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记住小说网的网址) (请记住小说网的网址)十一月十一日晨,淮安城下,付明策马而立。8jx
雾蒙蒙的天气让他难以看清眼前这座首尾呼应、深池迭绕的淮安三城,身边人自然也难知他脸『色』如何,只发现他本就挺拨的身躯越发地笔直,在寒风岿然不动。旁人只知欣赏献王的英姿飒爽,近臣们却在暗暗担心主公的身子,一夜急奔百里,大病初愈的身子定然难挨,但献王仍然坚持领着诸将先来到淮安城前探察地势。其心灼灼,由此可知。
淮安府治较扬州更往北,天气当然也就更冷,淮北初冬早晨的浓重雾气久不散去,远处城上的叛兵们也只能于『迷』雾中隐约看到城下似乎有人在窥视。
城头上随风传来的噪杂声虽不清晰,也让付明身边的宋献策颇有些紧张,毕竟现在献王身边只有充当亲兵的警卫营,如果被敌人发现是正主,出动了主力精锐,可是凶多吉少。刚想到这儿,就见主公一勒马,似乎想再走进一些,以便将城墙结构看得更仔细,宋献策心中一紧,脱口而出道:“主公小心,太近了,会让城上叛兵发觉”。
孙崇恩脸上横肉一拧,不以为然地冷哼一声,啐道:“军师多虑,借他们多个狗胆,也不敢下城来”。他仍任献王贴身的亲兵营(警卫营)长官,但胆气可比从前要大多了。在近日整编中,警卫营近水楼台先得月,在整个近卫师中千里挑一,把对献王忠心耿耿的勇士都给挑了进来。此次进兵淮上,士气正壮,大家都卯足了劲,就怕身为献王亲兵捞不着仗打,碰到了这样的机会,还不跃跃欲试。
陈再起头上的红巾在晨风中飘场,一如手中夺命长枪上的红缨,听到孙崇恩的“狂言”,不由得撇嘴一乐,说了句用兵老道的话,“那你就不怕人家根本不出来,城上发大炮流矢伤了殿下”。
这时,付明座下的雪里红猛地打了一个响鼻,他的主人双腿一夹,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一人一马已经窜了出去,耳边传来献王的命令:“陈再起、王朗随孤来!其他人勿动!”。身后的警卫营官兵见主公已经向城下急驰,心中着急,却见长官孙崇恩把手一摆,只好肃然不动,眼看着三骑轻尘直奔护城河。
急奔中的付明正为突然发生的重大变故而心焦,局面之恶化突如其来,全军生死存亡殊难预料。
就在昨夜,一份加急线报打断了他主持的第一次御前军机会议——刘泽清勾结高营总兵李成栋等突然发动兵变,不仅占据了远较扬州易守难攻的淮安,而且拘禁了史可法及淮扬总督卫胤文、右佥都御史兼总督漕运大臣路振飞等一干两淮高官,同时,包括高弘图、姜曰广、郑森等在内的献王北上宣抚队伍则生死不明。在『乱』兵之中,忠于史可法的忠惯营总兵何纲以身殉职,其他不肯附逆的高营军官非死即降。高营官佐家眷除高夫人携兴平侯世子在中军胡茂桢、总兵杨承祖舍命保卫下冲出淮安老城外,均遭刘营屠戳,竟无一幸免。现在,只有此前按史可法命令驻扎在淮安城外的辽东总兵刘肇基部、高营提督李本深部以及高营镇标中军残部合计不足两万人在淮安城外凭此前为城防挖掘的深壕栅营与刘泽清对峙,等待献王援兵。
除线报文件外,兴平侯世子高元照还特别遣人送来亲笔书写的告急文书,高镇与刘镇之间本就有难解世仇,这次看来绝不能善罢。
付明伸手接过那尺把长的大信封时,便发觉里面装的不是纸,是一幅布或绸。待拆开来,果不其然,是一方折叠着的雪白淮纺;信手一抖,便是一惊,字迹黑中带红;还有数处紫红斑点,一望便知是血迹。旁边群臣虽看不到具体文字,却也知定是字字血泪,罄竹难书!当他看到高元照在文书末尾和血所书的“恭候圣躬 臣高元照率高营上下百拜泣求”时,侥是他近来要求自己以“不动心”三字为归趋,亦不能不为之『色』变。付明身边的几位军机大臣见了这幅惊心动魄,别具一格的求援落款,亦无不动容,注视着年轻的主公,要看他如何处置?
这高元照按线报所奏当与献王同龄,只小数月而已。父帅刚刚遭害,全家又逢此惨变,孤儿寡母负此血海深仇,当然渴望有人能申张正义。想到这儿,付明心中便多了份不忍,又深忖道:此乃争取高营忠心之最佳时机,便决计定要为兴平候讨一个公道,遂与众臣商议起连夜动兵北伐淮安事宜。
封义铭等人见主公如此仁义,心中自然都极欢喜,正待荐言献策,刚退出去的郭远聪又在门外报道。众人面面相觑,心中担心淮安方面有了更坏的消息。
不是淮安的消息,却是更坏的消息。自徐州传来线报:满清镇守山东的肃亲王豪格会同饶余郡王阿巴泰、固山额真准塔、梅勒章京谭布等自北京来的援兵,共计骑兵一万又二千,步卒近两万人,已渡过黄河,趋近徐州。彭城自史可法率高营弃守后,早无明臣经营,失陷只在旦夕。同时,郭远聪截获刘泽清与豪格之间的秘密来往书信,原来这家伙与鞑子早有勾结,之所以选择现在这个时机兵变,一是豪格令他立即占据淮安,勿使献王与高营合兵,他自己也深怕献王大军开到淮安会使其叛国『奸』计无法得逞,只好匆忙起事;二是,他的满洲主子豪格已经渡过黄河,他自然有恃无恐,甘心做满洲奴才。
付明看到这份线报,胸口一阵生疼,自己判断失误啊,实在没料到形势会发展得如此之快,如果扬州会师之后立即北上合营,怎么会让鞑子钻这样的空子。
“鞑子们来得这么快,怎么可能?怎么事前没有一点线报反映,蒲尚任这个家伙倒底在北京做什么,阿巴泰是郡王、准塔贵为固山额真,这样的人率满洲精骑出京,居然也会不晓得,不报知,该死!实是该杀!”付明的脑子里思来想去,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听封义铭在自己身边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他这才定了一下神,向封义铭望去,见对方仍态度从容,心中略安,自责道:这时候可万万不能『乱』了方寸。想到这儿,便将文书递给了他的首席军机大臣。
封义铭双手从主公手中接过线报,看罢传阅众军机。
见大家默然相顾,沈宸荃遂狠下心来进言道:“主公,于今计,不如避敌锋锐,穿越大别山,南下湖广。再令高候世子务必从长计议,随大军行动,所谓来日方长,君子复仇,十年不晚。否则,据臣所知,徐州距淮安不足一日行程,我军若不能在一日内大破守敌,则腹背受敌,大事去矣。”
陈子龙听罢斥道:“沈兄此举,置淮安城中军民及诸位大人于何地耶?”
沈宸荃落泪,惨然道:“某系耿耿直臣,一腔热血,岂是贪生怕死之徒。主公,臣宁愿身陷淮安,而令淮安城中诸公安然在邸。此心,天地日月可昭。臣为主公出此下策,只因此间事关乎主公大业,为天下苍生计,当隐忍求全。”
子龙与宸荃素为知己,此时已明其心志,遂不语。封义铭闻言叹道:“鞑子如此处心积虑,某以为只怕南下湖广之议亦不可为。”语罢,郭远聪再次敲门。
又来寿县线报,果如其言,刘良佐今晨剃发降清,已提兵东来,其意欲克扬州。
久未言语的杨廷麟这时跪伏于地,向付明奏道:“殿下,情势紧急,臣愿在义勇之士保卫之下潜入刘良佐营中,与万元吉会面,或与其部属密议,定要化解西来之敌。”
沈宸荃疑道:“刘良佐既已决意降虏,万元吉若为正臣,非死既囚,杨先生值此淮扬危急时刻前往,不知有何可能奏功。”
杨廷麟当然听出了沈宸荃的言下之意,遂怒道:“沈大人不愧为科道言官,用心果也细致入微,难道以为杨某怕死吗?沈大人适才有言,心志可昭天地日月。杨某此番言行,也敢直面苍天,不愧主公隆恩。主公,臣曾忝任兵部职方主事,对各镇总兵、副将等武官较各位大人熟络,逢此动『荡』『乱』局,臣潜往刘良佐营中,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所图者使其罢兵而已,请主公明鉴。”
沈宸荃听罢,愣了一下,想要讥讽的话到了嘴边,却想:也罢,大家都是为了主公千秋大业,何必争一时意气,便将话给咽了回去。
封义铭见出现冷场,便向付明躬身奏道:“主公,臣以为杨先生此举若能缓兵一时也是好的,至少让主公有足够时间北上御敌。”
付明也正在思忖如何应对三面夹击之敌,眼角余光扫过军机四臣,心道:都是些好人,也都是太平宰相的好苗子,但除封先生外,都不是用兵处急的好手,此刻,要是有宋献策在这里,或许会有些好主意。可惜时不我待,已无时间从长计议,眼下只能断然处置。
众臣见献王嘴边闪过一丝绝然的冷笑,眼中精光直『射』,继而霍然而起,奋然道:“孤当矢志北上,与敌死战尔!”
“与敌死战!”
十一月十一日晨,在千里之外的秦川大地上,另外一位当世豪杰也用同样的话喃喃地自言自语。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李自成就站在词中所述的潼关城头,这位纵横中华大地近二十载的草莽天子心含苦涩,放眼北眺,雪后苍翠的中条山,银为树,玉作峰,粉塑栏杆,素裹山川,然后这一切在同淮安一样令人『迷』茫的晨霭中,在李自成的眼里却变得同他的心情一般暗淡。
李自成的大顺军自山海关惨败后,又在庆都、真定连续两次败北,当初自西北远征幽燕的精锐已经基本牺牲殆尽,更可怕的是与他多年出生入死的亲信将领一批一批地死去。这一切都令李自成恐惧,令他失去了章法,他不明白形势怎么会变得这么快,快得让他根本无法接受。亡国的阴影始终在他心头缭绕,在下令处死李岩之后,宋献策也没了踪影,自从失去了这两位得意的军师,身边能跟他说真话的人就越来越少了。
欲保关中,必固河东。李自成不是不想固守山西,但手中无兵啊,已成惊弓之鸟的大顺君臣根本来不及留驻山西布置,就匆匆忙忙返回长安招集兵马。可惜等到他们把部队征集完毕时,山西的降顺明将姜瓖、唐通等人先后叛『乱』。全晋既失,千里黄河于陕而言就再无屏障,处处均可渡河,堪称“三秦锁阴”的潼关就成为大顺在西北的唯一要塞。如果这个大西北的桥头堡,陕西的东大门被破,那么大顺在西北就真的没有可以尺寸立身之地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仓促间发起的怀庆战役本意是要恢复豫北三府(卫辉府、怀庆府、彰德府均在黄河以北),以力保河南,拱卫山陕,却不料引来了南下的多铎大军,这就打『乱』了李自成本来的部署,即以全力同阿济格部清军决战,得手后乘胜追击,则华北局势将为之大大改观。
战略上的一再失策,使李自成陷入了两线作战的尴尬境地,当发现多铎大军已经兵叩潼关时,他不得不率领临时凑集的主力赴援。可是战事并不顺利,勇冠三军的总制将军汝候刘宗敏开关首战即刹羽而归。继而,磁侯刘芳亮领兵出战,又被清军击败;李自成亲率马、步兵精锐迎战,多铎命令八旗兵全力反击,大顺军再次失利,步兵损失很多。而后乘夜间连续展开大顺军曾经拿手的偷袭攻势,都没能对清军取得任何战果。
战事由此进入了焦灼状态,而时间拖得越久,对大顺则越为不利,因为李自成以一省之力对抗清兵倾国之兵,是没有希望的。全军上下笼罩在即将失败的阴影之中,好在这批士卒虽然不是李自成亲手**的“老八队”班底,可也以陕西人为主,大家同仇敌恺,士气不高,却也难得地矢志坚守,绝无二心。
昨夜,城外的探子报告说清军的红衣炮队到达了,李自成就清楚地知道,最后的决战即将来临。这半个月来,清军之所以只在潼关城外二十里地扎营,任大顺军如何挑拨也不拨营攻城,就是因为潼关是天险重关,强攻会损失过重,且无绝对攻克之把握。潼关依东可以攻西,据西可以扫东,凭南可以御北,仗北可以阴南,四面八方,无不有险可守。所谓“畿内之险,唯潼关与山海为首。”在“天下第一关”——山海关以及广宁等辽东坚城吃过苦头的清军,当然不想重蹈覆辙,他们在耐心地等待着攻城利器的到来,就象老虎看着可口的猎物,在磨着牙齿与利爪。用多铎对手下将佐的训话来说就是:“急什么,闯贼会跑,潼关城还会跑!”
但是李自成毕竟是位不世出的一代人杰,面对如此险峻的形势,他的心反而渐渐冷静了下来,开始仔细思考下一步的作为。前些天他还在长安筹兵时,得到探马传来南边的消息,说是明朝太子竟然从北京鞑子朝廷眼皮子底下跑回到南京。他随即同高皇后密语:“不是天亡我大顺,是大明气数未尽啊。这个十六岁的娃子,朕怜他是亡国太子,任他自生自灭,没想鞑子居然也没能杀得了他,可见大明三百年江山,虽有弊政,然深仁厚泽,犹在人心,看来竟未必会亡国。依朕看来,可能我大顺与明、胡人间三国之势渐成。”
有了这个认识,李自成便对自己的失败有了新的看法,也平和了许多,不再怨天尤人。又过了些日子,他听到消息,说是那太子竟率兵反了南明朝廷,宣称要北上伐虏。心中正自疑『惑』,昨日又听到河南回来的探子说,崇祯帝的太子以献王的名义发布了公告:说要建立什么反清的统一战线,与大顺握手言和,尽弃前嫌,意思是赶走鞑子后,关起门来再打。李自成虽然不全信,可是心中却颇为所动,一个娃子都有如此心胸,他李自成怎么就没想到呢?
于是李自成随即连续下了几道从前想都未曾想过的命令:
一、在陕南整顿兵马的泽侯田见秀、义侯张鼐、绵侯袁宗第等部不必在为长安防守做机动,自接旨讫,立即火速进援潼关战事;
二、令镇守汉中的贺珍、罗岱、党孟安、郭登先诸部以及陕西各地驻防兵马全部回防长安,在京(大顺定都长安)所有兵马皆受皇后节制,务必死战到底,不惜一切代价,等待生力军来援;
三、命镇守襄京的白旺部与河南明军联络,以统一战线名义借道南阳,沿汉水支流丹水迅速北上,过武关,趋蓝田,进保长安;如果长安防守战能够赢得足够时间等到该部湖北援军,那么就可以实现此前曾经预定的在陕西全歼鞑子西路军阿济格之主力的战略目的;
四、驻延安、榆林的李过、高一功等驻防陕北各部兵马务必严防死守,拖住阿济格南下时留下来牵制他们的姜瓖等明朝降将,待时机成熟,全歼之,并力图恢复山西。
李自成的这番作为意味着大顺朝可能会丧失它的两京即西安与襄阳(大顺已改名为襄京),但是这位大顺的开国皇帝以其长期军事生涯成就的超人领悟力突然悟到:原来城池远没有机动的兵力重要。如果现在他再次舍弃易守难攻的潼关,那么鞑子仍会穷追不舍,出了陕西,他人地两生,只会处处挨打,还不如现在拼足所有主力在他人望最高的乡土与清兵放手一搏,或许还会机会翻本。这就是从前他与明军做战总能逢凶化吉的关键,因为流贼是不考虑后方的。同时,李自成还认为,自从明太子宣布北上,北方的形势已经悄悄发生了变化,明军的介入会使清军不得不考虑后顾之忧,现在鞑子的两大主力全部在外,明太子已有机会直捣燕京。鞑子还能否长期围攻潼关,已成异数,所以无论从那个角度考虑,他都只能选择固守,不能再顾及大顺在长安的文武官员、将士家属以及重要物资,实际上他的结发妻大顺皇后高桂英此时就在长安监国,想到这儿,他一阵心酸,没办法,成大事者,不计小节。
这些事,李自成也是最近才想明白,但是他也是个心机很深的人,心思都藏在心底,身边的将领看不出来,只觉得数日来,自从山海关兵败就一直郁郁寡欢的圣上突然振作了起来。尤其是昨天晚上下过数道调兵谕旨后,李自成与大将汝候刘宗敏、磁侯刘芳亮、光山伯刘体纯、太平伯吴汝义、巫山伯马世耀等计议今日战事时充满了自信,这种曾令闯营上下凝聚成一体的力量及气魄,很长时间没在他们的皇帝身上出现了。一时间,就连李自成的亲兵们都认为,从前的闯王回来了,那个百折不挠、智勇双全的闯王回来了!
“我们不怕胡人攻城,现在胡人加上来援的阿山、马喇希等兵,也不足十万人。而我军不算数日内即可增援的泽侯、义侯、绵侯的十万精兵,也有十三万守军。兵法上讲,攻城需以十攻一,胡人薄兵攻坚关已犯兵家大忌。野战我们占不到便宜,但城防战,他们也绝对捞不到好处。”李自成下了断言。然后命令道:“守潼关而不守禁沟,守犹未守也。去年,我军大破孙传庭于潼关,便是先陷禁沟,而后方克复雄关。此等重任,舍汝候其谁?”
刘宗敏起身领命之际,李自成想道他在山海关下重创方愈,前起日子出关延敌,那满酋多铎以为大顺已无勇战之士,颇有些轻视,把帅营布置得太过靠前,结果竟刘宗敏一番猛冲猛打,给他闯到了多铎帅营前,眼看着就要拨其帅旗,败其锐气,却因旧伤突然发作无功而返。此后多铎便多了些警戒之心,要想奇技克胜就难得多了。现在时局日艰,那些附降的文官许多已作鸟兽散,留在身边还是这些从前一起打江山的老部下了。看着刘宗敏本来方方正正的“国”字脸已瘦成像被斧头斫过的寡骨脸,李自成颇有些不忍地叹了口气道:“捷轩,此番守卫禁沟十二连城,千万不要出寨浪战,只管凭城死守即可,否则军法无情。光山伯为你贰佐,勿负朕望。”
语罢,李自成顿了片刻,又说道:“城外董杜原一带系关防根本,不保则胡人必然直趋关外金盆坡,从而居高临下从西南边包围潼关城,那么东门关楼的麒麟山险就会失去凭障,即使禁沟不失,潼关也将成为一座孤城。朕将董杜原防守重任交予磁侯,巫山伯为之贰。”
见起身领命的磁侯刘芳亮、巫山伯马世耀庄重地宣誓与董杜原共存亡,李自成难得地『露』出了笑意。马世耀现在的职务就是潼关总兵,所谓“蜀中无大将,廖华做先锋”,本来以潼关重镇,至少应以制将军督守才是,不过马世耀这个身上带伤的权将军,表现实在不错,不愧是自己从“老八队”中**来的一员骁将。
众人见皇上『露』出了笑脸,心中都感觉极为踏实,这才是他们印象中那位谈笑间灭敌无数的主上,皇上毕竟才过四十岁,正是如日方中的创业年华。但他半年来劳心伤神,双鬓在不经意间已染白霜,群将看得心酸,却听皇上继续谕道:“难得大家时至今日仍追随于朕,此役关乎大顺生死存亡,望大家同心协力,务奏朕功!大家回营后,同下面的兵将都说清楚,只要挨过半个月,敌军自破,朕这次绝不会算错。明晨,朕会携太平伯亲督东门防守,希望大家奋勇杀敌!与敌死战!”
“咚!咚!咚!”
一声声震天动地的鼓声将李自成从纷『乱』的思绪唤了回来,清兵的攻城鼓点渐渐加快了节奏,接着传来的是阵阵号角声,那胡茄伴着黑压压的清兵,漫天遍野,还有那用马车拉着的**,以及数不清的云梯和攻城车都向城下缓缓移来,气氛已经压抑得竟让城防大顺兵将喘不过气来。
李自成望着城外『潮』水般涌向潼关东门的鞑子兵,心里再无惊慌恐惧,他冷哼一声,不以为意地狞笑着,继而突然仰天发出一声长啸,那声音压过号角与鼓声,声裂九天游云,悲壮狂放间,睥睨清兵千军万马直如草芥。
多铎也为这声清啸耸然动容,正待反应,却听那潼关城上又传来雷动般的男儿歌喉,那声浪气壮山河,他听说过,这是闯营列阵前的老把势,全军齐吼秦腔以大振士气。不过,与闯贼数战,还是第一次听他们唱起。
“大帅,是秦腔《锁语清晰、野心勃勃地下令道:“传令各队,即刻发船,直捣金陵!”
战舰随着滚滚东流的长江水如离弦之箭向下游行进,刚过湖口,左梦庚发现身边的柳敬亭一声不吭,看起来是对快船不太适应,便故意说道:“本候领到献王谕旨就即刻起兵,真不知其他江南文武能否响应献王的勤王谕旨,会兵金陵。不过,我这里还有潞王的另一份勤王伪诏,我是不信他的,其他人会不会,那可难说。”说着说着,他又回头望向目力已经难及的九江城,叹了口气道:“九派浔阳郡,分明似画图。老柳,此番离开九江,只怕一路之上将会是战事不辍啊。”
柳敬亭接过左梦庚递过来的那份勤王伪诏,忍住晕船导致的恶心,大致看完后,愤然道:“满纸胡言!小候爷足智多谋,对献王又忠心耿耿,自然不会相信这种弥天大谎。但是其他封疆大吏、总镇藩候就难说了,好在他们没有一个会是我们的对手。”
左梦庚听了得意地哈哈大笑道:“老柳,你这就是井底之蛙了。湖广的何腾蛟素来与我们左营不和,这你是知道的;广西巡抚瞿式耜也是个不留情面的刻板人,还有浙江的方国安、王之仁都是手握过万兵马的总镇,但他们不是迂腐的文官,就是兵小军弱之疲旅,都不足为虑。只有闽粤的郑芝龙、郑鸿逵兄弟却不可小觑,尤其是他们的水师,若是水军对决,我们可没有十分的把握。”
话刚至此,就听前面传来阵阵炮火轰击声,左梦庚脸『色』顿变,难道“说曹『操』,曹『操』到”。
历史就是这样,当大时代的江山画轴缓缓展开时,多尔衮、李自成等当世英豪固然追逐着命运,左梦奎之流也被命运驱赶着,奔向似乎不能预见的未来。同样的,被命运所抛弃与诅咒者,也大有人在。
十一月十一清晨,兴平侯世子高元照,一个在雾『色』中啜泣的十六岁赢弱少年,就深深地感觉到了那份刻入骨髓的孤独与痛楚。父候被杀、全家除了他与母亲之外都被曾经耿耿忠心的人所出卖、所屠戳,这让他一时间无法接受。
“少帅!还是回到大帐中吧,依末将看来,献王殿下不会来得这般快”,同高元照说话的人是他的表哥——高营提督李本深。这对表兄弟年龄上相差十岁,但向来感情不错,长得也有几份想像,在外人看来,与其说是表兄弟倒不如说像对堂兄弟。
高元照听李本深这样说,便轻轻拭去眼角泪水,问道:“刘将军到了吗?”
“已经等候多时了”,李本深装做没看到高元照抹泪,心中却在暗暗叹息,这样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年如何能够带领高营走出低谷,没有一个振作有为的好首领,这下一步的路该如何走啊。
两个人还没走到元帅大帐前,就早有校卫高喊:“少帅到!”
进得帐来,中军胡茂桢与高营总兵杨承祖急忙站起身来迎接,长着国字脸的辽东总兵刘肇基也上前一步领着骠下副将乙邦才、马应魁、庄子固等人施礼见过小候爷。
“以常理论,献王殿下若是今早动身,要驰到这淮安城下,怎地也得今日午后”,刘肇基开门见山地说道,“本镇现在担心的是八千岁即使到了这里,又如何破得了这铁打的淮安城。”
在座将领近日大都曾在淮安城中驻防,都晓得淮安三城一体,首尾呼应,如果将士用命,上下一心的话可谓“固若金汤”,于是心中对献王大军到来的渴盼之情不由得少了几分,大帐内的气氛随之沉郁下来。
“刘将军不要长他人志气”,李本深皱着眉头思量着说道,“想那镇江城不也是座坚城,李某听说,献王大军不到一个时辰就将其攻克,连那极善固守的张天禄也被逮了起来。如此言来,淮安城再强固也未必挡得住八千岁的千钧一击。”
“话是这样说,但最坏的准备还是要做”,刘肇基叹了口气,“况且也不知西北方向驻宿、邳、睢的李栖凤、贺大成、王之纲诸总兵大人情势如何,对两淮时局又到底是何态度。还有胡人的肃亲王豪格日前就已进驻济宁,若让他知道淮安如今的局面,只怕不会做壁上观吧。”(宿,宿迁;邳,邳州;睢,睢宁,都是徐州与淮安之间的重要县镇。刘肇基等人情报不灵,所以还不知道豪格与谭泰等会师南下的事情,仍以为清兵仍驻师济宁。)
副将乙邦才是山东青州人,端的一条壮汉,这时把腿一拍,怒道:“早知刘泽清如此混球王八蛋,俺当初在霍山就不该救他,就让闯贼砍了他,也使世上少一个畜牲”。
坐在他身边,一身白甲的副将马应魁听得扑哧一声笑道:“老乙,这话不能这样说吧,当年的刘泽清可是条百战定功名的好汉,死人堆里冲出来的将军呢。他以孤军与贼战霍山,其后单骑逐贼是何等胆识气魄。人是会变的,难道你就能看着身边仅余二矢,徒步与敌困斗的同袍大将战死疆场,所以我就常说,往事已矣,不可追。”
刘肇基帐下中军庄子固也是辽东人,听着马应魁一口贵州味的官话说得还头头是道,便跟着笑道:“你们两个每在一处,就一个粗口,一个拽文,可不让别营笑掉大牙。不过,话说回来,小候爷,各位总镇大人,小将以为,大丈夫既已从军,马革裹尸、战死疆场本就不该放在心上。可是也要死得其所,死得值得啊。我家刘总镇的意思很简单,一则要做献王不肯发兵的准备;二则要做近日内不能力克坚城的准备。”
众将一时默然,恰在此时,帐外有小校高声报道:“报!少帅,有千余骑兵向我大营袭进!已在辕门外集结。”
帐内诸人听罢,均霍然起身,高营中军胡茂桢急令道:“传!全营戒备!”然后回头向世子高元照拱手问道:“还清少帅指示军机!”帐外一时间人唤马嘶,号角连营。
高元照听得小脸煞白,一时间把个愤怒、紧张全写在了脸上,他长出一口气,望向了表兄提督李本深,李本深也是表情沉重,在高元照耳边低声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少帅,以末将看来,我们高营与他刘泽清血海深仇,这场仗早晚难免,还请少帅振作精神,亲自率队出战,以鼓舞士气,令全军效命。”
刘肇基武艺精堪,李本深的耳语,他也全都听到了,这时见高元照颇有些畏战,暗自叹道:有道是“虎父无犬子”,没想高鹞子的后生如此不济。心中只短暂计较,便转身向高元照拱手报道:“小候爷,本镇愿率膘下诸将卒出战。不过,这彪兵马来得古怪!若是要劫营,对方既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营前,就该立即攻营拨寨才是,却为何要在营前列队。是以大家不必紧张,以末将所料,这股兵马不是献王的先锋部队,就是刘泽清要来讲和的人马。”
“哼,若是刘泽清的人敢来,看我老乙不把这些龟儿子全给骟了。圈了我家史阁部,还想讲和,先把刘老贼脑袋拎来再说”。乙邦才怒喝一声,见主将瞪着自己,这才停住不说。
李本深听刘肇基说得有理,心道:倒底是惯经战阵的骁将,心思缜密,遇惊不『乱』啊。于是跟着说道:“刘总兵,就这样说定了。胡茂桢辅佐少帅在中军权宜调度,李某率部与大人一同到营前应战。若是献王前锋到来,也好相见。”
众人计议已定,正待出营,就听帐外又有小校报道:“报少帅,营外兵马中有一人自称是刘将军故人,姓黄,要与刘将军叙旧。”
“噢”,刘肇基听得诧异,姓黄的故人,一时间还真就想不出是何人来,当下向高元照等人说道:“既然是故人,本镇就会上一会,请小候爷并各位将军稍待。只是这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大家还要做好一切战斗准备。本镇倒要看看来的是那一面的好朋友!”言罢,领着手下几员副将昂首出了帅帐。留下高元照与李本深、胡茂桢等面面相觑。
营外毕竟有千余铁骑,刘肇基不敢托大,他顾忌对方乘辕门大开之即就势冲进大营,便先行在营内垛角上向下观望,只见营垛下立着一骑白袭的中年人,头扎方巾,身负宝剑,正仰头望向自己,领着二十几骑卫兵,距身后大队人马约有百步之遥。
“梨洲先生”,刘肇基见了那人长相,心中不由得一松,这书生刚直名享海内,多年来与他书信往来不断,是契深情重的好友。适才实在未能料到,这一介书生竟会出现在这既针血腥遍地的两淮大地。
“刘将军别来无恙,难得您还记挂着学生”,那书生向刘肇基笑道,然后高声喝道:“请将军快快开门,学生是代表献王前来同您与兴平候世子相会。”
刘肇基正在纳闷,这时听他如此说,倒也释然,只是对打开营门一事,尤在怀疑。那书生看出他的犹疑,便扬声说道:“刘将军如觉不妥,我家主公早有言在先,我军自退后半里,入营只在二十骑兵马。可否。”
刘肇基被说中心事,心中倒有了几份惭意,急忙开门放进这二十余骑兵马,待营门重新闭合,他检查完毕,方才与那书生说上话:“几年未见,不想先生风采依旧,从前只知先生一向淡泊仕途,只以鞭鞑世事,著书立传为毕生所向。请恕本镇多言,却不知为何竟投了八千岁?”
书生淡淡一笑道:“刘将军当也知晓,学生向来以为:‘天下为主,君为客’,是以平生孜孜以求的主子当为那种毕世经营为天下者之明君。可惜岁月蹉跎,朝政日见萎靡,学生原以为这寂寞大野,再无英雄,心灰意冷之即,只好困坐梨洲,做一书虫,希翼聊此凡生。不曾想,前几日南曲突生剧变,学生于九死一生之际得逢我主于龙潜云底之际,一谈之下,方知当真是天下大『乱』则必有圣人出。我家主公胸怀民计苍生,志在天下太平,一席谕示,就如醍醐灌顶,学生心头死水又起狂澜,槁木之灰复燃炬火。此中感受,实不能与他人道也。还请将军勿要以为学生突发功利之心,学生只想辅佐我主为国为民闯下一片惊天动地的事业而已。”
刘肇基听得心动,史阁部一身正气尚能令他折服,这时听这位向来眼高于顶的大才子如此盛赞献王,心道那献王定是位能够统驭**、包揽四海的真龙天子。心中悸动之余,又想自己一生仕途坎坷,只因未遭逢英主。所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仕”,现在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不就摆在眼前。虽说想得动情,但刘肇基毕竟城府较深,却依旧神情平静地问道:“先生学究天人,眼光一向深远旷达,所言定然不虚,八千岁假以时日定能成为我朝中兴圣主,汉光武之业将成矣。只是不知献王殿下今在何处,先生此来又奉献王何等谕旨。”
书生一双眼睛似能看穿刘肇基的心计,轻声笑道:“将军莫要着急,学生要给将军看一样东西”。
刘肇基一愣,不知竟是何物,当下一边并马前行,一边遣开众将佐,然后低声说道:“先生现在尽可将那东西拿出。”
书生这才小心翼翼地自怀中取出一块黄澄澄、亮锃锃的金牌,而后双手将那金牌平端在胸前,注目顶礼,在递到刘肇基手中时说到:“刘将军,这就是献王府的军令金牌,如今世上只有九块,请将军过目。”
刘肇基见他如此郑重,自也不敢怠慢,待小心地接在手中后才发觉这长不足三寸,厚不过八分的军令牌从重量上看的确是块实打实的金牌。学对方的样子行注目礼片刻,刘肇基才开始仔细打量起这块金牌,只见这三寸见方的金牌上方镂着细密的云雷纹,云雷纹里簇拥着一条雕饰精巧的火龙,火龙下方镌着九个篆字:“献王钦制亲临军令牌”。意思是这块金牌是由献王亲手制撰并且时刻代表着献王亲临,也就是老百姓常说的那种牌至如人至,相当于皇帝御赐的尚方宝剑。刘肇基立即明白了这块金牌的份量,不料手中抚触之时,却感觉金牌背后似仍有凹凸,于是手腕略动一动,立时将那牌翻转过来。他定睛一看,只见那澄黄锃亮的金牌后面,十二个隶体小字赫然撞入眼帘:“行仁义,禁杀掠,敬贤达,结民心”。
“这”!刘肇基看得心中巨撞,多么简洁的语言却道出了多少上马治军、下马理民的军国大道。自己带兵多年,眼见贼虏并『乱』、军阀四起,多少次午夜梦回,也曾想过此中道理,却从没想得如此透彻,献王的睿智卓绝实在是世出无二。他默默地提马向前,手中仍捧着那块尚带着体温的金牌,嘴里反反复复地诵着那十二个字句,眼前仿佛看到了那位正在两淮大地上风云叱咤的顶天立地的巨人。
“先生,献王就是用这十二字真言治军的吗?可是先生出的主意?”刘肇基终于回过神来。
“刘将军,这确是我主治军之策,但却非学生想出。这十二字箴言乃是当初太祖高皇帝在滁州起义时所制,不曾想于今世仍旧适用,献王殿下敬天法祖,于此家国飘零之际把太祖的箴言祭出,此中有更深一层的用意。实则我主治军另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还要比这十二字更详尽易懂,全由我主亲拟,可见我主天纵英才,不愧二祖列宗。”
刘肇基与那书生侃侃而谈,却怎么也不能对方口头探出口风来,心中不由得暗暗着急,眼见着离帅营越来越近,他一边将金令牌还给对方,一边单刀直入地问道:“梨洲先生,献王殿下对此番攻城作战到底有何主见,大军又何时可以进抵,还请先生尽快明示”。
梨洲先生笑语:“刘将军着急了,前面数步可就是中军大帐,兴平候世子及众将是否齐至。”
刘肇基点了一下头道:“正是!”
那书生听到这儿,猛得勒住了马,在刘肇基耳语道:“不瞒将军讲,我主早已进入这淮安大营了。”
“什么?”
刘肇基大出意料,心下震骇之余,急忙回过头向七八步外一直紧随的那队骑兵望去,这才发觉除当头三人外,后面共有两列十八骑,均身着锦袍。左列九人,手执清一『色』黄锃锃的八棱金瓜锤,右列九人,均擎银灿灿月牙板斧,正是所为“九九归真”的帝王之数。方才只觉这些人说不出的的古怪,现下想来竟是因为有八千岁在其中。可是献王又为何要用这种方式进入大营,难道此中还有秘辛。
刘肇基身边的几员副将虽说距离总兵大人也有几步之遥,可也发现了其目光所及之处,是以乙邦才与马应魁眼光一对,便开始不动声『色』地指挥手下将卒向那队骑兵靠拢,以应激变。
“将军大可不必心急”,梨洲先生见刘肇基颇觉彷徨,眼角余光早已洞悉形势变化,微微一笑,释道:“我主心焦攻城战事,此来定须掩人耳目,一切待进帐后再从长计议。”
刘肇基也发现了身后的状况,他向乙、马二将打了个手势,示意不必进帐,原地待命,随即下马携梨洲先生来到帅帐前。出帐迎接的李本深发现来的是个白面书生,心中略有诧异,只听刘肇基介绍道:“李大人,这位就是献王的信使,海内知名的大学者:梨洲先生黄宗羲。”
李本深一介武夫,平素不喜咬字嚼字,更不曾与士林交往,只是听刘肇基说得郑重,这才勉强打了声招呼:“原来是黄先生,久仰久仰。”
黄宗羲见对方分明存着几份倨傲,心中却未在意,只将袖一拂,拱手回道:“余姚黄太冲见过李将军,这是献王殿下亲临令牌,请过目。”
李本深同刘肇基一样,对献王的黄金军令牌都是只闻其名而乏一面,这时见了自也颇觉新奇。刘肇基见他查阅得仔细,便在耳边说道:“李大人,等一下进帐后请先将帐中闲杂人等清出,梨洲先生有重要事情要讲。”
李本深一边点头,一边将军令牌小心毕恭毕敬地还给黄宗羲,心道:不知献王究竟是何主意?三人说话间就要走进大帐,李本深却发现还有三个人也要跟着进去,不由得停下脚步,厉声问道:“黄先生,这几位朋友怎么称呼?”
刘肇基刚想把话接过去,那三人中竟有两人掏出了黄金令牌,李本深不知此中就里,心中倏又一惊,只听说献王统共打造了九块黄金亲临牌,不曾想今日竟看到了其中三块。再见那三人,有高有矮,没有拿出令牌的那人身着一袭皂布英雄氅,上端直盖上头颈,脚登黄皮靴,在昏暗的雾『色』中同其他二人一样看不清脸面,更让人生疑。
李本深正待追问此人,刘肇基却生怕在帐门前时间长了让外人胡『乱』猜测,暴『露』了献王的身份,便急忙对李本深耳语道:“李大人,信的过刘某呢,就快些进帐仔细说,这里是我们的大营,还怕变生意外吗?”李本深犹豫之时,这几人便已进了大帐。
大帐中高营中军胡茂桢正陪着高元照与一位中年『妇』人说话,适才小校报说来者系献王信使求见,放下心来的几个人便开始商议下一步做为的方略。正一筹莫展之际,先见多了位书生,而后却又跟进三个陌生人,这四人进得帐来并不言语,刘肇基也突然间屏心静气,脸『色』深沉地肃然不动,那李本深更是将那些不相干的人驱逐出帐,心中自也不解。
“乾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发问的中年『妇』人皮肤白腻,体态丰腴,且衣裳华贵,虽然神情和蔼,眼光流转间却甚有威严,正是高营主母,高元照的母亲诰命夫人高邢氏。(乾清是李本深的字,李本深与高元照之所以是表兄弟,就因为高邢氏是他的小姨妈。)
还没等那李本深等人解释,众人就听黄宗羲一声低沉的断喝:“献王殿下驾到,各位还不快快见驾!”
除了刘肇基之外,其他人都立即愣在当场,只见后进三人中当首一位伸手解开颈项上的丝绦,褪下皂布大氅,左手边随从忙不迭地接过,此人便『露』出贴身打扮:头顶亲王冠,身着黄龙袍,腰系碧玉带,上悬三尺剑。剑鞘上挂着一块金牌,与此前看到的亲临军令牌极为相似,不同之处只在那上面竟巧夺天工般嵌了个夜明珠,晶莹柔和的光芒并不耀眼,却足以使明烛失『色』,把整个大帐照得有如白昼一般。
除非是盲人,任懂事的孩童看到这儿,也晓得此牌不正是名震两淮的“献王亲临本令”,而这位顿时间使人不敢仰视之人不是献王八千岁又会是谁?
——数日前,献王府自扬州传檄大江南北,在声讨潞王谋逆、号召江南士民讨逆的同时,也郑重表白了不欲争夺嫡位,决意相率中原豪杰北上恢复失地的决心。檄文之末便附有献王军令牌标志,凡献王将士均有此铜牌,全军上下严守军令牌上所刻之太祖高皇帝草创时的与民约法:“行仁义,禁杀掠,敬贤达,结民心”,矢志北伐,解天下万民于倒悬。
檄文系出江南四大才子中方密之、陈定生联手之生花妙笔,其中名句“天下者,中国之天下,非胡虏之天下也。衣食者,中国之衣食,非胡虏之衣食也。子女人民者,中国之子女人民,非胡虏之子女人民也。”一经散布便『妇』孺皆知,更有句曰:“今幸天道好还,中国有复兴之理。人心思治,胡虏有必灭之征。三七之运告终,而九。
高邢氏很快把血迹擦净,眼神也变得轻柔和煦,她抚『摸』了一下儿子的头,柔声道:“儿啊,你是天生的读书种子,不是打仗的料,以后就不要再舞刀弄枪地混在行伍之间了。这把剑,娘曾经跟你说过,是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送给你娘的。可惜啊……,许多事是不能回头的,娘若死了,你若是娘的好儿子,就把它埋在娘的身边”。
高元照『迷』茫中正想跟母亲说什么,却突然感觉头上一阵湿热,待仰头去看,却发现了母亲胸口窜出鲜血和深深没入的剑锋。他嗷的一声便扑到了高邢氏的怀里,只听母亲断断续续地小声说着:“儿啊,好生活着,跟好八千岁,才有出息。”
高元照连逢巨变,一时间痛哭流涕,悲号不已,李本深见状,急忙在高元照身边劝道:“候爷,殿下在此,请节哀顺便,不要坏了君臣礼数”。
见高元照渐渐止住哭泣,献王便安排道:“兴平候回帐歇息吧,李本深留下商议。”
帐内众人这时候也看得目瞪口呆,突然发生的一切如此诡异『迷』离,只有当高元照在亲兵簇拥下“安全”离去,两具冰冷的尸体也被搬出大帐后,方才回过神来。
“李本深”。
“臣在”,李本深听到献王点名,心中陡地一颤,急忙跪伏在地上。
“孤看兴平候伤心过度,恐怕短期内难以理事,就由你暂领高营所部。高营现在既与刘肇基的辽东旧部合兵一处,凡事须得有个总管,孤便令刘肇基全权节制,你可愿意?”
献王一番话说得极为和缓,却似古井中的深水,波澜不惊间透着刺骨的寒意。李本深胆颤心惊之际,慌忙应承下来后才发现身旁的刘肇基也在领命。
“望尔等不负孤望”,献王说罢笑了笑,『露』出一排干净**的牙齿,“不过孤这里可没有金山银山,只有锦绣前程。是以,大家如果还如从前那样不讲纪律,孤是不允的。”说到这儿,献王的脸『色』再次严峻,他沉声道:“我朝太祖高皇帝曾立‘十二字真言’,日前孤所属各部均铭记在心,严格遵守。二位可知道吗?”
李本深有些发愣,刘肇基此前仔细看过那黄金令牌,勉强还记得起来,急忙回道:“殿下,臣记得是那十二字乃是:’行仁义,禁杀掠,敬贤达,结民心’。”
献王微微颔首道:“难得刘将军好记『性』,二位还是站起身说话吧。”他的眼光飞快地扫过正在起身的刘、李二人后,便望向帐门处大雾渐去后的『露』进的几缕阳光,继续语重心长地说道:“孤执行的是祖宗制法,不允许有一点一丝的怠慢松懈,二位定须牢记在心,并照例监督下属执行,否则军法无情。此间执行详节,待淮安战事毕,自有近卫师军法处长官至尔等营中布置,下面孤来与二位谈谈淮安战局。”
听到要打仗,两个正在心中『乱』合计的家伙来了精神头,仔细听献王说道:“首先,我们必须明确一点,那就是刘泽清与高营有血海深仇,是以此役,他绝不会求和,必然严防死守。也正因此,我们不得不打一场艰苦的攻坚战,孤希望二位心中对此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并做好相应的战斗准备,攻城战役计划在天黑前展开。第二,要攻城就必然会出现大量伤亡,你们部属的士气定须鼓动起来,只有爆发出报国恨家仇的热情,才有希望力克淮安三城。这一点,二位也要仔细落实下去,具体工作会有黄先生来做指导。第三,淮安府城池坚牢高峻,易守难攻,两淮人称‘铁打的淮安城’,这就要求我们不能强攻,而要智取。我们都知道,城防战在攻守双方实力相近的情况下,考验的是意志。所以我们这第一步,就是要打击敌人的锐气。宋先生有个好计策,现在由他说给各位听听。”
献王说到这儿,便向身后的王朗摆了一下手,王朗会意地自身后背着的包裹中取出一幅油纸包好的地图,展开铺在大帐内的长桌上。李本深与刘肇基听献王说得条理清晰,中间还夹着些从前没听说过的新名词,脑袋里消化着献王的这番指示,身子先围到了桌前,只见那地图上绘制得弯弯曲曲,正是淮安府的山川地形。
兵法上讲:“凡主兵者,必先审知地图”,是以刘、李二将从前也不知看过多少次这种军事地图,初时只是佩服献王的预事在先。但仔细凝视那地图,却不由得惊叹:这张地图上,淮安附近五十里内,无论是城郭村落,还是山脉水流,都被密密麻麻的墨线勾勒出来,标注清晰。更妙的是,淮安附近一马平川,少有的几座土丘边上却都被标上了竖写的高度。如此精致准确的地图可是他们生平仅见的第一张,两人不由得对视一眼,怪不得八千岁会轻松取下镇江,有这种地图在手,焉能不熟悉地理,达成“地利”。而能绘出此图者,定是当世奇才!
原来,明代的地图绘制技术仍沿用晋代制图学家裴秀提出的“制图六体”理论,但由于明末“西学东渐”,测绘水平已经有了极大的提高,尤其是在绘图的精确度上受西方影响至深。当然,同许多事物一样,地图测汇技术突然出现这种飞跃,与几十年来大明朝战事频繁有极大关系。但这种精细明了的地图却极少见,付明早在南京时便开始着手布置全国各地军事地图的绘制,而今看来,的确是深谋远虑,用心在先的。
“主公”,宋献策来到地图前,先向献王欠了一下身子,然后指着地图上淮安城南不足十里地的一处较高的山丘道:“此处山丘,当地人称’秀丘’,丘虽不高,可是已足够埋伏一支两千人的骑兵队。如果我们能够将刘泽清的一部兵马引出淮安,待敌人一进口袋,我们便在此处出奇不意地出击,定可打他个措手不及,全歼来敌。此役如果成功,那么我们不仅能够消灭敌人一部分有生力量,而且会严重打击其士气,给他们的内部分化创造有利条件。”
刘、李二人听到这儿,都不由得面『露』失望神『色』,原以为这位“宋先生”会有什么锦囊妙计,却不想是这样一招“小儿科”,更重要的话由刘肇基问了出来:“但不知宋先生如何将刘泽清的兵马诓出城来。”
宋献策嘿嘿一笑,眼中闪动的亮光,在大帐内烛光掩映下尤如鬼火,“因为你刘将军与小候爷在胡茂桢挑拨下爆发了两营火拼,结果是你把人家胡茂桢给宰了,高老夫人气死。于是小候爷在李将军护送下南遁,期望与献王大队合兵,讨回公道。”
李本深心中咯噔一下,这个宋献策的“妙计”是事前想好的,还是临时变造出来的,怎么像是早把胡茂桢与夫人算计在内。他正想着呢,宋献策凑到他耳边道:“李将军,你可要谢我啊,我这计中本无胡茂桢与高夫人,至所以如此,是要是替你们小候爷挽回些颜面。”
刘肇基在一旁若有所思,这时听宋献策如此讲,便和道:“刘某愿担此骂名,只怕人家刘泽清不信。”
“以宋某对刘泽清近年所作所为的观察,宋某可以断言,刘泽清心胸狭隘,属于睚眦必报的得志小人,碰到宿敌这么倒霉的时刻,一定会派兵,而且会是些快马的轻骑兵。他定会以为这样就能来如风,去如影,既能迅速了解战事,得手后又能迅速回援,不妨碍淮安的防守。淮安城中现有叛兵近两万人,刘泽清定会将其中不到四千人的骑兵全数派出,务求斩草除根,一击必中。”宋献策胸有成足,望向李本深的眼光便**辣地,“不知李将军敢不敢引蛇出洞?”
李本深向仍在端详着地图的献王望去,但八千岁脸『色』平静,实在看不出什么,于是硬着头皮答道:“但凡献王殿下差遣,臣李本深尽心竭力,无有不从。”
献王听到这儿,眼光在李本深的脸上停留片刻,便令道:“好吧,此事就此议定,你率高营现有兵马立即随孤出动,刘将军固守大营,做好攻城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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