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秘书和老部下
作者:老榔头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3950

八点差几分钟,秋鲁与往常一样,踱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迈入革委会的大院。

作为县革委会理论上的二把手,事实上的一把手,他不喜欢学这时代的其他机关干部那样,不过十几分钟走路的距离,总爱显摆似地骑辆自行车,他偏爱运动,保持着军人和年轻人的特有气质,除非类似昨晚的特殊情况,每天都是走路到机关,既陶冶情操也锻炼了体质。

县革委会大楼是一幢三层清水红砖墙面斜屋面的筒子楼,五六十年代最典型的大开间,房间内没有单独厕所的那种。大楼正立面是大门,大门进去正对着的是楼梯,左右两端是走道,房间布置在走道两侧。沿着走道到头,一层楼的两旁各有一个很小的侧门。秋鲁的办公室安排在了二层楼,是个并列在一起的两个单间改成的套间。

秋鲁进院子上楼和经过二层走廊的过程,很有一些路遇的下属和同僚们,与他按照彼时同志间见面打招呼的方式,很严肃认真地立定颔首致着意,他也矜持地微微颔首作为回礼。

走到自己办公室门前时,秋鲁没象往日来去如风地急于进屋,而是停下了脚步,端详起门两侧贴着的那幅对联来。

对联是副统帅一零一的笔迹,书写着那幅最具时代特色的语录:左边是“大海航行靠舵手”,右边是“万物生长靠太阳”,横批“某某某万岁”。这是他的机要员小罗,私下探听到秋鲁的父亲曾经长期在伟大领袖的副手身旁战斗过,刻意模仿副统帅的笔迹,为讨好领导和昭显领导秘书的不凡而手书的,对联上的副统帅笔迹模仿得起码有八.九分相似。

不错啊!要是再用心些估计就能以假乱真了。秋鲁心底赞叹着。

这个时代没有专职的秘书职位设置,服务于领导的工作人员统统是以某号勤务员称呼,秋鲁讨厌勤务员这词儿,所以还是使用了以前部队上机要员这个称呼。他的机要员小罗也算是个人才,毛笔字书法堪称大家;钢笔字也不赖,特别是善于用硬笔模仿名家的签名。鱼目混珠的赝品常常让不知底细的人错认作是真迹。他到县里任职后,依靠小罗的这份特殊手艺,从查抄后堆放在仓库中欲集中焚毁的“封资修”古玩、诗画中,很是淘弄出一些他喜爱的玩意。同时,小罗秘书份内的事儿也干得很利索,所以他比较满意这个机要员小罗。

“主任!”

他在端详对联的当儿,小罗已经推开办公室外边的一道门,出来恭谨地迎侯他进去。

“把这幅对联撤下来吧。”

秋鲁没有说明撤下对联的意图,只简单地吩咐了一句就转身进了套间里面专属于他的那间办公室。机要员小罗也没有去询问原因,很干脆地按照他的吩咐手脚利落地执行了指令。

。。。

“主任,还有什么别的吩咐吗?”

小罗扯下门框上的对联后,又进屋给他泡上了茶水,将待处理的文件及一干事物交接后,这才侯在一旁小声恭谨地问道。

“今天所有出行的日程安排全部取消。我要在办公室等电话,不要让不相干的人进来打扰我。”

“担心您要回省城,出行的所有日程我已经提前取消了。与那些相关的分管部门我也都打了招呼,车辆也事先做了安排。”小罗简洁明了地汇报了所做的工作。

“好的。”

秋鲁确实满意小罗善于察颜观色和周到细致处理问题的能力,难得地表扬了一个“好”字。

这小罗文化革命前叫啥名秋鲁不太清楚,文化革命运动中改名罗前进,虽然称呼是这么称呼,实际年纪已经不小了,比秋鲁还要大上好几岁。能力强不说,那份稳准和牢靠的心性是他最欣赏的了。昨天的事儿,他只是听到一些皮毛,就干脆利落地按自己的理解作了最恰当的处置。

“你先出去吧,我要打几个电话。”

。。。

小罗掩上门出去后,秋鲁首先要通了家里的电话。

铃声响了许久也没有人接听,秋鲁预感到该发生的那事儿肯定已经发生了。

刚放下电话听筒,桌上电话机的铃声就鸣叫起来。他拿起电话听筒还没来得及说话,对面就传来继母闻兰的哀伤的啜泣声。

“山东。。。你什么时候才能回啊?我。。。快撑不下去了。”

继母闻兰泣不成声,一句话分几次才算讲完。

“怎么了?”

“你爸爸昨天走了。我和眉眉整晚都在军区陆军总医院,一直守到现在。”

“说吧,我听着呢。”秋鲁很平静,似乎早就预料到结果一样。

闻兰感觉秋鲁的声音与往日一样平静,噩耗似乎没让他的情绪发生任何波动。于是继续伤心地哭着,还无助地哀求道:“帮帮我,山东!我不晓得该怎么办啊,你快些回吧!”

“别这样,坚强些!实在熬不住了,你可以先回家休息一下,其他事交给小李秘书他们代为处理就行了。”

秋鲁安慰了一番继母,但没有什么效果。继母仍是哭哭啼啼,在电话中反反复复唠叨个不休,还哽咽着说不出几句完整的话。他有些烦闷地让父亲的秘书小李接过电话,这才将情况大致的问清楚了。

实际上他父亲昨晚从大白山基地空运上直升机,在送省城的路途中就过世。

贾司令员、马政委等一干军区领导,原本闻讯后连夜赶到军区总医院是打算探望父亲这个病人的,去了后见到的却是父亲的遗体。向父亲遗体告别并慰问家属后,贾、马等大部分首长先行离去,留下了属下一些低级别的干部配合着家属一道,接待其他闻讯过来探望病人或已闻噩耗过来吊唁的亲朋好友。

目前亲属这边因秋鲁未归,是由贾司令员的幺儿子贾海南以秋家晚辈的名义协助继母闻兰接待;军地两方,则由父亲的秘书小李配合空司办公室的主任等在负责招呼。

吊唁和治丧工作按规矩由军区马政委担任总负责人,成立治丧委员会处理。遗体预定三天后火化,前两天为吊唁时间,全天对亲朋好友和部队指战员敞开灵堂。至于丧葬的规格,因处于半战备戒严的特殊时期,贾、马等人都不敢做主,已电报请示军委办事组。军委办事组的正式批复未到,但中央特殊时期领导小组的唁电和中央办公厅的唁电都来了。

听完小李的简单讲述,秋鲁的心里总算踏实些了。有中央特殊时期和中办的唁电,至少证明上头没有把父亲等同于一零一的同伙看待,这让他大大松了一口气。至于今后如何,他现在是暂时不敢想也没有心情去考虑。于是他先告诉小李,他今天就起程往回赶,然后又侧身让机要员小罗预定火车票,最后还与妹妹眉儿在电话中讲了几句话,让她照顾好母亲,不要惹母亲伤心,这才将烫手的听筒扔下。

撂下电话听筒后,他原本打算喝两口水,一个人静思以缅怀过世的父亲,但发现心情很难以平复,大脑总在竭力地将父亲的身影排挤出去,脑海中走马灯似地萦绕着一些不相干的人和事,于是他只能使用转移法,通过专心鉴赏墙上悬挂的那幅小罗手书的领袖诗词,来尽量分散心中的不安和愧疚。

“砰砰。”

里间他办公室的房门传来轻轻的叩击声,他有些不耐烦地低喝:“不是告诉你没事不要打扰的吗?”他以为是机要员小罗去而复返,勉强按捺着没有当场发作。

门被推开了,露出一张秋鲁有些熟悉但一口又叫不上姓名的脸庞。

“老首长,我是小樊呀。您忘记了?”

笑嘻嘻的脸蛋上是一幅憨憨的表情,但秋鲁已经从显露的憨态下发掘出了那鄂北农民式固有的狡黠和精明。

“樊。。。二柱?”秋鲁有些犹疑和不太肯定地问道。

“是啊,首长。我是樊二柱,原来三连的。”

见秋鲁一口叫出自己的名字,樊二柱兴奋不已,使劲地点着头。

秋鲁初到部队那会儿,分配到空35军通讯营担任连职干部,这樊二柱是隔壁连队的一个普通战士,比他还早些时候参的军。之所以这个隔壁连队叫樊二柱的普通战士能让秋鲁有些印象,是因为他竭尽全力地追求进步。常常因热心助人、抢着争着干累活、苦活,或以汇报思想、反映情况等积极靠拢组织的方式,获得了营、连各级的多次表扬。从夏江“支左”返回部队后,秋鲁担任了营教导员,这樊二柱也算成了他手下的兵,更是成天在他和其他领导跟前晃悠。那种心底流露出的渴求进步的欲望,不管他伪装得貌似多么憨厚老实,是怎么样都掩饰不住的。

“樊二柱同志,你怎么到我这儿来了?我现在可不是你的首长,想进步也不用巴结我这已经滚蛋了的老领导啊。”秋鲁略带些嘲讽地开了一句玩笑。

樊二柱有些尴尬,但很快就以他那特有的憨憨的忠厚笑意掩饰过去。

“您虽然走了,但您永远还是小樊心里的领导。您指到哪里,我小樊二话不说照旧打到哪里。”樊二柱军姿笔挺地发着誓言。

“行了,别在我这儿表决心,这儿可不是通讯营,我也不是你的教导员了。说吧,今天来有啥事,我忙着呢。”

秋鲁很快收敛了脸上微微的笑意。他觉得在父丧期间,即使是出于排遣苦闷,即使是在熟识的下属面前,也不适宜这样放肆,毕竟自己的身份和年龄都不允许这般做了。

“首长。。。”

“别叫我首长,我还不够资格,你的马屁对我也无用。给你五分钟,说还是不说,到了点我都会赶你出去的。”

“真没事儿。因为我回家探亲,所以周主任让我顺便过来拜望您这位老领导,我还给您带来些村里土产呢!”说着樊二柱还把手里装土特产的小布袋利索地塞到了秋鲁的办公桌下面。

“周主任?哪个周主任?”秋鲁有些疑惑地问到。

“军部办公室的周主任。”

“哟呵,樊二柱你不简单呀,居然又巴结上大领导了。确实有本事儿!看来你以后会进步更快了。”

秋鲁看看面色羞愧得通红的樊二柱的那身军装,发现已经是四个口袋了,又顺口补上一句:“现在是什么级别啊,连级还是排级?我想想,五年的兵,那就应该是排级了。正排还是副排?”

“副排。”樊二柱呐呐地小声解释道。

“不错,不错。三五年内,凭你的那股钻劲,连职干部看来是跑不了的。”

“真不是那样的,我是在俺村里偶尔遇见的周主任。”

“你是本地人吧,周宇跑你们这儿来了?真是莫名其妙。老实说到底啥回事?”

刚才他与父亲的秘书小李通话时,小李还对他说本想让周宇一起参加治丧接待的,毕竟来吊唁的大多是父亲的故旧,小李在父亲身边呆的年头短,很多来人都不熟悉,急需周宇出来帮扶一把。可求援打电话打到他部队去,居然被告知周宇已失踪两三天了。现役军人失踪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何况是周宇那种级别的领导干部,但秋鲁心底一直装着比这更大的事情,所以也暂时没往心里去,更没往其他事上联想。此刻樊二柱突然提到周宇,立刻让他警觉起来。

周宇的情况他是再熟悉不过了。周宇不光是他父亲的前任秘书,也与副统帅一零一的养子关系密切,二人走动极为频繁。副统帅那边刚出事,周宇就接着失踪不见了,这两者间有没有必然的联系?

他思忖了片刻,确认两件事肯定有联系,而且不是一般的联系。

“头几天在我们村一个叫肇飞的下放干部家里我见到了周主任。当时,他说他的车坏在我们村附近,因为想见见我,所以顺便来肇家歇息了。”

“他要见你?你是什么大人物吗?”

秋鲁嘴里嘲讽着樊二柱,思绪却已经飘到远处。

从一些朋友、同学、部队的战友处,通过电话、信件等方式偶尔获得的信息中秋鲁曾经了解到,父亲的这个前秘书周宇,近两年不仅直接巴结上一零一的养子,而且还充当了一些不光彩隐私事的皮条客。比如父亲与一零一之间本来由于时势的压迫,出于对领袖猜忌的忌惮等缘故,彼此已经很少直接联系了,但周宇居然通过从中扮演传递消息的信使角色,又让二者之间保持了相当密切的往来。父亲的现任秘书小李就曾告诉过秋鲁,一零一出事前的一段日子,周宇就频繁地往山上跑了无数次。父亲不太正常的情绪,是不是于由于周宇频繁上山引发了领袖猜忌或警告,担忧自己和家庭的未来有所关联呢?秋鲁琢磨着,既对父亲暧昧不明的政治倾向不满意,也深恨周宇的搅局行为,心底是极度的忐忑不安。

见樊二柱不敢接腔,只是站在那里扭扭捏捏,不自在地垂着头抚弄他的新军装,秋鲁摆摆手,冷冷地下了逐客令。

樊二柱惶惶不安地倒退出办公室的时候,机要员小罗恰好订票回来。看着不请自入的不速之客,他脸上掠过一丝羞恼,但很快地掩饰住了。客人来也来了,该见的人也见到了,自己再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于是他反而很殷勤地将来客带领着往外走。身后秋鲁的声音唤停了他的脚步。

“小罗,来的是我部队上的战友,是专程来看我的。你问一下他住哪儿,如果他不急着走的话,你代替我请他吃个饭表示个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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