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范还没有孩子,他跟老婆结婚也才五年,在六十年代已经算是异类了,厂子领导也数次找他谈,当然也包括林铁柱。但毕竟是留过洋的人,喝过的墨水真是多,他道理一套套的,其实说穿了就是他找不到跟他相配的女人,后来车间里一个纯朴善良的女工与他长时间的接触,终于擦出了火花。
但没想到范田正就这样离奇地被枪决了,他老婆在一番呼天抢地之后,突然变得离奇的冷静,将老范的尸体用板车拉回了家,半夜之后,范家就着火了,烧了好几个小时,周边的人们全部跑过来救火,但一个个脸盆泼进去的水根本无济于事。
天亮了,公安局也来了,他们翻出了两具焦黑的尸体,一具是老范的,一具是他老婆的。公安把后事处理留给了炼钢厂:你们把员工埋了吧。
还好,老范家只有两个人,连抚恤金都不用发了。
一连几天,厂子里是阴气沉沉,所有人的脸都是僵的,没有眼泪,也没有欢笑,每个人都非常严肃,大家开始偷偷地背诵**语录。厂子每天下午三点半的休息半个小时变成了政治学习,所有人都集中在大会堂里面,由秘书小于带头学习,小于本来还有点推却,但看到林铁柱严厉的眼神,赶忙走上台,大声地读:“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台下一片红闪闪,每个人都将**语录放在左胸处,高声地跟读:“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林铁柱本来还打算开展政治学习,厂长也没有打算,但县委里的宣传部过来检查,问厂长:“你们已经开展政治学习了吗?”
厂长说:“开展了。”
“次数有多少?”
“我们每周一下午一次政治学习,学的是马列主义、**思想。”
“每周才一次?你们怎么这么落后!把你们的党委书记叫过来!到底做什么工作的!全国一盘棋,大家都在轰轰烈烈地开展学习,开展文化大革命,你们呢!炼钢厂去年还是先进党组织,你们这样怎么成?太不像话了!”
林铁柱见到宣传干事后,被厉声训斥了一番,他的脸色也一片苍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不断冒出。紧紧握着宣传干事的手:“同志,您批评的对,我们的自身建设做得不够,从今天开始一定要改进,我们不能只顾生产,而对政治失去敏感。谢谢您!”在宣传干事临走之前,他敬了一个像样的军礼,宣传干事笑了笑。
于是一周一次的政治学习变成了一天一次,过了一个星期之后,变成了一天两次,下午三点半学习半个小时,晚上六点一直到九点,再学三个小时。
夏天的夜晚,蚊子很多,但没有一个人敢哼哼,因为会堂的后面,开始有人监督了。
监督的人来自县造反派司令部,造反派的头头,也就是司令,就是开枪枪毙老范的陈大仓。不过他本人都没有出现,过来的是红卫兵,每天晚上三个红卫兵,臂缠着红袖章,胸前别着大大的**像章,左胸前兜里塞着一本袖珍**语录,露出一小半。左手捧着一本手册,右手拿着一只钢笔,到处转悠,看到谁不认真学,谁开小差就记名字,所以每个人都坐得笔挺,大声跟读。
林铁柱跟厂长坐在主席台上,秘书小于读一句,他们就跟台下的人一起跟读。小于的北京话说的最标准,读**语录也非常像模像样,他还会抑扬顿挫,该停顿的时候还会停顿一下。
基本上晚上半个小时之后,每个人都有点吃不消了,于是四十五分钟后,休息十分钟,养好精神后再学习。林铁柱通常都是借这个机会出去上趟厕所,顺便抽一根烟。
林铁成则是坐在后面,他只是车间里的一名普通工人,看见红卫兵他总是很害怕,每次见红卫兵走来的时候偷偷拿余光瞄他们。
农历七月七,织女会牛郎,这个晚上大家也在政治学习,但明显这个晚上的效果不太好,红卫兵不停地踱来踱去,眉头紧锁,时不时地敲桌子提醒大家保持姿势与态度。但情况实在不太好,红卫兵中一名为首的头儿上台跟林铁柱耳语了声,林铁柱叫停了秘书小于,他挥挥手道:“同志们,今天晚上的政治学习提前结束,散会。”
台下一阵安静的欢呼声,很多人将狂喜拼命压抑住,但走路的脚步明显看得出来那种雀跃,好像脱离苦海一般。
但林铁柱跟厂长没有脱离苦海,随着人潮散去,大门口又多了几个红卫兵,领头的是陈大仓,看到他的到来,两人不禁感到一阵阵寒意。
陈大仓道:“上级有最新指示!”
“什么指示?”林铁柱跟厂长异口同声。
“根据上级精神指示,目前在人民内部,潜伏着很多反革命分子,我们造反派的任务,就是把这些坏分子给揪出来!对了,你们炼钢厂有多少员工?”
厂长脱口而出:“九百八十五,一个厂长一个书记,一共九百八十七。”
“嗯。”陈大仓沉吟了下,“根据上级的指标,每百个群众中就有可能潜伏着五个坏分子,你们算一下比例,九百八十七中的百分之五是多少?”
“报告司令,是!”一个戴眼镜的红卫兵很快就报出了数字,看来事先他早已经计算过了,成竹在胸。
“那就这样吧,49个人好了,也就是说,你们炼钢厂九百八十七人中,潜伏着四十九个反革命分子,给你们一个星期,你们党委讨论一下,把四十九个反革命分子的名单尽快拿出来,下个星期就要上报。”陈大仓轻描淡写地道。
“什么?为什么一定是四十九个?我们厂子里怎么可能有那么多反革命?”厂长紧张地问道。
“上级精神都不会领会的吗?”陈大仓厉声呵斥道,“你们怎么一点政治敏感性都没有?炼钢厂里那么多敌人,那么多特务潜伏着,你们到底是怎么做工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