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 洛阳旧识
作者:关山飞渡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890

元芳终于带着淮阳公主下了山,只可惜是一具冰凉的尸体。奈何,卿本佳人,一生匆匆,虽然富贵尊荣,可曾享过一日幸福?

元芳拥扶着如燕,在晚风吹拂中慢慢走下了山,元倾在侧,亦一路无言。路为宏本来还是要将淮阳枭首祭旗,元倾绝不同意。死者逝矣,更何况是慨然自尽,即便是武氏宗人,元倾亦敬。路为宏骂他是妇人之仁,元倾不以为然,两军对垒,用什么计谋都可以,精神上却不需不择手段,壮烈赴死的敌人元倾敬重,同为一世人,该让她入土为安。

元倾送元芳一行到山下,走出三里路,元倾不再送,路为宏也不准他再送,两个路姓亲随跟在身后,已在催他回去。元倾命人将武器交还元芳等人,元倾亲手拿着元芳的刀,在交给元芳的一瞬间,抓住元芳的手,猛地一按掌心、手腕的劳宫、内关、神门三穴,同时看了一眼武宝盈,因为按得颇用力,这三个又都是活血化瘀的穴位,元芳心中一震,元倾笑了一下,一个小锦囊无声地塞入元芳手中。

元倾随手一指远方:“走出三里地,再走五里,不对,还再走十里,那里有块风水宝地,到那再掩埋她吧。兄弟就不送了。”说着顿了顿,凝神看着元芳的双眼,片刻的静默,一丝温暖的笑容重回脸上,压着心中刀绞般的痛:“他日相见,便是战场,兄弟可不会手软,大哥多保重!”

元芳心中已明白一切,难得,元倾刻骨痛恨武氏,还能暗救武宝盈,放她下山,在他已是十分宽广的心胸。有兄弟如此,元芳很满足,若能同他一起归隐,什么大将军都可以不做。

“元倾,和哥哥一起走吧,天地如此广阔,还怕没有一块我们安身立命之所吗?哥哥不想做什么大将军,只要你好好活着。”

这一刻是元倾最承受不起的时刻,这样一句话是元倾最承受不起的一句话,如果在二十年前,哪怕十年前能有人对他讲这样一句话,他能为之放弃一切,但是现在太晚了。

“太晚了!”

“不晚,什么时候都不晚,我们可以离开大周的国界,过我们安宁的生活。硬靠武力来报仇,要有多少生灵涂炭,你也难有善果。”

“李元倾是宁死不做窝囊鬼!我要昭告天下:李家亦有英雄汉!一个残害儿子的母亲,终遭人神共弃!她以强权残害别人,就不得善终!”

“她杀了儿子,你就要杀祖母吗?那你和她有什么区别?”元芳突然喝问。

“当然有区别,没有她制造的冤,哪来我的仇?”

“她制造的冤从哪里来?难道不是承接了别人给她的仇?她难道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凶神恶煞,专找人间的晦气?”

元倾一顿:“那我可管不着,这么算上去,八百年前的仇都能索得到。”

“你说对了,八百年的仇你都要背在自己身上,你便是打赢了她,最终也不过落个和她一样的粉身碎骨。身不碎,心也一样碎!”

开阳山上军营的后院中,一座小小的石屋里,乐娘一身质朴,粉黛不施,头上仅插着一根荆钗,脸上不复有往日扑粉着脂的莹白红润,却是另一番空灵,那空灵是那样冷,冷如冰,却并不晶莹剔透,反有一层白纱似的氤氲。

今天下雨,山中骤凉,乐娘身上那三鞭子的创痕阵阵酸痛。这就是一年来与她时远时近,对她渐生爱慕的杨益远留给她的纪念。这些年她在一个又一个男人身边走过,除了从骏,对每一个人她都带着目的,说不上算计,但至少没有停止过周旋,虽然是以爱的名义,或以义的名义,但她终归是太累了。与人的每次相交、碰撞,都浸润了对方的一部分,然后带着这部分离开。其中有恨、有仇、有恩、有债。乐娘已经带得太多,真想全部放下,尤其从骏的那一部分,她更是不胜负荷,那里既有爱,更有恩和债,爱恨虽难负,恩债更难偿。

乐娘理了理衣服,开门出来,月已在中天。白天营中备战气氛浓厚,乐娘一个闲人又是女人,不愿出来,到了夜间出门散散心。

走着走着出了后院,看见远远走过来两个身影,高健有力,甲胄齐全,手里各提着个防风灯,边走边说话,佩剑与铠甲相击,发出轻微的叮叮声。

乐娘闪到一边,想待那两个人过去,可其中一人走近了看了她两眼,又看两眼。乐娘心中不悦,抬起脸来毫无畏惧地迎上了那眼光,这一看不要紧,确是有些眼熟。只是这三年她从不去想洛阳旧事,所有故人只愿忘个精光,看着这脸竟想不起是谁。

那人停下脚步,仔细打量了打量她,清俊的脸上现出一丝笑容:“这位可是沈姑娘?”

“你是。。。”乐娘猛地想起:“林姐夫!”

这一声“姐夫”出口,听得少清心中猛地一股热流,久违的幸福感袭上心头,但随之一阵苦涩涌起,微笑还在脸上,头已微低下去:“什么姐夫,沈姑娘不要取笑了。”

乐娘一愣,心道,真是欢场无情啊,当年林少清与慧娘出双入对,男是俊逸武官,女是娇媚玉人,谁不羡慕?汝南王夜筵上,两人共舞龙吟,衣袂相飘,精光阵阵,如双仙飞落,齐抚琴瑟,高山流水,雨打芭蕉,声声莫不契合,一时轰动洛阳城,青倌、教坊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盛传慧娘要嫁给林武官,不过后来晋易遭了难,自己不久后也迁出了洛阳城,不复知道他们的消息。今日倒好,别人已经嫌恶“林姐夫”这个名头了。

乐娘淡淡笑了笑:“是乐娘草率了,林将军莫怪。既如此,乐娘不打搅了,林将军请吧。”说着,抬脚就走,林少清心中无限怅然,却也不好再留,不知慧娘在公主的家寺中过的可好?

少清和关山一起走入后院,明早就起兵,两人要再去见一下狄公和叶承公。迎面正碰上段苍山坐在院子正中的石凳上,裹着一件外衣在出神。

“段兄,怎么在院中坐着?风这么凉。”少清道。

苍山半开玩笑:“我知道今晚热闹,很多人会在院中进进出出。什么热闹能少了我?”

少清不以为意,正要走过去,可和苍山一起喝过的那几次痛快酒,突然就勾引得他有点不吐不快:“我刚才遇到个洛阳故人,你都想不到是谁。唉,算了,说了你也不认识。”

“谁?别话说半句。”苍山拉住他的衣袖,不让他走。

“沈乐娘。你不认识。”

苍山差点笑出来,又觉得不对:“你在哪里遇到她?”

“刚才在石板路上,她大概出门散心。”

“几个人?”

“就她一个,打着个灯笼。”

苍山一下站了起来:“你不怕她一个人死在外面?算了,你办你的事去吧。”说着把肩头披的外衣往地上一甩,就向外走。

杨益远有多恨沈乐娘,天底下只有苍山最清楚,此刻乐娘的安危也只有苍山最顾惜。一个是天涯寥落,一个是来日无多,虽然他们在一起时从未有过半点温情,但却有一种奇妙的因缘相联在两个人之间。

“我的娘呀。”当苍山终于看到乐娘坐在崖边的白色身影时,不由发出一声感叹。外面是空空的悬崖,背后是一片山石和草丛,她怎么能爬到这么陡的地方来的?

乐娘听见声音回过头来。苍山擦了把汗,走到她身边坐下。脚下悬空,黑黢黢的深不见底,上面盈亮的月光照着,两个人在这空旷的所在,好不孤单又好不自在。

“你真会选地方!有胆量!女中豪杰!”苍山一连叹了三句,也说不清是夸她还是骂她。反正他从没用这么随意的口气和她说过话。

乐娘好象什么也没听见,静坐了一下,站起来要走。苍山一把扣住她的脉门:“不许走!我这么辛苦才找到你,你还想我又跟着你回去,门儿都没有,坐在这儿!”

“你当你是谁?你还当你是我的上官?早当叛徒了吧。”乐娘开口就刺激他。

苍山突然笑了:“我当不当叛徒你都可以立功了,就凭你在这里看到的一切,只要如实禀报,说不定皇帝一高兴,能把李晋易赏给你。”

乐娘心中一怒,还能不动声色:“你说什么,我不懂。”

苍山真想大笑三声,不过一阵冷风吹来,身上的汗还没干,冻得他一哆嗦。

“一个龙犄卫被派出去边关驻案,年深日久,怎么可能不派人监视?派谁?总不会还派龙犄卫,定然是梅花内卫,当我是傻子?我早想到了,就是猜不出是谁呀。这派的有水平啊,内卫府的大阁领不是吃白饭的,最后动用了你,高!实在是高!如果不是最后那个‘金锁’的暴露,我还真猜不到是你!”苍山说着说着终究有些动了怒,不管他再怎么喜欢乐娘,也不管乐娘其实没有亏欠他任何,但他还是有些怒火,这是一种被身边人伤害的痛。

乐娘静静地听,脸上一抹似有似无的笑。

“你从李晋易的案子就开始被卷入内卫,你为了他把灵魂都卖了,付出的太多了,其实到今天你恨他,是不是?”苍山无比犀利的目光扫向乐娘,正看到乐娘苍白的脸颊,因愤怒而发抖的嘴唇,手下的碎石都发出一阵摩擦声。

可乐娘到底是乐娘,从教坊到内卫,无一不教她反败为胜。

“你说加入内卫就是出卖灵魂,那你算什么东西?”乐娘反唇相斥。

“你搞清楚,龙犄卫和梅花内卫根本不同,虽然龙犄卫名义上还从属于内卫,但它办的都是守关定边、维护国家的大案,不象你们梅花卫,苟苟营营,皇帝看谁不顺眼,你们就给谁来一刀。”

“你,你混蛋!”乐娘惊怒交加,羞愤已极。

“我是混蛋,我承认,我可不象你!”

“我怎么样?”

“你连李元芳都骗,你和他是生死之交,你连他都骗!”

“你胡说!”

“我胡说?好,李元芳告诉我你是在流云观的后院失踪的,但土家军却说是在观门外抓到你。你自己跑出来干什么?因为你知道李元芳其实是来找你的,要那个金锁,你不愿给他,你宁愿给杨益远,你就故意施个苦肉计让土家军抓到你,居心何其歹毒!”

乐娘的呼吸已经很急促,似乎忍不住要哭:“可我不是想害李元芳,我只是。。。。。。”

“你只是要执行内卫的命令,因为皇帝想撤司,要你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杨益远步入深渊!”

乐娘的泪终于滚落出来,浑身颤抖:“可我真的不是,不是出卖。。。。。。”话没说完,突然看着崖下就要跳。苍山早已暗中准备,用了大力抓住她的胳膊,将她一把拉入怀里:“知道你不是出卖灵魂,可你又何苦?”

“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乐娘在苍山的怀中哭喊起来:“天下之大,没有容我之处,这个世间太残酷了!”

“现在李晋易来了,你可以回到他身边去。”

“不!我为他出卖了、出卖了一切,我想到他就会恨,我恨他!”

“你恨的不是他,你只是太不爱惜自己,把自己伤得太重。”苍山轻轻拍着乐娘的肩膀,喃喃轻语:“哭吧,哭吧,把你的恨都哭出来,都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