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燕从龙凤大床上坐了起来,穿好衣服。月亮隐在乌云中,夜色是漆黑一团。估计是丑时了,平常人都该睡得正熟,是时候了。
如燕出得卧房,穿过厅堂,来到偏房门口,一推门就开了。如燕无声无息地走至床前,芳儿面朝里睡得正熟。如燕出手如电,啪啪啪点了芳儿背后的五大穴道。芳儿被惊醒了,却是连根手指都动不了了。
如燕将芳儿拉过来平躺着,俯身逼视着她的眼睛。芳儿满眼迷惑和惊恐,面对着如燕的戒备和愤怒。
“你很可以啊,小姑娘。”如燕开口了,声音如刀:“一个做过几天士兵的小女孩,武功如此了得,心机还如此深!”
“小姐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芳儿有什么心机啊?”芳儿的样子看上去很委屈。
“我方才打你穴道你为什么不还手?以你的武功,能让我这么轻易地制服才是怪事!说!你是谁派来的?”如燕说着一根指头已点在芳儿的麻穴上,只要手上一加力,顷刻间就叫她难受得要死。
芳儿知道那点麻穴的厉害,可这算什么,她受过的训练比这残酷的多。芳儿心里做足了准备,脸上无辜地继续辩解:“奴婢是会点武功,那是家传的,再说,奴婢不也帮小姐解了围,奴婢可没有害过小姐呀。”
“你今天是帮我解了围,可你的身份来历太可疑,你今天要是不跟我说清楚,我就叫你生不如死!”如燕想着元芳,自己的夫君已经太不容易,这个小姑娘要是再从中做什么梗,那不是要了元芳的命?谁要是与元芳为敌,如燕就绝不会放过她!
当元芳赶到洪家堡的地牢时,苍山正跟杨益远拍着桌子大叫。洪家堡是杨益远在赫章的另一个落脚点,很少使用,苍山为了以防万一将这个地点告诉了元芳,不到万不得已时不希望元芳用,因为只要一用自己就基本完全暴露了,可元芳为了搭救乐娘已经顾不了那么多,在这个拉锯战中每个人都在争分夺秒,谁争到快那么一点就可能致胜。
苍山非常了解杨益远的性格,方才挨的那一巴掌对他倒是一颗定心丸,看来杨益远还没拿到什么有关自己的确实证据,否则就不是亲自动手,而是直接大刑伺候了。拿定了这一点,苍山索性和杨益远大闹起来,能拖得一刻就是一刻,苍山相信,托付过李元芳的事,他不会不管。
杨益远被他闹得分了心神,过了一刻才觉出有些上当,正要叫人把他拖出去,李元芳就赶到了。
杨益远对元芳的从天而降很吃惊,狠狠地瞥了一眼苍山。
已是五更天,芳儿被如燕折磨地泪流满面,可还是一口咬定自己从来的说辞。正没可开交处,元芳回来了,还带回了沈乐娘。
元芳将乐娘托付给如燕照顾,带着一包东西径自去了狄公房中。不久后,元芳回来,见如燕已将乐娘照顾妥帖,元芳非常歉意,若不是自己心胸狭窄,耽误了时间,也不至让乐娘受这样的苦。
“如燕,扶乐娘去芳儿房中歇息。”
“元芳,”如燕将元芳拉到一边:“芳儿那个丫头可是十分可疑,我看还是早点打发她走吧。”
“你放心,芳儿的事情我心里有数,让乐娘去休息吧,不会有事。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与你说。”
夏日天亮的早,五更时分,天边已露出一线曙光。如燕与元芳并坐在一起,看着有些疲惫但是非常坚定的元芳,如燕有些惊异、有些不安,但最终还是镇定下来,元芳就是她的天,她早已决定今生与他在一起,不论他去哪里。
“你决定了?”
“决定了!如燕,你。。。”
如燕伸手按住元芳的唇,不许他问出那个问题:“我跟着你,今生今世我们都不分离。”
天已快亮了,元芳却不肯睡,他不能十分确定杨益远的胆量到底有多大。只待天一亮,他将把钦差卫队全部拉出去,直接进驻县衙。但此刻,就这一个时辰,却是最关键的时刻,如果杨益远城府够深,胆子够大,随时可能出现任何变故。
“元芳,你休息一会儿吧,你放心,我来看着,我也曾是六大蛇首之一,有我在,不会让变故起来!”
元芳凝视了如燕片刻,看她撒娇时宛如一个小姑娘,临到危急时却是沉稳成熟、威风凛凛有如将军之气。
“好!”元芳爱怜地抚摸了一下如燕鬓边的青丝,郑重点头:“你多小心!”
如燕出了卧室,回身将门轻轻带上。出去让守在门口的季和、赵钧调来沈韬、肖豹、王越、钱云四个军头,在厅堂中站列两边,厅堂里的蜡烛全部点燃,照的灯火通明,却是将房门紧闭,如燕自己坐在厅堂正中,宝剑放在桌上。狄公的门口站着张环、李朗,从杨益远的方向看,却是漆黑一片。
杨益远已回到孟府土堡,心急如焚,想播州是他的天下,李元芳这个钦差暗入播州,只有一小队卫队,却可能拿到对自己致命的证据,确实一时性起,起了杀心。既然李元芳是来剿路、李的,自己就做下案子,嫁祸在路、李二人身上,然后挑动路、李尽快起义,同时自己以剿匪名义起兵,实际进攻思州,也是一石二鸟的美事一桩。
如意算盘虽打得好,但杨益远眼看着远处的钦差驻处在调兵遣将,灯火通明,却又房门紧闭,不知内里到底做下什么布置,就是不敢轻举妄动。这袭击钦差的差使是必须一举成功,做的干脆利落,不能有一点遗漏,可对方已严密戒备,而且又不立即撤离,钦差的威严依旧凛然,让他如何还敢轻动?
杨益远也已经非常疲劳,却没人能与他分忧,思考再三,还是不敢动作,眼看天边已露鱼肚白,不仅心中一声长叹:难道我身为播州之主,竟真要栽在外来仅几天的暗旨钦差手里吗?
叶承公与孙玉林对坐于青羽的榻前,守着她,两个时辰一言不发。
叶承公内心痛楚,不知该从何说起,难道告诉玉林,他已是一个废人,不再是从前的那个男人?还是告诉她,自己并非没有管她,却也只能做到于斯,让她过了十七年见不得人的日子,到今天都不能母女团聚?千般言语,句句苦涩,说又何益?
孙夫人却是爱他、恨他,十七年来自以为尘埃已落尽,谁知今日一见斯人,却还是一石惊起千层浪,听见一句话便知是他来,想过无数遍的骂他、打他、啐他,看他死于路边眼皮都不会眨一下,原来只是乱梦随得冬风去,看见他,已不再有报复的勇气,只是有泪咽回自己心里,只想不要再在他的面前失去尊严,话是再也说不出一句。
“唉,”叶承公一声叹息:“玉林,我们的女儿都长大了,你想见她一面吗?”
辰时已到,天已大亮,孟府土堡中一直黑云压城,却没敢刮起一丝乱风。
如燕依言唤醒了元芳。这一觉休息的好!风餐露宿这么多年,早已学会随醒随歇。如今有如燕的守护,歇息地更是放心。
狄公自从元芳带回那包东西,就没有睡,此时已成竹在胸。元芳与狄公略一晤面,便召集起所有的钦差卫队,这就离开孟府土堡。
“元芳,我们走了,段苍山只怕有危险。”狄公看了看房屋门外,声调中不无担忧。他从一开始厌恶这个内卫身份的小伙子,到现在已将他放在了心上。
元芳望着后面段苍山的住处,眼光中充满关切与痛楚,双拳紧握,却是管不得:“我答应可以将他送出播州,但他说他还不能走,现在正是用到他的时候。”元芳说到最后,声音也已艰涩,苍山好兄弟,你要多保重!
元芳与狄公带着钦差卫队,径直来到县衙。
安置好了卫队,元芳请狄公来到后堂,此时再没别人,只有他们二人。狄公已感到元芳有重要的话要讲。
“大人,您先坐下。”元芳说着伸手扶着狄公坐下,仿佛一个儿子扶着老父。
元芳毕恭毕敬地为狄公斟上茶,双手捧给狄公,然后退后两步,站在当地。
“大人,卑职已决意挂冠求去!”元芳双手垂立,头微低,声音却是无比的坚决。
狄公没有说话,茶杯都没有抖动一下,非常冷静地看着这个如同亲子的将军。他们自从绛帐相会缘起,从此同涉艰险、生死相依,他太了解他了,他在面对国难时会如何,面对亲情时会如何,面对生死、节义时又会如何。说他会挂冠,狄公相信,但是在此时挂冠,狄公预感后面的事会让他锥心刺骨,会让他这个老父无法接受!
“卑职决心去寻找胞弟,不愿再做这个朝廷的将军!”
“说下去!”
元芳一咬牙:“卑职只带走芳儿,这就辞别大人!”
“你不是不做朝廷的将军了吗?还带走芳儿干什么?”狄公的口气已渐严厉。
元芳紧咬牙关,无言以对。
“你就急在这一时?不能完成我们控制杨益远的计划再走?”
“大人可以就此昭示钦差身份,对付杨益远的整个过程都由大人出面,大人便能完全控制局面,凭大人特制使的身份,虽不能再调十万兵马,但调杨益远的两万兵马还是不成问题,就不再需要卑职了。”
“你考虑得周详啊。那你挂冠之后,叶承公会放过你吗?”狄公的眼中已开始有痛意。
“卑职避开他就是。”元芳始终微低着头,不敢接触狄公的目光。
“好,就算你避得开他,你挂冠不就为了让朝廷知道吗?你此刻挂冠,等于临阵脱逃,你马上就会是朝廷追杀的对象。你想救弟弟,不还是要上大娄山吗?而且没有官职,再无后援,你就算靠着运气,真能与我里应外合击溃叛军,你还能还清白吗?”
“元芳要清白何益?三十三年前已无清白,今日但求胞弟还能有一线生机。”
“那好,你告诉我,你想怎样给他一线生机?”
“他若不愿反水,我就带他走。”
“你不是不做朝廷的将军了吗,还想他反水?他若真反了水,你将自己置于何地?一个临阵脱逃的将军竟能有个反水的弟弟?”狄公的声音陡厉。
元芳哑口无言,他再心思缜密,又怎是狄公的对手?
“他反水,你还寄一线希望可能还清白,他若不愿反水,或者情况更糟,你失败身死,反正你已挂冠,再也与我无涉,不会连累到我,是不是?!”狄公声调严厉,声音却已颤抖,眼中溢满痛意,这个孩子,自以为聪明,做好这个“圈套”想让我钻,以为这样可以保全所有方面,却独独漏掉了他自己。
元芳无言,他考虑了这么久,却被大人几句逼问就识破。从知道元倾身份的那天起,他就开始考虑怎样能不累及大人?国难当头,他做不到弃之不顾;弟弟身陷险境,他也越看越疼。想了许久,不过这么一个办法而已。
“现在你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带走芳儿?”狄公缓了一口气,重新开始“审”元芳。
元芳既被狄公识破,狄公要审,他也不说假话,但挂冠之意已决,说什么他也不会连累大人。“段苍山告诉我,芳儿也是一个内卫。不管我怎样,只要带着她,总有与朝廷澄清的一天。”
“那如燕呢?难道你不带她走?”狄公的眼中满是心疼。
元芳眼里有一点泪光在熠熠闪光:“何苦连累她?卑职来生再报吧!”
“元芳啊,元芳啊,元芳啊。。。”狄公竟一连叫了三声“元芳啊”,说他什么好?难道他真要抛下如燕,放弃后援,就这样单薄一身去探虎穴,而身边唯一的一个人还是个内卫?
“你真心想救兄弟,我不拦你,但有一样,”狄公阅尽沧桑却还是藏不住深深心疼的双眸注视着元芳:“挂冠就休想!”
“大人!”
“我是你的主帅,没有我的同意,你挂冠也枉然。”
“大人,元芳之命不足惜,可若是大人因此受到了株连,元芳之罪大矣!”
“谁说你的命不足惜?以国论,你是章怀太子之长子,李唐的子孙!你也是千牛卫的大将军,国家重臣!以家论,”狄公顿了顿,深深注视着元芳:“你若不嫌弃我这个老头子,你便是我的儿子。你还是如燕的丈夫,元倾的兄长,你的命怎会不足惜!”
元芳已忍不住泪盈双眶,一直知道大人疼自己,可从不曾这样听他亲口说过,今日终于听到,怎能不心潮起伏?
“你去将如燕叫来,我有话跟你们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