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孩子，你舅舅刚才在衙门里看到一封公文，是总督衙门要找你。”

像夏阳这样的老吏，见过的人和事太多，他们看人比一般人要准得多，如果说夏阳过来前还存着些投机的心思，可是见到了林河本人，他改了主意。

这样的年纪，这样的气度，这样的待人接物，比起他过去几十年里见过的府中俊彦都要优秀，夏阳觉得这样的孩子如果真的是自己的外孙就好了，他现在很后悔当初没帮着女婿一起让女儿做这个孩子的嫡母。

“总督衙门找我？”

林河皱起了眉头，他想不通自己能和总督衙门有什么交集，于是他看向了夏参，“敢问舅舅，总督衙门找我何事？”

“虽说是盖了总督衙门印信的公文，但其实是总督衙门的幕府招你去。”

夏参回答道，这时候从县令开始，都会带着自己的幕府班底上任，像胡宗宪这位直浙总督大人的幕府规模就更加庞大，从去年开始总督衙门就行文各处征召名士。

林河思索了起来，他最讨厌的就是不受控制的事情，或许在夏参眼里，总督衙门相招是天大的喜事，可是对他来说，他想做的事情好不容易有了个眉目，谁知道去总督衙门是福是祸。

看到林河脸上的神情，再对比自己那个还不明白的儿子，夏阳更加看好这个便宜外孙了，旁人只当去总督衙门的幕府是好事，却不知道在幕府里做事，万一出了差池可也未必讨得了好。

“总督衙门的幕府里都是直浙一带的名士，可若是做事出了纰漏，总宪大人也不曾轻饶。”

夏阳在一旁说道，胡宗宪在一个月内连升数级，从御史坐到了如今直浙总督的位子，固然是投靠严党，但关键是这位总宪大人是铁了心的要剿灭倭寇，平息倭患的。

“总督衙门的幕府和军营大帐没什么区别，去里面做事情，要受的便是军法，乖孙你可要想明白了。”

听着夏阳对自己的称呼，林河虽然觉得怪怪的，可他也不好驳了这老人的善意，而且他现在全部心思都落在了总督衙门征召他的事情上。

“外公，按规矩，我能拒绝总督衙门的征召么？”

“自然可以是拒绝的，幕府不是官府，不过你不妨去一趟总督衙门，然后再寻个借口推脱了。”

夏阳见林河向他请教，自是不会藏拙，自己这个便宜外孙是个白身，没有功名在身，自是不好怠慢总督衙门，不过去了之后，相信以这个便宜外孙的本事，自然能寻到办法脱身。

“乖孙，你现在要想明白的是，为什么总督衙门会征召你去幕府，一般来说，总督衙门的幕府只会征召名士，另外就是有人向总宪大人举荐你。”

“前几日，曾和本府学正官沈大人有过一番谈论。”

夏阳在一旁说道，而他说到有人举荐时，林河猛地想到了一个人，他目前认识的人里，有途径向胡宗宪这个直浙总督举荐他的也就是那位府学学正官的沈科了。

“好似听说过这位沈大人和总宪大人是旧识。”

听到夏参的自语，林河不由苦笑了起来，和沈科的相逢只是个偶遇，也没想到两人一番谈话，就让自己被惦记上了。

林河大致能猜个大概，他那天说的话，必然让沈科以为他了解日本国内情，胡宗宪这位直浙总督的幕府大概正好需要这种类似通译的人。

“既然和沈大人认识，那想必是不碍事的。”

夏阳接过林河奉上的热水，心里面也奇怪于这个便宜外孙是怎么认识府学的学正官，要知道那位沈大人是出了名的清高，在府学里也不怎么待，嘉兴府的士子都以能得到他的赞赏为荣。

这时候，林河已经明白夏家父子连夜赶来是为了什么，不过他也没多少反感，“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本就是人之常情，更何况夏家也还算厚道，他最落魄的时候也想着接济他，没有因为林夏氏而针对他。

“老朽过来，一来是为了这件事情，二来也是告诉乖孙你，汉文马上就要来府学念书，他到时候肯定会来看你，你这个舅舅是个办事不牢靠的，我当日吩咐他拿了银子过来……”

夏阳依然在打着感情牌，这个便宜外孙是个极聪慧的人，他嘴上说不怨恨自己的小女儿，可他要是当真那就是傻了，“你大娘她当年嫁给你父亲，其实也是怪我不好。”

夏阳絮絮叨叨地说出了一段陈年往事，林家三代前落户秀水县，林河的父亲林家盛年轻时在嘉兴县府学念书也小有名气，算得上前程远大，要说结亲呢也轮不到夏家。

只不过当时林河父亲年轻气盛，和人起了争执，以至于伤人致残，偏生对方也不是什么普通平头百姓，最后是夏阳想法子把这事情解决了，那时林家也不算富裕，是夏阳使了银子让那户人家没有再上告。

“你父亲娶你大娘，虽然是明媒正娶过去的，可老朽当年做的事情却是挟恩图报，你大娘虽极喜欢你父亲，可你父亲也许只是把她当一段恩情看。”

林河这时候才明白那位大娘林夏氏为何会这般针对他，这也是个可怜的女人，丈夫不爱她，她却极爱丈夫……“外公放心，我对大娘并无心思，林家家产我也没放在心上，只要大娘不找我麻烦就成。”

听到林河的话，夏阳才是真的松了一口气，这个便宜外孙看来是真的大度，没把小女儿过往的作为放在心上，等过几日他也少不得要和这个小女儿好好说道说道，不望着她能把这便宜外孙当儿子看，至少也不能把人往仇人上逼。

见夏家父子如释重负的样子，林河觉得他们也太过小心了，那位大娘林夏氏，他从来都是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这年头大明讲究以孝治天下，林夏氏要坏他的事很简单，给他按个不孝的名头就能让他寸步难行。

对于林家那些家产，林河还真没放在心上，反倒是他更加看重的是自己的那个同父异母的亲弟弟林汉文。

人家说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林河不是那种天煞孤星、唯我独尊的性子，这年头想要做事，自然要有乡党宗族亲戚为党羽，不然的话一个人势单力孤，做的再好也是为他人做嫁衣。

夏阳老了，人老了到了夜晚就喜欢早睡，哪怕他很想再和林河多聊一会儿，这个便宜外孙有着他这个年纪所没有的沉稳老练，这让他很好奇，但是说不了几句，他就觉得困得脑子都转不动了。

“天色已晚，外公还是早些回去休息，改日我亲自登门看望外公和舅舅。”

林河接纳了夏家的好意，他也不希望自己孤家寡人，记忆里夏阳这个便宜外公曾是嘉兴县里的刑房典吏，尽管早已从衙门告老还家，但是他这个岁数只要活着就代表着盘根错节的人脉关系，更何况另外那位便宜舅舅还在刑房当书吏，也是地头蛇般的人物。

夏阳离开了，得到了林河的态度和保证，让这个经历丰富的老人很满意，只要林河不出意外，日后肯定能成就一番事业，甚至于他觉得如果林河运气好，能高中进士去做官的话，肯定能当上大官。

扶着老父亲上了马车，夏参没让林河送太远，他对这个便宜外甥也很满意，有礼貌有本事的少年谁不喜欢，更何况这还是自家亲戚。

目送着马车消失在远处的黑暗里，林河才缓缓踱着步子回去，对于自己将来要做的事情，他心里的底气又足了几分。

“林大哥，刚才那老爷子真是你外公吗？”

沈光的发问让林河回过了神，他愣了一愣之后，才回答道，“从礼法上讲，那两位确实是我外公和舅舅。”

“那他们会不会嫌弃我们跟着林大哥你啊？”

沈光犹豫了一下，问出了和哥哥担心的事情，刚才林大哥的外公还挺和蔼的，那位舅舅却是没拿正眼瞧过他们。

“放心吧，我的事情，他们不会管，又不是住在一个屋檐下，你们瞎担心什么？”

知道沈家兄弟内心对有些事情很敏感，林河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揉着沈光的脑袋说道。

“只要林大哥不嫌弃我们就行。”

看着弟弟的头发被揉成了鸡窝样子，沈炼咧开嘴笑了起来。

……

回到宅邸的时候，更夫已经在报时了，夏参把老父亲从车厢里搀扶出来的时候，他两个弟弟也在门口候着了，两兄弟也很纳闷老父亲和哥哥怎么深夜出去了，临走时也没说什么事情。

“你们也一起来吧，有些事情，也该和你们说下。”

看着两个一脸老实的儿子，夏阳的神情很复杂，这两个儿子老实木讷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是甘愿帮衬着老大做事，用着放心，坏处则是难以托付大事，这一代若是没有老大还能撑家立场面，只怕夏家这点富贵以后也要败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