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那段逝去的爱情(6)
作者:忧戚玉成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202

6

她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中,季林打来电话,她也没有心情去搭理他了。她即使接了电话,面对季林的关切,她也是冲着他气恼地大吼:“我的苦,你一辈子都懂不了!”是的,她的苦,季林懂不了,但这并不代表造成她苦的根由有多么高尚。她的苦在于她的骄傲破碎了,她找不到自我了。她的苦在于她灵魂中那一点微弱的向善力量似乎被一股内在于她灵魂的黑暗势力给打败了。她感觉自己精疲力竭了,再也不想徒劳地强迫自己的灵魂去趋向“光明”了――她竟然说不清楚自己的意志从本能上到底是偏向于哪一方,是愿意走向全然的、受限于秩序的全然光明,还是想放任自己在黑暗的苦海中享受短暂的、毁灭性的混乱的”激情”?她只知道自己太累了,不想再挣扎下去了。她迫不及待想向那股原本就潜在于她内心深处的“黑暗势力”投降,以让自己活得“干脆”、“自然”一些了。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是偏爱黑暗和混乱的人,她也越来越理解那些主动走向犯罪堕落的人了。由此,她想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伊凡对人类“道德”何以不可能的解释:“全世界绝对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使人爱自己的同类,根本不存在那种‘人爱人类’的自然法则,如果说世界上曾经有过,并且至今还存在着爱,那并不是由于这样的自然法则,而仅仅是因为人们相信自己的永生。” “……没有灵魂不朽,就没有道德。” “对于每一个像我们现在这样既不信上帝又不信自己永生的人来说,自然的道德原则应该立即变成与以前那种宗教法则截然相反的东西;而利己主义,即使是达到了暴行程度,不仅应该得到允许,而且被认为是摆脱困境的一条最合理、几乎是最高尚的必由之路。”既然她和伊凡一样不信上帝和灵魂永生,那么她在直面自己是一个彻底的自我主义者的时候,她还有什么理由去宣称,不管上帝存在不存在,人类灵魂是否是永生的,人的道德和良知也是可能的?她再次想起了在风雨广场的时候,“伊凡”所说过的那些话。看起来,他确实比她早一步理解了伊凡。不再去想良心和美德何以可能之后的伊凡唯一的精神寄托是“爱情”,所以自称为“伊凡”的他来向自称为“卡捷琳娜”的她“示爱”。可惜,不再去想良心和美德的她却在她那表面上建立于对良心和美德的积极向往的基础上的自我意识崩塌之后,而要选择舍弃自己已有的光明爱情,而想去放纵自己内心深处那些见不得光的邪情私欲了……

真正让她情感的自我控制防线开始走向崩溃的,还是季林对她突如其来的“放弃”。在她因为这场内心的震荡而任性地对着季林发泄之前,他就跟她提出过,他想离开南方某市来C市,来到她身边。她当时对此的反应是冷淡的,并没有表现得有多高兴或期待的样子。已经习惯了与他两地分隔的她潜意识里却在想:季林来到她身边之后,她还“自由”吗?她只是轻描淡写地对他说了一句“随便你”,实际上还是泼了季林一点凉水。

当她终于意识到季林似乎已经几天没给她电话,更没有一条短信之后,她才开始疑惑是不是自己这段时间对他的冷淡伤了他的心,以至于他要反常地跟她来一场冷战?对于季林对她反常的冷落,她只是憋着火,也忍住几天还是不搭理他。等到她忍无可忍拨出他电话之后,才发现他的电话竟然关了机。这下,她才预感到事情有些不妙了。以前,季林从来不会计较她出于一时的坏脾气而对他的爱理不理,也绝不会因为她跟他吼了两句或沉闷地不说话,就真的远离她,反倒越要在她情绪不好的时候来锲而不舍地哄她。可是,这次,他到底为什么就如此彻底地远离她了?

她的脑子稍稍清醒些之后,便意识到季林避开她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季林出了什么事;二是他在发放不再有耐性来守护她的信号。无论那种情况,她都觉得伤透心。对于第二种情况的可能,她开始发挥大胆的想象了;比如他移情别恋了,因为无法跟她坦白而采取了这种逃避的方式;对此,她还是从理智上认定这是“不可能”的,就如同季林多次对她曾有过的表态一样。若这真是近乎不可能的,那么已经几年如一日地每天都要跟她报道似地通话的季林几天都不跟她电话,还关了机不让她找到他,到底又意味着什么?难道真是他遇到什么事了吗?她不安地拨出了季林工厂宿舍管理室的电话。管理员没有叫来季林,却叫来了季林往日的一个室友。他告诉她,季林几天前已经辞职离开了,而且他没有说自己是回家还是去别的地方。这个答案让她勉强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没有驱散她心里的阴影。她追问对方:“他是不是跟别人私奔了?”“不会的吧,他应该是一个人走的……”对方语气上的不确定让她感到不满意:“他在你们那里的时候,是不是并不寂寞?他不缺女人陪,是吗?”“哎哟,嫂子!你可别想多了!虽然真有不少女孩喜欢季林,包括我们老总的女儿,但是他从来心里都只有你一个人呀!我们宿舍里人人都知道,你才是他心头的宝呀……”对方提到了他们老总的女儿也喜欢季林,这让她不可遏制地要继续往这个方向思想问题了,以至于她开始怀疑自己这几年的感受――“自己一直是被完美地爱着的”――是不是完全就是她一厢情愿的幻想?她沉重地开始设想,季林在打工期间是不是也一直面临过情感方面的“诱惑”;也就是说,会不会到头来他的情况跟她的是一样的,只是表面上“无事”,其实内心深处早已经有某种不安分的东西在涌流了,他也早就三心二意了?这几年,她又不在他身边,他的真实生活又岂是她能全然了解的?她曾撒娇似地质问他会不会背叛她,而他从来都只是一个回答:“这是不可能的”。到后来,她的心思意念常常不在他那里,更没有心情去问他了。在她对他最冷淡的时候,她潜意识里几乎已经不抗拒事情真的往这个方向发展。可是当“现实”的可能真的摆在了她面前的时候,她还是觉得自己受到了深深的伤害,无法承受对自己被完美地爱着的情感想象上的幻灭……

她还疑惑,为什么季林会在她还未毕业确定自己去向之时突然就提出要离开南方某市来C市?会不会他在经历着感情方面的抉择,因为害怕自己最终会对不起她才选择了要逃离那个地方?但是,他这些天的“玩失踪”又如何解释呢?难道是因为她向来自我中心的任性让他疲惫不堪了,让他最终改变了主意,要放弃她而选别人了?这样设想之后,她又打电话到季林以前的宿舍管理室,找到之前和她通话的那个人,请他帮忙打听他们老总女儿的电话,可对方却说自己一时半会儿的无法获得,只说自己愿意去试试,但不知道最终能否获得。

她在怀疑中苦熬了三天以后,季林终于给她来了电话。她的怨愤对着季林像火山一样地爆发出来。面对她近乎歇斯底里的吼叫,电话那头的季林却声音细小,听起来像是气息微弱,但又像是因为心虚而底气不足的样子:“宛亦,对不起……”她对他欲言又止,却不打算解释自己这些天为何会失踪感到怒不可遏,可是季林在听到她更凶暴的发泄之前,悄然挂断了电话。她喷涌的眼泪滴在手机屏幕上。她勉强自己平静下来,颤抖着再拨过去之后,电话虽然又接通了,却不再接听了。 她红着眼在学校的各个角落游荡的时候,仿佛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委屈”的人。可是她又心知肚明地感到自己是没有资格感到委屈的,因为这就是她的“报应”而已。当天晚上,她又主动给季林打了一个电话,在铃声响了很久之后,季林才接了电话,并意味深长地说了半句话:“宛亦,我们……”对此,她感到心寒了――你除了是想跟我说“我们分手吧”,还会是别的什么话吗?“两天之内,你到我学校来,我要你把整个事情跟我交待清楚!”她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自己的要求,“你不就是想要自由吗?我给你就是!但是,请把事情跟我说清楚……你听到没有,我要你,两天之内,必须到我们学校?”

难以想象,事到如今,她潜意识里还是认定季林仍会听从态度“蛮横”的她。自从他们高中时代在一起,他几乎什么事都顺着她。季林当初就是因为太在乎她,害怕失去她,才总是那样宠溺她,才总是对她言听计从。可是到如今了,他似乎也不在乎她了,都主动离开她了,他凭什么还要在乎她是不是“生气了”,以至“后果很严重”,所以真的就会在两天之内赶到C大来见她?她悲凉地想,季林还是会来的,因为他性格如此,不会轻易对任何人“失约”,哪怕那约是对方单方面设定的。她既然潜意识里仍信任他会守约,哪怕这个“约”是她单方面说定,没经过他同意的;为何她又要怀疑他事实上已经背叛了他们的“爱情之约”呢?在生活“小事”上都向来守约的季林会在感情这种大事上“失约”吗?这样设想之后,她就觉得自己对季林已经背叛了她的设想有点离谱了。可是季林这些天对她的冷落和他不跟她联络、联系上之后又吞吞吐吐的“心虚”又是实实在在的,让她无法回避的。到底他这些天去哪里了?稍稍冷静些之后,她又把电话拨回了自己家里,向自己的父亲打听季林有没有回过家的事情。让她不解的是,她父亲说话吞吞吐吐的,也是几番欲言又止。她哽咽着问自己的父亲:“你就直接告诉我,他到底有没有回来过?”“他回来过了,而且还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但是,他又走了,他大伯家里也不知道这次他去了哪里,只说他再次找到落脚的地方才会给他们电话……””“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难道还带了女的回来的吗?连你都看见了,他难道是在故意招摇和挑衅的吗?”她的心一下子被刺透了。“小宛,你就面对现实吧!季林还来找过我,他要我转告你,说他有些话没有勇气当面跟你说,只想请你以后都不要管他的事情,只管自己的学习就好了……”“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他还惺惺作态地来关心我的学习?”

父亲所告诉她的情况让她傻眼了,季林竟然真的“背叛”了她,还把事情做得如此地“高调”,把女的带回了家,连她父亲都知道了。他竟然还去找他父亲“传话”,看起来他是要把事情做绝了。虽然她之前有过这方面的想象,但当事实真的如此向她呈现的时候,她还是感到了一阵晴天霹雳。她所感受到的一切都在印证着她这样的结论――她对自己从前是被完美地爱着的想象确实破灭了。她对美好人性所残存的那一点点乐观设想,也濒于幻灭了。从前,她虽然对自己那充满私心杂欲的心思感到沮丧,感到“可恶”的自己无法坦然地面对完美地、痴心地爱着自己的季林,因为她的本性似乎是恶劣而放 荡的,可是那个一直痴心地爱着自己的人,他的心却是那样纯洁的。他对爱情的执著守护让她对人的心灵始终残存着一点美好的认同――虽然她自己的良心是“污秽”的,但并不代表这世上的任何人都是如此,不管他们的纯洁良心是天生如此的,还是出自后天的自我维护。她原以为,她的季林就是这样的人。他对她的深情让他很自然地对任何对自己表示好感的异性一直都是无动于衷的;他似乎从没有像她那样,为有别的异性喜欢自己而沾沾自喜乃至总是有意无意要去跟人家玩暧昧。他从不像她那样总是跟其他异性若即若离,总是用一种虚幻的希望去误导别人对自己抱感情方面的幻想。她原来所一直担心的是,当自己某一天真的因为一时的冲动,保持不住自己,以至做了对不起季林的时候,她要以怎样的态度对待这份感情,是彻底离开她所伤害到的季林,还是去请求他的原谅?似乎无论哪种方式,她情感世界的和谐都会遭到致命的破坏,就是说,将只有一句悲凉的话可以概括她内心的处境:“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所以,有时候,她庆幸自己始终没有跨越自己界限,虽然她有时候心里很躁动不安,但她从没有给任何男生来侵犯性地接触她的机会,虽然有时候她内心的期待是有那么一点可耻。她原本一直觉得,假如她和季林之间的感情濒于破裂,一直是出自她对他的背叛,而不可能是他背叛了她。也正因为她向来对季林对这份感情忠诚的设想更加深了她内心的愧疚感。所以,她一直在内心深处告诫自己:“你有资格去恨恶外在于自己的罪恶吗?声称歌颂良知持守的你,才是这世上最可耻的人!”虽然她潜意识里认定自己的私心杂欲所导致的“良心污秽”所产生的对不起季林的感觉让她的灵魂在追求精神境界的过程中感到了深深的挫败感,让她要时不时要对自己说一句“无耻”;可是她对别人内心世界的积极期待和设想,尤其是对季林忠诚守护他们这份感情的想象,又在某种程度上“救赎”了“无耻”的她,让她不至于彻底打开那管制着她内心深处那混乱而黑暗的激情的闸门,以至滑向完全的堕落。可是,当有一天现实突然以一种很戏剧性但又算很“公平”的方式来回报她的时候,她就感到自己的灵魂真的就要“完了”,她的意志面对这一股猛烈侵袭过来的黑暗势力的时候,只能被裹挟着走向“堕落”了。她已经不能自主的了,她不再挣扎着渴求光明了,她好像突然就被那个之前被自己恨之入骨的价值虚无主义吴东说服了――这世界是不存在“光明”这东西的。她虽然不甘心去“亲吻”黑暗,却又感到自己不去向往和追求光明,是无可厚非的了――她想起了“伊凡”在风雨广场所表达过的疑惑,假如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一团糟,他有什么理由不让自己去和它同流合污?是啊,当被她设想为披着光明外衣的事物最终也以黑暗的面貌出现在她眼前的时候,她还有什么理由不去向那一只诱惑她去投入它怀抱的黑暗势力投降?虽然她早已经预感到它最终带给自己身心的将只有伤害和毁灭,可是既然她生命的终点终究只是一个“坟”,那么她有什么理由还要徒劳地去和它做抗争,以让自己即使粉身碎骨也找不到光明?

在两天期限已到,季林没有如约而至之后,她的心反倒平静下来了――他的背叛只不过是对她的“报应”,;季林只不过是在以她向来对待他的方式来对待她而已。她再次打电话到季林以前上班地方的宿舍管理室之后,他的同事就把自己“好不容易打听来的”的他们老总女儿的电话给了她。在面对自己昔日情敌的时候,她心里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仇恨。她很冷静、很平和地给她发短信说:“我是季林的前女友。我不是来找你闹的,只想问清楚事实:季林是和你在一起了?”对方很快就给了她回复:“我爱他很久了。我可以给他那些你给不了的东西。不过,说到底,你们的分手并不关我的事。你们长时间都没在一起,你对他来说不过只能算一个‘符号’了。他有什么理由只是为一个‘感情符号’去完全不考虑我这种真正关心他,爱他的人呢?”“你凭什么认定我以前在他心中只是一个符号?”“因为你从来都没有关心过他,他的身心状况,你从来都不了解。以前只是他一味地关心你、担心你,思念你,而你从来都只知道享受他对你的感情,而不知道回报他。你不配他那样爱你。所以,在我看来,你对他来说,也只是一个限制他做出更好选择的符号而已。我一直劝他,不能为了你这样一个对他没有感情的符号而委屈了自己。好在,他现在终于想通了……”对方再一次刺激了她那表面看起来已经平静下来的心:“我如何冷落了他,都是他亲口告诉你的吗?”

“要不是他告诉我,我怎么可能知道你们怎样呢?”“我以前是欠了他,但是这并不代表他背叛我就是应该的。他在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跟我来这一遭,还跟我躲躲藏藏,不亲自把事情跟我说清楚,这些都足以证明他也是没有良心的。你转告他吧,他不仅仅破坏了我对他的感情,更彻底毁灭了我对‘良心’的信仰……” 与其说她是冷静的,倒不如说她在长久地怀疑“良心”之后,心早就“麻木”了。在感觉自己被他所伤害的那一刻,她就隐隐觉得自己的良心也随着被伤害而被“解放”了。既然“爱”是不存在的,那么她的心也不再受它的“管束”了。他不再爱她了,而她也不再爱他了,或许他们根本就不曾爱过彼此――她向来所爱的只是自己,而他对她的爱既然是夭折了,那么这跟他从来就没有真正爱过她又有什么区别?既然“爱”是虚幻的,那么她迷恋“自己被人迷恋”就更加正当了。谁要是还在为她“着迷”,就来大胆地迷恋她,也让她被他所迷惑吧,让她尽情地去享受被人迷恋的感觉吧。她和男生玩暧昧玩习惯了,她也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更在意被人爱,还是被人迷恋了。既然她的爱“幻灭”了,她有什么理由不去无所顾忌地释放出那些让她浑身战栗的激情来?让从前那些一切被她压制的**和激情都完全涌上来吧,她可以坦然去享受它带给她的激情的狂欢了……

在她因为自暴自弃而想要最后打开内心那道摇摇晃晃的闸门之前,她还是跟季林打了一个电话。这次,他没有不接电话。面对他的沉默,她只是很平静地问他:“你说‘一生一世’的说法像是一个笑话吗?”“宛亦,对不起,我做不到了……你身边如果有谁真心爱你,就让他来代替我去疼你、守护你吧……”“我就问你,你现在要去哪里落脚?你不是跟你自己老总的女儿好上了吗?干吗还要辞职?哦,我倒没想到了,是不是你现在就算不用工作,也比以前工作的时候获得更丰厚的报酬?你是要跟着她到处旅游去,是吧?我也能想象,她有的是钱。你有勇气带她跟我见一面吗?也算我们之间来一个彻底的了结吧?”“算了吧。从今以后,我们各走各的吧。我和她可能要另找一个地方定居下来。我可能不会再回家去了,我的两个妹妹也要高考了,她们终究也是要离家的。以后,我很可能不会回老家的。我们可能永远不再见面了,你自己保重吧!”季林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平静。她所不解的是,为什么他的语气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对不起她,竟然还那么“郑重”地要她“保重”,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还想一辈子不再见到她?想不到,她印象中那样善良的季林在面对他昔日的恋人,会如此地绝情……算了,我就成全你们了,给你自由吧!她噙着泪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