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霄山脉南北绵延纵横数百里，将荆湖南路和江南西路隔断，山峦挤压着沟壑，沟壑抗拒着山峦，数座千仞高峰拔出群山，直达云端，如同天柱。山巅终年被云烟遮蔽，如披上了层层神秘的面纱，历来为修道之人所钟爱。

在罗霄山脉的中段，耸立着一座波状大山，峻岭之上飞瀑如垂天白练，远远望之似乎静止不动，但从山涧中传来雷声轰轰，万珠飞溅，在朝阳的照射下，隐现半轮彩虹。

几只白鸟从云层飞下，展翅穿过虹轮，钻入巨瀑，消失在碎玉乱雪之中。

山腰一凸崖之上，青松夭矫昂藏，下有一座破败霉烂的亭子，此刻里面坐着四个人，正凝目远眺。

座座青山如坟，掩埋的，是谁的笑靥？

滚滚松涛如怒，呼喊的，又是谁的名字？

金色的朝阳射进亭子，受到摇曳松枝的干扰，光线乱晃，依次划亮了四人的脸。

铁肩头发蓬乱，道袍破碎，但双手抱胸，背脊笔挺，依旧不失领袖风范。

他紧闭着嘴唇，头靠在亭柱上，目光藏在松影中，望着天外那只孤独的灰鹰，不知在想些什么。

潘星、天鸠和青步虚则体无完肤，面目焦黑，各自缩成一团，仿佛三只去了壳的老乌龟，威风尽失。

青步虚收回目光，叹了一口气，声音更加苍老，“看来闻师弟凶多吉少?……”

潘星目光一闪，抬眼瞟了铁肩一下。

铁肩沉默。

天鸠抚摸着满是灼伤的老脸，对着崖下狠狠吐了口浓痰，不想山风又把痰吹了回来，溅在潘星的背上。

潘星竟然没有察觉。

天鸠嘿嘿干笑一声，随即脸色一板，对青步虚道：“道一修为不在你我之下，怎会轻易罹难？只怪我们没有说清楚具体的汇合地点，罗霄山脉南北数百里，他们怎知是在这座武功山碰头？或许……”

他扭头望向了云雾中冒出的几座峰尖，似乎想搜寻失散同伴的身影。

潘星趁机挪动背脊，在亭柱上反复摩擦，抹去痰渍。

“他不会回来了。”

铁肩忽然站了起来，魁梧的身躯形成了一条长长的影子，压在了青步虚的身上。

天鸠和青步虚都惊愕地仰视着他。

铁肩走出亭子，站在崖边，背对着众人，仿佛一株孤松，傲然凌风。他拿出赵还我的碎玉箫，放在嘴边轻轻吹弄，呜呜，呜呜呜，音冷如铁。

“道一的尸骨恐怕已经在大火中化为了灰烬。”

“什么！”

青步虚身子一震，不由自主站了起来，膝盖还未伸直，铁肩蓦然转过了身来，双目变得赤红，瞪得青步虚又把臀部搁在了座板上。

铁肩森然道：“他妄图勾结鞑子，叛教叛国，已被我毙于烈焰之中！”

青步虚和闻道一同出于辛无尘门下，感情甚笃，得知师弟被掌门所杀，心头气血上涌，跳起来拔剑相向，喝道：“闻师弟什么时候勾结鞑子了？铁肩，你不要乱立名目，铲除异己！”

铁肩通红的目光闪现出凌厉的光芒，仰天哈哈笑道：“青师兄，你我相交相识四十载，在所有的师兄弟中，我铁肩最敬重的就是你。因为，你有一颗赤诚之心！当今天下苍生涂炭，我们这些修道的当努力为国为民献出所学，直至生命！只有懦夫才隐居深山不问世事，只有冷血才餐霞饮露闭关炼丹――更别说投敌卖国！”

青步虚被他那一番激情四溢的话说得面目通红，不禁也激动起来，长剑一挥，临空划了一道闪亮的弧线，“说得好！可是闻道一他――”

铁肩看着他，神态又变得严肃，他举起了沁满斑驳血丝的玉箫，嘎声道：“当着双侠在天之灵发誓，铁肩以下所说句句属实，否则当遭天戮，雷电击脑，化为齑粉！”

他的脸上露出了悲壮。

其他三人都愣愣地看着他，各自的目光闪动着不一样的光芒。

“我天师道师祖张鹤鸣及其弟子季无涯、辛无尘、萧无迹接受了蒙古鞑子的招降，承诺天师道及江南武林放弃抵抗，背宋归顺！”

当啷一声，青步虚手中长剑落地，他面色苍白，打了个踉跄，右手扶住了旁边的一株松树，左手点指着铁肩，嘴唇哆嗦，只发出了剧烈的喘息声，却说不出话来。

铁肩轻轻抚摸着碎玉箫，声音又变得冷酷，“对于这种大逆不道的变节，青师兄，如果你是掌门人，你该如何处置？”

青步虚喉结滚动，吐出了虚弱的声音：“如此秘密之事，道一不会知道，更别说参与……”

铁肩目光一闪，“不错，道一他确实还不知此事！但他奉辛师叔之命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并偷偷向老爷子告密！有他在身边，实乃我天师道肃清内奸的第一阻碍！”

青步虚神色渐渐恢复正常，冷笑道：“铁肩，我不是看轻你，凭你恐怕还不是师祖他们的对手吧？”

铁肩转身看着那道垂天白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我师父说归顺鞑子是天道循环，理所当然；而妄图抵抗，只会给天下带来无穷灾厄，乃逆天行事。嘿嘿，我铁肩偏要逆天而为！就算为此失去所有……青步虚，你面前只有一条路，你不走也得走！”

铁肩一挥玉箫，呜呜之声大作，玉箫指向了悬在半山的那轮彩虹，虹晕似乎都黯然失真，褪了颜色。那几只白鸟从水雾中冲出，嘎嘎远去。

青步虚苍凉地摇了摇头，目光扫向了潘星和天鸠，见他们都沉默不语，不禁凄凉地一笑，“你们早就知道了吧？”

潘星肥胖的身躯倚靠在朽烂的亭柱上，亭柱发出了咔咔的叹息。

他仰头望天，也叹息道：“人身在世如飞箭入空，终有落下来的那天，既然结局都一样，我们何不把握那上升的过程？逆天而行，能飞多高，就飞多高。”

天鸠瞪大三角眼看着潘星，仿佛今日今时才认清他。这个平时笑呵呵的宽厚盟主，他的内心竟然是汹涌澎湃的大海。

青步虚默然，情不自禁伸出舌头舔舐着干裂的嘴唇，潘星那句话仿佛是他唇上的血泡，被舌头反复尝试着。

味道是苦涩，又带着咸味，到后来，又涌出了鲜血的气息。

青步虚气血上涌，一跺脚，吼道：“我跟！”

枯枝响动，脚步声从松林深处传来，一个黄冠道者慢慢走了出来。他双眸如星，面如朝霞，发髻中嵌满银丝，闪烁着云母般的光芒。

“天道如刀催人老，唯有以血祭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