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了大约一个多时辰后,孙玉伯带着林河去了官道旁一处急递铺歇脚,顺道给马匹喂些水和草料。
“步递曰邮,马递曰驿。”
林河对于急递铺很感兴趣,水马驿、递运所、急递铺构成了贯穿整个大明的邮递交通系统,只不过朝堂的衮衮诸公似乎从来都不太在意这些东西,反正只要人员、物资、公文的转运传输不出问题就行。
放在过去太平时候,急递铺的活不算太危险,毕竟急递铺的主要职责是负责运送衙门的公文,而且距离也短。
“咱们这边是十八里铺,下一铺是新丰铺。”
孙玉伯他们在十八里铺歇脚修整也不是一回两回,急递铺的铺长自然知道这是锦衣卫的上官,对于和孙玉伯同行的林河自然不敢怠慢,能叫锦衣卫护送的,能是一般人么。
对于这个名叫陈东的铺长心里那点讨好的心思,林河自然清楚,不过他也正好需要这个陈东为他解说这急递铺的规模。
嘉兴县的急递铺共有八处,东塘三铺达嘉善县:常丰铺,在县东10里;团港铺,在县东北20里;龙华铺,在县东北30里。东南塘三铺,达平湖县;常丰铺;十八里铺,在县东南20里;新丰铺,在县东南40里。南塘三铺,达海盐县;落纤铺,在县南10里;钟塘铺,在县南20里;马泾铺,在县南30里。
“陈铺长,不知道咱们这边铺丁一年工食银是多少?”
“这铺丁一年六两银子,也就勉强够糊口。”
陈东对于说话和气的林河还是挺喜欢的,急递铺是运送公文,过去也不时会有些读书人经过落脚,哪个不是眼高于顶,用鼻子看人的。
“一年六两银子,确实太少了,咱们这边就不能搞些副业弄些进项吗?”
林河凑近了,盯着陈东问道,他刚才一番打听,已经清楚这急递铺的铺兵实际上都是官府就近佥派,“于附近民有丁力,田粮一石五斗之上、二石之下者充之”,按着官田亩税五升三合五勺,民田减二升的规矩,纳税粮一石五斗之上至二石之下者,大约有田五十至六十亩。
这样的人家,不能算是很富裕,要不是家里青壮充了铺兵,能减免些差役,几乎没一户人家会自愿送出家里的青壮。
“林先生,这副业之说无从谈起,无从谈起。”
陈东被吓了一跳,然后随即连忙否认道,这急递铺确实是有些隐项收入,但都是瞒着上官的,一般都是一条线上的铺长互相商量好了,让铺兵运送公文的时候,夹带些信件或是别的什么小物件,收了银子后再分下去。
孙玉伯瞧着林河不知道和那铺长说了什么,却是叫那铺长脸色都发白了,心里也大觉有趣,他这个弟子算是个读书人,可惜却很不务正业,一般读书人哪里会和这些急递铺的小吏说话说得这么热络。
见陈东怎么也不肯再说话,林河也不好勉强,他只不过是想了解下这急递铺是否能用作他用,在他看来光是运送公文,也实在是太浪费了。
“你问了些什么,那厮脸色都变了?”
“没什么,不过问他们能不能搞些副业什么的?”
孙玉伯愣了愣,然后才明白林河说的副业是指什么,他忍不住笑骂道,“急递铺这里行的是军法,他们那点副业要是被上官知道了,可不是被叱责那么简单。”
“还有这讲究。”
“废话,急递铺运送的乃是朝廷公文,出了差池怎么得了。”
“那如今倭寇肆虐,这些急递铺的铺兵岂非也危险得很。”
“那是自然,我在这十八里铺歇脚也不是两三回,这边的铺兵都已经换了几茬了。”
“那朝廷一年工食银才给六两银子,也太少了。”
“臭小子,你这是诽谤朝廷。”
孙玉伯口中骂着,可心里面也未尝没觉得这急递铺的铺兵确实凄惨,朝廷规矩急递铺的铺兵非得以青壮充任,可银子就给那么点,这些铺兵几乎全是家里的次子、幼子,清一色的光棍汉,晚景凄凉。
江南地方,人稠地稀,一般人家,那点家业都是长子继承,其他儿子倒是和奴仆差不多,长兄厚道些的,日子好过一点,遇到长兄苛刻的,那日子过得比牛马尚且不如。
再次出发时,林河看了眼身后的急递铺,心里面觉得这些被家里舍弃的铺兵生活不该那样,他看到过里面的铺兵,都是二三十的青壮年纪,可一个个都好像行尸走肉般麻木,从他们脸上看不到半点对生活的向往。
“别看了,到处都这样,你还是见识太少,要是去了九边,看到那些寨子里的百姓……”
孙玉伯倒是没想到自己这个弟子居然还有如此多愁善感的一面,还是见识得太少了。
林河沉默着没有说话,他知道孙玉伯说得是对的,他的见识太少,他这一路上听孙玉伯说过倭寇的凶残,但是却还没有亲眼见到,他不知道自己见到以后会怎么样。
从十八里铺出发后,接下来路上也再没有什么歇脚的地方,而且也渐渐看不到什么人烟,林河本来以为嘉兴府这种膏腴之地,即便是乡野也应该到处都是良田,可没想到离开县城远了,却是一片荒芜。
“老师,这些土地难道没人耕种吗?”
经过一片杂草丛生的田地时,林河忍不住问道,过去的他在府城里,听到过倭寇肆虐乡间的传闻,但不曾想到这般严重。
“没人敢种了,离开城池太远的地方,一旦倭寇来了,根本没法逃。”
孙玉伯沉默了一会儿道,他在东南也好几年了,可是看着这些原本都是良田的土地变得一片荒芜。
“那些这些土地的主人现在是谁?”
林河一下子有些跳跃的问题让孙玉伯皱了皱眉,然后道,“自然是被那些士绅买去了,原主要么死了,要么自己把地卖了。”
“老师,你看,这就是倭寇难以剿灭的原因啊!”
林河看着脸色变得不怎么好看的孙玉伯,脸上笑着说道,可他的心中却对于这个时代的士绅乡贤再没什么好感。
“是啊,确实如此。”
沉默了一会儿,孙玉伯也是苦笑了起来,他们锦衣卫刺探消息,在东南抓捕通倭的叛贼,那些趁倭乱兼并田地的士绅,私底下和倭寇是否有勾结,他不敢去想也不敢去碰,只能装不知道,可是在这个似乎把什么都看得透彻的弟子面前,他再也装不下去。
“老师,你说总宪大人他知道这些吗?”
“不,不对,这问题问得太蠢,总宪大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只是知道了也没办法。”
林河自言自语着,然后他看向了孙玉伯,“老师,我现在终于明白什么是难得糊涂这个道理,人有时候知道太多,确实不是什么好事。”
“难得糊涂,难得糊涂啊!”
孙玉伯口中低吟着,然后看着仿佛心情没什么变化的林河,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透这个弟子了。
……
一路上小心翼翼地戒备,最终也没有遇到过倭寇,在新丰铺住了一晚后,翌日清晨出发的林河一行,在走了不到十里路的时候,遇上了官军的哨骑。
孙玉伯他们穿的是普通官军的军服,被哨骑拦下后,验明了身份后便被放行了,整个过程平淡无奇,而且让林河有些意外的是,这些哨骑对他们的警戒性并不算太高。
“倭寇里几乎没什么人会骑马,便是那些真倭里的精锐武士也全是步行作战,那些哨骑是边军里的斥候,自然分辨得出我们骑乘的军马。”
孙玉伯给林河解释着,这个弟子对于这些细节上的东西总是很在意。
日头高悬之前,林河jinru了平湖县城,这里因为直浙总督胡宗宪的到来和官军驻扎的缘故,市面上显得很是冷清萧条,他们进城的时候,在城门口也接受了严格的盘查,哪怕有公文和令牌,那守城的军官也依旧是一一问过后才允许他们骑马进城。
对于盘问,孙玉伯他们习以为常,林河一点都没见识到传说中锦衣卫飞扬跋扈的霸道行径。
到了县衙,递交了公文之后,林河便和孙玉伯一行分开了,他被带到了县衙后堂的衙房里,当然那位直浙总督胡宗宪并没有接见他,在衙房里等着他的是一名老人,宝蓝色的绸缎儒衫,没有戴头巾,面色偏紫,五官长得不算和蔼,不过脸上带着的笑容让人觉得倒也不难亲近。
“你就是沈学正所说的那位少年奇才吧?”
看着jinru衙房后很是平静,细细打量自己的少年,郑若曾笑眯眯地说道,他的眼睛狭长,一笑起来就只剩下一条缝隙,不熟悉的人会以为这是个老奸巨猾的老家伙。
林河没有以貌取人的坏习惯,而且他觉得这个爱笑的老人虽然面相不和善,但应该是个好相处的人,于是他作揖行礼道,“见过老丈,小子林河,少年奇才言过其实,小子只是知道些旁人不知道的事情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