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主宾双方十来个人,围坐在厅中的一张老红木圆桌前,谈笑风生其乐融融。
从菜肴的精心准备上,就能凸显出主人对客人们的重视,
平桥豆腐、芥菜春卷、水晶肴肉、番茄鱼片、红烧狮子头、松鼠鳜鱼、大煮干丝、软兜长鱼、清炒虾仁、淮山鸭羹和鲤鱼萝卜汤等淮扬名菜摆满一桌,其菜品既细致精美,又格调高雅。
席间饮的是江北泗阳产的洋河大曲,醇香浓郁,余味爽净,回味悠长。面对如此美酒,梁伟光他们却仅是浅尝即止,一来是双方萍水相逢,初次见面就喝多了实在有失礼仪;二来是一旦酒多了话就会多,极容易误事。
刚才在厅里端茶倒水的两个下人,也让陆万英给支走了,仅留下管家在一旁伺候。
杯中之物一来二去后,梁伟光他们知道这陆万英老先生乃是书香门第出身,不过到了这几辈都没有走仕途而是从商。他早年在广东一带常和洋人做生意,五年前回到家乡后,花钱置了一大块地,把陆家祖屋重新翻修并扩建成如今的陆园,从此便赋闲家中寄情于山水。
而陆万英也算看明白了,对方除了梁、严两位青年以及那位年龄稍长的姓马之人外,其他人的言谈之中也说不出个什么之乎者也,咬文嚼字似乎还不如自己的管家,估计从小在国外也没有什么夫子老师给他们教授课业,因此交谈的时候他就注意尽量要通俗白话一点。
陆万英放下酒杯,亲切问道:“不知诸位贤侄的祖籍都是来自哪些地方?”
梁伟光给他一一介绍道:“我和小冯是安徽人,小杨是直隶人,老黄是陕西人,老马是江苏人,小李和小孙是四川人,小崔、小周和小严都是浙江人。听家中长辈说,我们的祖先乃是明朝末年为躲避战乱而出洋的,当时先是到了南洋一带,而后又辗转到了欧洲的法国。仔细算算,离开故土已经有两百多年了,因此长辈们也说不清楚老家是哪一府哪一州。”
陆万英听了后心里直好笑,眼前诸位一开口就带有浓重明显的乡音,什么离开故土两百多年恐怕是托词。没准就是几十年前长毛造反的时候,被湘军淮军击溃打散后逃出去的余孽,不过他也不想去深究打探,只是对他们相互之间的这种老马小严之类的称呼大为不习惯。
他又问道:“诸位家中现在都是做些什么营生?”
梁伟光道:“我们这些人的祖上都是没读过什么书的乡户,在洋人的地盘上也就是能开些制鞋店、裁缝铺、中药房或小酒楼,勉强做点小本生意。不过,有了十几代人的呕心经营,也算略有家业吧。”
陆万英端起酒杯,赞许道:“诸位贤侄能舍家业而只身涉洋,不远万里归国,着实令人敬佩。”
大家浅尝一口后,梁伟光感慨道:“颂公不知,我们这些在外的华人根本不受洋人待见,社会地位之低,难以想象。也只有自己的故国强大了,我们这些游子才能在洋人面前挺直了腰杆。因此我们也都各自努力学了一身本事,准备回来为民族的自强图新尽一丝绵薄之力,家中长辈对此也都很赞同与支持。”
陆万英听了微微点头道:“为人父母者,自是期望子女皆有出息。”
于是,严凯借机问道:“颂公,不知令公子在何处高就?”
一提起那位还未谋面的陆少爷,就见陆万英满是惭愧道:“唉,犬子好洋务,整日醉心于西学救国。先在江宁府开了家外文书店,说是要传播什么新见识;后又在镇江府办了个西式药房,说是救国须先救人,几年下来贴进去不少本钱,却一事无成。”
看来这陆老爷还算是一位较为开明的乡绅,对新事物倒也不排斥,严凯道:“颂公,小侄可否问句唐突的话?”
“泽生当讲无妨。”
泽生就是严凯自己取的表字,他半开玩笑道:“我们这些人也算来历不明,不知颂公为何对我们如此放心?”
陆万英哈哈笑道:“泽生,这就是你见外啦。犬子他素来热衷洋务,我也非守旧之人,须知师夷长技方可制夷。因而对懂洋务之人,我都甚爱结交,更何况与诸位可说是一见如故。”
“颂公,这就是缘分。”梁伟光马上接了一句。
“对极对极,确是缘分。若非机缘巧合,我也无法结识炳辉、泽生你们这些少年英才。”
严凯谦虚道:“颂公过奖,我们哪敢称得上英才,只不过久居海外,多了解了一些洋人的东西罢了。”
谈到这里,陆万英就对大家道:“犬子近日正与法国某洋行有事接洽,诸位久居那法国,到时可否多指点犬子一二?”
听说是法国洋行,梁伟光脑子里便灵光一闪,忙问道:“可是聚福洋行?”
“正是那聚福洋行,炳辉也有听闻?”
梁伟光道:“我有一位法国朋友叫昆汀,就是聚福洋行的高级经理。”
“如此甚好。”陆万英赶紧招呼身后的管家,“全友,明天就派人给少爷带信,让他回家一趟,见见贵客。”
招呼大家喝酒吃菜后,他又关切问道:“如今归来,诸位都有何打算?恕我冒昧,尚不知诸位贤侄都有哪些擅长之处?”
梁伟光爽快道:“我们这些人里,老马学的是办工商实业的经济,小杨和小冯学的是西方工程机械,其他人学的都是军事。”
“哦。”陆万英顿时来了兴趣,“想不到诸位大多还都习过西洋军事,炳辉可否细说?”
见这陆老先生唯独对军事一相颇感兴趣,梁伟光在心里打了一个问号,便信口胡扯道:“我们都是从法国圣西尔军校步兵科毕业的,这所学校是由法兰西皇帝拿破仑在一百多年前创建,校址建在巴黎郊外凡尔赛官附近的圣西尔(Saint-Cyr),故因此得名。学校的正式称呼是圣西尔军事专科学校,可与美国西点军校、英国桑赫斯特军事学院相提并论。”
本来,陆万英对崔德才、周杰他们几个还藏有点轻视和怠慢,这下内心里对他们几个的观感度立刻就大幅度提升。
梁伟光满嘴跑火车,陆万英却是深信不疑。
自从庚子事变后,出洋留学军事的国人日渐增多,绝大多数是去日本的陆军士官学校,去西方如德国普鲁士军校的也有,只是人数极少。他问道:“既有此本领,炳辉及诸位可是要报考新军?”
梁伟光坦言道:“让颂公见笑了,我们此番归国并非为了在衙门或新军里求个一官半职,而是想在民间做些切切实实的具体事情。”
陆万英惋惜道:“炳辉,不是我说你们,如果仅是工商实业、开矿办厂的话,那真是学非所用啊。”
梁伟光忙解释道:“颂公误会了,将来这实体是要办,工厂也要开。不过,我们更想开设一个新式学堂专门教授西洋体操,以振奋国人的尚武精神,同时也为国家培养后备武力。”
这个时候的体操,可不是21世纪的那种单杠、双杠、吊环、跳马之类的玩意,而是实实在在的兵操,就是立正稍息齐步走,再加上扛枪、举枪、行军及射击打靶等,说白了就是想在民间办一所准军校。
这绝对不是异想天开,梁伟光他们过来之前就查证过了,1905年人家光复会的徐锡麟和陶成章就已经在浙江绍兴付诸实际行动,办了一所叫“大通学堂”的体操专科学校,而且还是得到伪清浙江官方批准的。这种成天操练打枪的新式学校尽管为绍兴当地士绅所不喜,但为了国家的尚武大计,这些士绅们不仅要忍着,还要时不时的捐些钱粮以示支持。
陆万英及管家陆全友听说对方要开办一所体操学校,并不感到意外与诧异。要知道,这个时候社会上最时髦的说法之一,就是认为国人缺少尚武精神,纷纷号召要弃文从武。甲午战争为什么失利,就是认为军事上不如日本。尤其是日本通过日俄战争击败俄国而跻身世界列强行列,而且还是在中国国土上交战,更是深深刺激了绝大多数国人,有识之士纷纷东渡日本,留学军事以寻找日本崛起的原因。
陆万英感慨道:“炳辉说得好,西方乃至东洋之所以强大,正是有那尚武精神支撑。如今就因太过文弱,欲自强须改文弱为勇武,自当官民上下齐努力。炳辉贤侄,若真要办这体操学校,我倒愿助你们一臂之力。”
梁伟光忙连声致谢,问道:“颂公可有办法?”
陆万英微微一笑,道:“说来也巧,炳辉你们正好赶上趟了。镇江知府陆梅波乃是与我陆家同宗,虽是远支,但梅波兄与我相交甚深无话不谈。”
“颂公,陆知府也要办这样的学校?”真是觉得爽啊,这边刚说要打个瞌睡,那边就有枕头递上。
“梅波兄是张香帅的门生,如今各地都在督办新政,他岂能落于人后?不仅要办一所新式体操专科学校,听说还要办一所巡警学校。”
张香帅就是张之洞,他一直是力主广开新学、改革军政、振兴实业,是名副其实的洋务派。作为他的门生,陆梅波知府热心新政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历史知识相当匮乏的梁伟光这些人,当然不知道巡警学校是怎么回事,中学的历史书上介绍晚清时政的时候好像也没有提过。就是光复会的绍兴大通学堂,还是从雅虎上搜索来的。
原来,开办警政也是伪清新政的一项重要内容,同时也是颇有成效的新政项目之一。伪清本来并无警察,有关社会治安、捕盗、民刑、词讼及公共卫生等均由保甲局管理,而保甲制度历来是维护封建统治秩序的工具。
光绪二十八年,袁世凯仿照西方设立保定警务局,开办保定警务学堂培养巡警以推行警政。随后,八国联军交还天津时,要求伪清当局不得在天津及其周围二十里内驻军,袁世凯便将直隶总督衙门从保定迁至天津后,以维护治安的名义把军队变为警察,设立天津巡警总局,后又设立天津警务学堂。
光绪二十九年,保定警务学堂并入天津警务学堂,并改名为北洋警务学堂。
光绪三十一年,伪清朝廷设立巡警部,以署兵部左侍郎徐世昌为尚书,赵秉钧等为侍郎,并谕令各省设立巡警,以北洋警察为模式办理警政。
介绍完警政是怎么回事,陆万英嘲讽道:“今年以来,更省相继筹办警政,但大都名不副实,徒有其表,官老爷们的精力大多都放到勒索‘巡警捐’上。”
梁伟光喜出望外,趁机吹道:“我们从法**校毕业后,因是华人出身无法在法军中服役,只好在法国普瓦捷市当过几天见习巡警,要不是这次回国,说不定都已经转正为正式巡警了。”
陆万英对他们是越发佩服,连连赞道:“人才,真是人才啊。”
梁伟光自我解嘲道:“即使当巡警,我们华人在那也只能当城管。”
“何为城管?”
“所谓城管就是最底层的巡警,集流氓地痞无赖泼皮恶棍于一体,整日里尽干些为非作歹的事情。”
陆万英听了,对那城管说不出的厌恶,安慰道:“还是不当为好,不当为好。”
……
这顿宴席吃到很晚才散,宾主尽欢。
陆万英再三向梁伟光他们承诺,说一定会把他们引荐给求才心切的陆知府,让他们宽心在陆园多住几日。
看来,那两只劳斯丹顿名表确实没有白送。
送走客人,陆万英领着管家回到主屋的书斋,摘下手腕上的表,拿在手里细看打量。
管家小心问道:“老爷,这东西真的值钱?”
陆万英伸出五根手指道:“全友,加起来起码值这个数!”
管家倒吸了一口冷气,迟疑道:“老爷,这些人到底是什么的?”
陆万英略微思考了下,哼了一声道:“越洋归来的,十有七八都是革命党,就不知道他们跟我们华兴会有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