事情的细节也都说了出来。

戚继光觉得自己这回是开了眼界，虽然新五郎并没有说出徐海如今大营的情况，但光是现在这个真倭所说的东西，已经让他觉得自己提供的那盘馒头和肉酱没有浪费。

“五郎，你为什么要来大明当强盗呢？”

交谈良久之后，林河忽然问道，而他这突兀的问题也让新五郎脸色大变，就连在屏风后面一直旁听的戚继光也大感奇怪。

“这个，因为在下乃是家里的次子，没有继承权，所以才追随明山法主来大明……”

日本是个笃信佛教的地方，而自从大明和日本交恶之后，有许多年未曾有大明僧人东渡日本，徐海刚到日本的时候，是以明山和尚的身份出现，徐海的佛学造诣在大明或许不算什么，但是在日本却很是蛊惑了一批人，这新五郎也是其中之一。

“徐海不过是我大明杭州虎跑寺的破戒僧罢了，你跟着他下海为盗，不愧对你身为日本武家的身份么？”

林河却是质问着，这时候倭寇里面的真倭，几乎绝大多数都是浪人武士或是日本的破落户，像新五郎这种一岛大名的次子却跑出来当倭寇的还真不多见。

新五郎的面色一下子变得青红交加，日本人特有的耻文化发作了，他跟着徐海当倭寇的时候，不觉得自己的劫掠有什么错误，可是和林河交谈了这么久，他不知不觉间被林河带了节奏，潜意识里认为自己和徐海乃是强盗，再加上他现在身为阶下囚，竟然不知该如何以对。

“那日你听命于徐海，试图刺杀我大明的将军，结果如何，全军覆没，你以为我大明真的官军孱弱不能战么？”

听到林河的喝问，新五郎低下了头，他再次回想起了戚继光和他身边那些强大的明军武士，他不得不承认，大明军中这些敢战的武士很厉害。

“徐海那厮，惯于花言巧语，他一定是告诉你们，我大明沿海卫所官军孱弱，你们侵扰东南沿海如探囊取物一般吧？”

林河冷笑看着已经被自己击破心防的新五郎，仍是冷声说着，“不妨告诉你，我大明幅员万里，生民亿兆，东南沿海的倭乱，尔等倭寇不过是被朝廷视作纤芥之疾，要不是北方蒙古牵制了我大明百万精锐，你以为你们能在东南横行吗？”

屏风后面，戚继光听着林河吹牛不打草稿的说什么百万大军，心里面不禁奇怪，怎么又扯到套虏身上去了。

“林君说的是，在下……”

被林河一番声色俱厉的话教训着，新五郎竟然是惴惴不敢言。

看着被林河训得跟孙子一样的倭贼，那两个看押新五郎的士兵也觉得颇为快意。

“五郎，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个是弃暗投明，我给你一条生路，一个是顽抗到底，那就是去给徐海陪葬。”

林河忽地从桌前长身而起，居高临下，用一种凌厉的目光逼视着已经方寸大乱的新五郎，然后看着不知该如何应对的新五郎，却是冷声道，“既然你不愿意弃暗投明的话，那也就别怪我无情了。”

“陆百户，得麻烦你了。”

林河看向了身旁一侧的陆孜，新五郎虽然心理防线已破，但是要他就这么一番谈话，便彻底出卖徐海，那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刚才和新五郎种种交谈，不过是勾起他的求生欲罢了。

只要一个人不想死，那么当他面对死亡的时候，就会屈服。

在新五郎被押送进来前，林河早就想好了如果用刑，便使用水刑这种后世也鼎鼎有名的刑讯手段，毕竟他是个爱干净的人，不喜欢那种搞得鲜血淋漓的场面，还是水刑比较好，既干净又有效。

陆孜之前一直在边上看着林河是如何一步步审问那个新五郎，慢慢地让这新五郎说出了很多密辛之事，他虽然不太听得懂也看不明白林河在审问时所展现出来的各种话术，但是并不妨碍他对于林河的佩服，此时听到林河终于要对那倭寇用刑，陆孜也不由兴奋起来。

新五郎被两名士兵捉住后放在了营帐里另外一侧的长桌上，手脚都被牛皮带给绑住了，陆孜自去了一边取了水桶，水盆还有一叠白布。

这时候，戚继光也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对于新五郎，他依然是恨不得杀了这个倭贼，只是新五郎乃是朝廷里挂名的倭寇头目，既然活捉了便该教给朝廷明正典刑，眼下他倒是很乐意看着这个倭贼好好吃些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