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因为埋头于看书,那些关于正义和真理、无私的爱的言说,就越多地呈现在她面前;她内心所经受的激荡也越来越严重,她也越来越清晰地感到一种灵魂被撕裂的痛苦。有时候,她会突然在夜深人静时陷入一种让她汗流浃背的恐惧之中。正是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下,她开始感觉到,她曾为之深为触动的被英国哲学家罗素所总结的所谓支配一个人生命的三种激情――对知识的渴望,对爱情的渴求,对人类苦难痛彻肺腑的怜悯,仿佛并不像它们表面看起来的那样真诚、高尚,反倒像是引诱人走向“卑鄙”的陷阱,至少对她来说是这样的。
她之所以认为对爱情的渴求也是一个陷阱,并不是她认为一个人对爱情的心理渴求本身有“卑鄙”的一面,而是因为当她在自认为具有某种“超凡”品质之后,她仿佛就有了“正当”理由去粉饰自己那一颗面对已有的爱情不再安分的心了。她觉得自己“卑鄙”的是仿佛她渴求“爱情”的动机仿佛又不像是在寻求爱情本身,而是在寻求一种对自身“存在”的感知方式。
难道她真的为别的男生心动了,不再爱季林了吗?对此,她竟是迷惑的。在没有季林的孤独的大学生活中,除了最开始一段时间的不适应之外,她越来越习惯了季林不在她身边的日子了。在她沉陷于思想方面的冲击的时候,虽然她还是和季林几乎天天电话联系,却再也不能从他的声音里获得一种足以驱散她内心孤寂的慰藉了。她竟然渐渐变得不再期待去听他的声音了。他在电话那头对她嘘寒问暖的时候,她总是感到跟他无话可说。除了他问她是否还需要钱的时候,她才稍稍提得起一点精神。很多时候她也控诉自己对季林“太没良心”,为什么非要去压榨他来之不易的血汗钱,然后拿去“挥霍”,去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她之所以认定自己疯狂地买书来堆在寝室里属于她的各个角落的行为不正当,是因为她总觉得自己那热烈的求知欲推究起来好像也是出于虚荣心。她感觉自己想去分辨真理的目的,只是为了塑造和表现自己,她觉得这个动机不怎么光彩的原因,在于她似乎总是想让异性来关注她、理解她、欣赏她,喜欢她、爱上她……不过,她所渴求的来自他们对她内心世界的理解,也仅限于她的思想认知方面,而不是她内心情感的真实状态。她似乎有一种自欺欺人的倾向,总想要把自己所获得的那些对善恶的理性认知本身当做是她的灵魂的向善求圣的证明。她还把自己寻求一种来自异性对她思想世界的理解,并让别人沉陷于对她精神世界的想象的过程,当成是她“跋涉”着寻求“灵魂伴侣”的过程。她似乎觉得已经和季林没有“共同语言”的自己有资格去茫茫人海中寻访自己的“灵魂伴侣”。季林确实不能理解她所热衷于与自己的思想同道去探讨的那些高深的话题,他不能理解她的那些“形而上”的精神困惑和烦恼。假如她还爱季林,还在乎他,就应该为此这个事实而难过。可实际上,她对此是麻木而无所期待的。也许潜意识里她还觉得这个事实本身还是对她的一种“释放”――如果不是她的男朋友不能理解她的思想,跟她有“隔阂”,她又如何能“正当”地去渴求季林以外的异性的目光,还有他们对她的情感表达呢?
季林对她的感情还是一如既往,还是像从前那样紧张她,害怕失去她。她有时还是要恨任性地去刺激他:“是的,我爱上了别人了!但是,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轻易背弃我们那‘一生一世’的诺言的。我的身体会一辈子属于你,至于我的灵魂,你也管不了!”她这样随兴而直白的话每次都是引来季林伤心的沉默;只是每次他似乎都很快从她话里的阴影中走出来,或许是因为他太了解自己女朋友了。很多时候她不过就是逞口舌之快。或许他早看清楚了这样一个事实,她虽然又不再轻易对他表达情意了,但总归还是爱他的。他们从小就认识,而且彼此在对方生命中的回忆是任何其他人所无法替代的,而她从前也总是在他内心最脆弱的时候来紧握他的手,向他表示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他,要跟他一生一世。那么,他去在意她平日里出于小性子的“口舌之快”是没有道理的。他可能还是把她所谓的“爱上别人”,当做是出于小女生虚荣的一时杂念;他根本用不着去在乎,这个在他高中时代就想清楚了――难道他有资格违反人性地去要求她在面对别人喜欢她或爱上她这个事实的时候,不能去沾沾自喜,反而要为之忧伤难过吗?在她踏进大学校园的第一天开始,他似乎就已经做好了去承受最坏情况的准备:她可能会一时陷入情感迷途,和别人走在一起。即使这样,他也不轻易放弃她。他甘愿自己默默承受她因为一时的迷惑而移情别恋所带给他的伤痛,只要他最终还能得到一个善终的结果――或许她因为顾念他们之间源于小时候的、又持续了数年的感情还能最终回到他身边。她对自己男朋友对自己情感,几乎就是这样理解的――他不能没有她;而她呢,则已经越来越频繁地在口头上表示,她不一定就承受不了没有他的生活了……
她一直感觉自己是被“完美”地爱着的。她庆幸于自己是一个童话般美好纯净的爱情故事里的主角。从良心上,她也明白自己需要为持守这份爱情而去尽上自己的“义务”,那就是约束自己跟其他男生的交往。为了不真正伤季林的心,她即使不能控制自己的心思,也需要去管束自己,不让自己那些见不得光的隐秘心思转化成会真正伤到季林的行为。可是,不知从什么开始,她忍不住就要去“冒险”,总要踩到一些“悬崖”边上去,去跟一些男生“玩火”。那些让她瞧不起的男生,即使死皮赖脸地来亲近她,她也不会给对方一个好脸色;她对这些人的冷硬态度反过来又给了她一种自认为有对爱情的“忠贞”或“正直”品质的心理暗示。可是在她遇到了那确实对她有吸引力,让她不能很平静地面对的异性的时候,她的心就躁动不安了,也就丧失了让自己继续保持这种品质的动力了。
她似乎越来越没有耐心去约束自己情感中的那些混乱指向了。所以,她越来越敢像她第一天踏进大学校园时的那样,敢于对季林说,她要跟他“一生一世”,要跟他“执子之手、与子携老”了。理智上,她早就看清楚了真相:即使在某一段时间,她的心思意念会专注在季林以外的某个男生身上,并为对方看她的“目光”而心神不宁,或者说她真的在因为对方而承受某种煎熬,但这也并不代表她真的就爱上了对方。她只不过是一时迷上了被对方“迷上”的感觉,她只不过是在为“自我如此强大”的感觉中沉醉,而误把这种因为对方而起的兴奋或震荡当做了“对对方有感觉”。她觉得自己并没有真的爱上季林以外的任何人。退一步说,她即使真的爱上了谁,她也不可能让对方走进她的现实生活:她早已认定除了季林,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对她的喜欢或爱是不肤浅或有根基的,或近于“无条件的”。她不相信他们中任何一个人可以像季林一样去长时间地忍耐她那反复无常的火爆脾气,去包容她品性中一切的缺点,在她并不可爱的时候还爱她。所以,没有任何异性可以替代季林在她心中的位置。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想过会舍弃被她视为人生伴侣的季林,但是她还是为他不是她的“灵魂伴侣”而遗憾,但她又不期待这遗憾消失。人生伴侣和灵魂伴侣不合一,她的爱情仿佛就是不完美的――虽然她是被季林完美地爱着的,季林却是被她“不完美”地爱着的。什么样的人才能成为她的灵魂伴侣呢?她认定这只能从她的“思想同道”中去寻找。她开始与他们接触的时候,觉得自己完全是出于精神世界的孤寂而渴求思想上的“知音”,才去和他们认识交往的。可是到后来,她的心就变了质,她跟他们说话不再是出于想宣泄自己因为无人理解自己精神世界的苦闷,或是真诚地和他们探讨一些思想上的困惑;她只是无法控制地要去沉迷于一种感受到他们因为理解她的思想世界而为她沉迷的暧昧气氛而已。结果,“思想”就成了她用以满足自我强大之想象的一个工具……
在二零零三年五月之前,也就是在她大三下学期的某段时间之前,虽然她在与某些男生的接触过程中,时常表现出一些不安分的“可耻言行”;但是总的来说,她内心的方向是确定的,那就是她绝不做出背叛季林的实际行为,这就是她的“良心”所要坚守的底线。她也知道自己即使没有越过“底线”,也不代表她的精神世界是“干净”的,但她又欣慰地认定自己至少没有对季林任何实质的“背叛”,也就不会真正伤到季林。在这个底线之内,她还是颇为自己留下了一些自由活动的空间,无论她怎样享受地看着某些男生为她而神魂颠倒了,只要她不接受他们的爱,她还是觉得自己算不上是“品德败坏”。她的思想认识,她自诩为有高贵的精神追求或向往,这些都在提醒她不能放任自己的**不受良心的辖制,以至让自己真正成为一个“品德败坏”的人。可以说,是她那建立于对善恶知识的认识基础之上的精神世界那脆弱的平衡暂时约束了她的心;可是,当她内心世界的平衡被某种突如其来的“外力”给打破之后,她自我世界的平衡就像垮塌了一样,而那时,她对自己内心深处的“良心呼声”感到了深深的厌倦,以至于她也厌倦了自己既有的爱情承担而要去约束自己内心那没有方向的混乱激情的义务。在一种自暴自弃的境况中,她几乎就想任由自己被黑暗势力完全卷走,以至让**那一匹脱缰的野马带着她的灵魂到处去体验一场似乎只能把她带向“地狱”和毁灭的“狂欢”……
让向来在理性上高举良知的她开始甘于抛弃自己的“良心信仰”,以至推动她想“随心所欲”地放纵自己的却不是什么大事,而是一场她因一时无聊而好奇地参与的别人班上的一场团组织活动所引起的“唇枪舌剑”而已。由此,她才知道了吴东这个人。事先,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这一去几乎就是被“引颈待屠”的。她完全想不到,她为此而经历了一场让她的“自我”彻底破碎的内心动荡;而这一切就因为吴东这个伶牙俐齿的“人物”对她的刺激。这个人的确拥有一双看穿人心的透视眼。她感觉被吴东冠之以“自由派”的自己确实被他完全看透了。正因为如此,她才对那个傲慢的人充满了愤恨,以至于她还和向来没与自己红过脸的朋友李雪菲翻了脸。仿佛是吴东这个人彻底打翻了她一直小心地护守着的内心世界的颠簸之船。让她恼怒和痛苦的与其说是吴东对他们这种“自由派”的不公正的过于夸张的批判,还不如说是她不能接受别人以同样的理由去解构并践踏她曾一度引以为傲的精神追求或精神境界。她以前偶尔也像吴东所嘲弄过的那样去质疑自己就是一个彻底的“自我主义者”,可是这种发生在内心的质疑是无法撼动她那因为推崇良心而拥有的强大的“自我存在感”的,反倒从反面更引诱她去加固她内心的骄傲――面对自己的良心,她是如此地绝望,如此真切地体验到了自己灵魂深处的“荒寒”。虽然她对良善知识的寻求和推崇本身被剥夺了她个体本身的道德意义,但这个追求本身甚至于它的失败都还是残存着某种让人哀叹的美学意义――绝望本身,以及由此而来的疯狂或死亡,看起来也是那么地悲壮乃至美丽。由此,她第一次深刻地体验到了“死亡”和“黑暗”对她的自然吸引力……
不过,向来“自爱”的她即使被“黑暗”完全网罗了,也不会主动让自己的肉身走向毁灭,也就是自杀的。她早就看清楚了这个事实――虽然她也向往拥有真理追求者或殉道士的荣耀,但她是做不到轻易就拿自己的命去换取这一切。戊戌变法中的谭嗣同表面上是变法失败的牺牲品,实际上说起来还是死于自己的选择――他有逃走的机会却拒绝逃走,坚决选择慷慨赴死,因为他固执地要拿自己的死“以召后起”。一个人为信念而死是让人尊敬的,不管他的信念是对是错,至少这个人做到了“舍己”。她感到自己之所以不可能做到在必要时拿命去捍卫“真理”,只是根源于她的内心并没有爱“真理”的心,无论她所认定的“真理”是不是值得自己为之而死的东西;因为她真正所爱的对象只是她自己……
这些心理现实对她的意识来说,并不是很突兀的,只是一直被她压抑在潜意识深处而已。虽然她时常为自己潜意识领域的真相感到恐慌,但只要没有任何人真的从这个角度去思想她,去完全剥离她,她就感觉自己是“安全的”。可是当有别人以一种蔑视的态度来质疑她真实的精神状态之后,她那为自己小心翼翼维护的内心平衡就被打破了。她就感觉自己就像在光天化日之下剥光了衣服,虽然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她的窘态,她还是几乎被排山倒海向她袭来的羞耻感所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