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平湖城里的茶馆里大清早地便有人在谈论入照楼下午的那场棋局，“我听说那刘淳安是国手李冲的弟子，棋艺高强，已经不输于其师了。”

“哦，这刘淳安那么厉害，谁能和他对弈？”

“听说是个无名之辈，不过闯过了入照楼里设下的残局，应该也有几分手段，只是和刘淳安较技还是差了些。”

“不对啊，我怎么听说那挑战之人乃是府城来的高手，棋力不输于国手，刘淳安不是对手。”

“你知道个屁，我听说有赌档开了盘口，怕你们都去买刘淳安赢，所以才特意派人放这消息出来，巴不得你们都去买那叫林河的无名小卒赢。”

“原来如此，倒是差点叫那些开赌档的黑心鬼给骗了，我倒是要在那刘淳安身上多下注一些，赔死那些开赌档的。”

类似的对话，一整个上午都在平湖城的茶馆酒肆，街头巷尾被议论着，便连那些对围棋不怎么感兴趣的人也知道了午时之后入照楼的这场对局。

孙玉伯可不像林河那样心慈手软，只打算坑赌档，在他看来既然林河有必胜的把握，那倒不如来玩把大的，让那谣言满天飞，总有那些自作聪明的人会以为自己得计，到时候买刘淳安赢棋的人越多，他们赚的也才更多。

事情就像孙玉伯预料的那样，李冰手下的人不断放出传言，把林河吹得越厉害，人们反而越不信，都觉得是赌档怕赔钱才故意放出的消息，于是打算买刘淳安赢的人也更加多。

平湖城不算大，这流言传播的速度也是相当快，差不多一个上午的时间，大半个平湖城都知道了这场棋局，这流言甚至传到了县衙里。

对于这种事情，官府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国朝虽然禁赌，但那也就是太祖皇帝在的时候，逼着大家当回事，至于现在吗，只要不是明目张胆地开赌坊，谁会去管，更何况衙门里多少差役胥吏也靠着那些地下赌档的孝敬银子过日子。

放在平常，这一场棋局闹得这么大，自然没什么影响，可偏偏胡宗宪这个直浙总督在，而胡宗宪又是个掌控欲非常强的人，所以这消息自然被他下面的人禀报上来。

“林河，又是这小子。”

听到这场棋局里的主角之一又是林河，胡宗宪不禁自语起来，林河和刘存义下了一盘棋这件事情他自然清楚，而且也知道是林河赢了刘存义，不过那刘淳安的名声他也听说过，永嘉派李冲的得意弟子，年少成名，算得上是永嘉派里的少壮中坚。

要是换了三日前，胡宗宪肯定不看好林河，但是现在经历了那么多和这少年有关的事情，胡宗宪自然不会再以等闲视之，他沉吟了一会后朝那垂首候命的属下道，“这事情不用去管，去知会一声徐先生就是。”

胡宗宪是何等精明人物，他也是在地方上做事的实干派官员一点一点熬上来的，只是思索了一下便知道林河怕是要借这棋局生财，不过像他这样的身份地位，自然不屑于参加这种小赌局。

不多时，徐渭便得了胡宗宪派人过来通传的消息，他也不禁哑然失笑，之前他把林河引为毕生知己后，也曾问过林河如今身无余财，但是今后那开设学校，办工厂农庄却都是要花钱的地方，他倒是愿意把全副身家都给林河，没料到却是被林河婉拒了，他当时还在想着林河要如何赚取他那口中的“第一桶金”，没想到竟是这个法子。

对于棋局设赌这种事情，徐渭是无所谓的态度，官府禁赌是不假，可上至官员士人下至贩夫走卒，大明的老百姓有几个是没赌性的，这京师里盛行斗蛐蛐、斗鸡、相扑关交等等，还不是因为能下注赌输赢搏利钱。

“知道了，你回去告诉总宪大人，便说我今日请一日假，还请见谅。”

把来人打发走，徐渭自是朝着林河的厢房而去，他本来今日是打算找林河讨论画技的，不过既然林河下午还有对弈的棋局，自然便只能作罢了。

等徐渭到了林河的住处时，却发现已经有人先他一步到了，来的倒不是沈科，而是刘存义这个平湖县令，他心中知道这个平湖县令是个强干精明的人物，而且和林河对弈过，估计也是看出了林河下午这局棋是做了个局要圈钱。

“文长先生也来了？”

看到徐渭，刘存义也打了个招呼，他性子是有些孤高，不过对于徐渭，也算是佩服的，才学不如徐渭他不在乎，他看重的是徐渭能够为了普通百姓在绍兴和那些官员士绅争锋相对，这样的人才当得起他的尊敬。

“刘县令今天怎么有空来林兄弟这里，莫不是有事情？”

徐渭知道刘存义这个人有些迂直，恐怕会对林河棋局设赌下套的事情有些看法，于是明知故问道。

“文长先生，这县衙如今虽然是总督衙门的驻地，我这个县令不管事，但消息还算灵通，林兄弟做了这好大一局棋，我能不过来看看热闹么！”

刘存义自然清楚徐渭话中有话，当即也直接说开了，他一开始听到手下心腹来禀报说大半个平湖城都因为入照楼刘淳安和林河的对弈轰动起来，而且各种流言蜚语满天飞的时候，便知道这局棋背后有人在弄鬼，他是平湖县令，虽然有胡宗宪这个直浙总督在，但是作为地方官，他本能地讨厌这种不受控制的情况出现。

来林河这里的时候，刘存义一开始是有些兴师问罪的意思，但是过来的路上想得越多，就清楚林河可没有那个本事，一夜里就能布置那么多人手大早上的就开始散播传言，这背后显然是另外有人在做局。

面对刘存义的疑问，林河自然是打死也不承认，那些流言和自己有关，只是推说自己不清楚，徐渭来了之后，也被林河的反应弄迷糊了。

“刘大人，你也知道，我一介白身，而且从来没来过平湖城，怎么可能做得了这种事情？”

林河就差着指天发誓，自己和这事情无关了，最后刘存义也只能狐疑地离开了，毕竟徐渭在边上那一副要事情要和林河商量的样子，让他也不好意思再继续待下去。

“这事情真的和林兄你无关。”

刘存义走后，房间里便只剩下自己和林河二人，徐渭忍不住问道，虽说从道理上说林河确实没能力把事情搞这么大，但道理这种东西有时候放在一些人身上却是半点用都没有的。

“也算是有些关系吧？”

对于徐渭，林河自不会隐瞒什么，当即便把自己找孙玉伯帮忙的事情简略地说了一下。

“我本来只想坑那些赌档一把，不想我那老师居然把场面弄得如此大，只怕到时候却是……”

从刘存义那里知道了外面所传的流言后，林河方才弄清楚孙玉伯的打算，孙玉伯是要把这棋局弄得人尽皆知，这样才会有更多的人来关注这局棋，然后再有人散播流言，那些起了赌性，想要赚赌档便宜的人自会去买刘淳安赢。

这么一来，到时候他一旦赢了，收益远远大于他先前所想，只不过这样一来，很多因为想要趁机赚上一笔的普通人就要倒霉了。

徐渭见到林河神情，便知道他担心自己这局棋会坑了那些来下注的普通百姓，于是在旁道，“正所谓良言难劝要死的鬼，不过是些想着不劳而获的投机之人，他们赌钱输了你有什么好过意不去的。”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我怕事情弄大了不好收场。”

“那也和你无关，到时候头疼的是那些赌档，不过你那老师敢设这样的局，自然是有法子应对的。”

徐渭很清楚锦衣卫的厉害之处，尤其是离开京师的锦衣卫，在地方上往往都和那些地头蛇关系不浅，一些脏活要人做的话，有的是人去干。

“那刘淳安的棋艺我不清楚，不过他师父李冲当年路过绍兴时，和我对弈过一局，你要不要跟我先来一局。”

徐渭看向了林河，他是全才，琴棋书画样样皆能，虽说以书画最负盛名，可是这棋艺也不弱，永嘉派和新安派的那些棋士路过绍兴时，也多有人来和他对弈，自抬身价。

三年前徐渭和李冲下过一局，使劲浑身解数还是输了李冲三子，当时李冲也说他棋力近于国手，徐渭自己觉得自己的棋力应当和刘淳安相近，应该能给林河做个不错的练习对象。

“徐兄有此雅兴，我自然相从，只是我这里没有围棋，怕是要去徐兄那里叨唠了。”

林河住的厢房里，除了笔墨，旁的什么东西都没有，徐渭要下棋，自然只能去他那里。

“无妨，我那里正好有总宪大人送的一副围棋，也未曾怎么用过，正好拿来和林兄你消遣一番。”

徐渭并没有什么胜负心，琴棋书画对他来说都只是用来休身养性的东西，胜负心太重那就没什么乐趣可言了，而且他也正好要告诉关于他为《嘉靖正音》又写了个古文版的事情。

“徐兄可是帮了大忙了，要是让我自己来写，只怕是半句也写不出来的。”

听到徐渭和自己的解释，林河却是大喜道，徐渭的那层考虑他确实没想到，这年头那些官员士大夫和读书人可大多是眼高于顶鼻孔朝天的主，要是没有文采斐然供他们观看的版本，只怕自己那本在他们眼中粗鄙不文，给那些泥腿子看的《嘉靖正音》就要凉了。

“林兄不怪我擅自做主就好。”

见到林河的反应，徐渭便知道林河是真的不在乎自己写了那古文版《嘉靖正音》会抢了他在士林里的风头，当即也是笑了起来，能遇到这么个洒脱不群的知己当真是件快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