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节 青丝白雪
作者:关山飞渡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659

上阳宫里也已熄了灯火,唯有武皇的寝宫中还点着几支大烛。武皇斜靠在大软枕上,穿着极细软的丝袍内衣,却怎么也放松不下来。婉儿站在身后,用刚净过的手挑了一点药膏,在她的太阳穴上慢慢揉搓。一阵阵清凉沁进穴位深处,武皇觉得头痛好了些,放松地轻轻呻吟了一声。

“皇上,您可不能这样日夜地操心。”婉儿声音娇柔,就好象一个孙女在心疼地责怪自己的祖母。

“你不知道啊,朕的这些亲人,有些偏要与朕为敌,朕伤心啊。”武皇的声音听起来颇为心酸:“当年的章怀太子,竟然怀疑朕不是他的生身母亲,何等忤逆!”

武皇说着咳了几声。婉儿伸手轻轻地为她抹抹胸口。

“那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皇上还去想着不是气着龙体?”

“不是朕要想,太子的魂魄不散啊。”武皇轻低的声音让婉儿打了个冷战:“到今天还会出来一个逸妃。”

“哪个逸妃?”

“当年太子的一个宠妃,身怀武功,还在朕面前献过剑舞。昨天被剑南道节度使派专人押解到京。朕一见到她,咳、咳,三十三年前的日子又回到了眼前。”

“她怎么被剑南道送来了?”婉儿疑惑地问。

“是啊,她早该死在三十几年前了,谁想到还活着!章怀太子临终前不久才得了一对双胞胎,你知道吗?”

“这奴婢可不知道。”

“那逸妃虽然什么都不肯说,但她是在剑南道通播州的蜀身毒道上被人发现的。播州,你明白朕在说什么吗?”

“奴婢愚钝,真的不明白。”

“那个盗石碑的人长得和李元芳极象,李元芳现在就在播州。”武皇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显得非常焦躁不安。

“皇上您是说。。。可这好象不能完全连起来吧。”婉儿惊讶于皇帝的联想力,可这好象有点把两件事生扯硬拽吧。

“唉,朕也只是猜测,可又担心这事会是真的。朕,可真不想它是真的。”武皇好象在害怕着什么,怕诛戮后代的悲剧重演?还是怕又被亲人谋反?

“皇上您可不能再着急了,太医才说您虚火旺盛,这擦了药刚好一点。”婉儿看武皇越来越焦躁,忙将话岔开。

武皇摆了摆手,示意她别打岔:“李元芳是什么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多好的一个国家栋梁,可他若真是章怀太子之后,咳、咳,唉,那朕可真是不能放过他。”

元芳刚要到后院,就听到一声轻微但极清越的弹剑龙吟之声,刺破夜空直传了过来。这剑声也要行家才听得懂,对普通人来说不过是金石之音,但在元芳耳中,这却是一把玄铁精钢剑,两根坚玉翡翠指,一股惊涛般的内力啸聚于指尖,再轻轻一弹所发出的惊世之音。听得元芳不仅心头微微一震。

元芳稍一犹疑,落在了最远的墙端。只见月光下,一个身着淡黄衣裙、丰神俊美的中年妇人坐在院中的石桌旁,手中的玄铁剑发出黑色的水波光纹,她的一双美目在月光映照下闪着摄人的寒光。一张洁白的丝帕放在手边,显见才被用来擦拭过那把精钢剑。她看着剑,在想什么?是否在与她的剑对话,多年相依,今朝才得倾心诉?

身后的屋门无声地开了,乐娘披衣走了出来,白日高挽的云髻已放下,柔滑的千千青丝垂于腰际。

“姐姐,夜深了,你别太伤心,小心伤了身子。”乐娘说着将一杯茶放在她的面前。

中年妇人仿佛没有听见,用左手的两指在剑身上慢慢抹过,黑色的水纹在指底流动,仿佛她在划过一泓深潭。

“姐姐,我知道你武功高,可双拳难敌四手,他们可是一个组织,你就一个人与青羽相依为命,还是别想着寻仇了,你要再有个闪失,青羽可怎么过啊?”乐娘轻声劝着她。

中年妇人的眼光柔和了一点,但剑依旧紧紧地握在手中:“谁伤了青羽,我玉林绝不能放过他。我这一辈子什么也没落下,唯有一个青羽,要是没有了她,我还活什么?”

“姐姐,你们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乐娘眼望着那剑,只觉它杀气逼人,想引玉林说说话,将那杀气泄一泄。

“想知道姐姐的来历?好啊,拿酒来,姐姐就与你煮酒论巾帼!”

乐娘微微一笑:“好,妹妹以茶代酒,洗耳敬听。”

乐娘抱了酒坛,端了酒碗出来,给孙夫人满满倒上一碗,双手举于齐肩。

“今日妹妹可真是有福了,能听听孙女侠的前世今生。”

孙夫人仰脖一口气喝下,慨然道:“你说的对,玉林是死过一次的人了,真真是前世今生!”

叶承公伏身在另一边远远的墙端,黑暗中他紧紧地抓住墙瓦,咬牙几乎出血,眼中在月色的反射下竟似乎有点点泪光。

“乐娘,姐姐我从懂事起就开始练武,从青春二八就开始受遣于人,在一个最严密、最高级的组织里从低级的杀手做起。利用女色诱惑猎物,该抓的抓,该杀的杀,没有朋友,没有爱人。直到有个男人做了我的上级,与我共同出生入死,更在我被人追杀时,以命相救。那个组织里有严规,男女私通者必遭极刑,可我昏了头,竟与那男人私定终身,甚至怀上了他的孩子。”孙夫人说着大碗大碗的酒灌下,多年没有畅饮过,今日惊、怒、气、痛交加,将她沉寂多年的豪情都逼了出来,似乎要一醉方休,但她曾经接受过的极残酷的训练已深深烙入她的骨髓,使她这种人永远无法灌醉自己。她会永远保持清醒,不论快乐还是悲痛,她都将清醒地活在其中,直到生命最后的那一瞬间。

“那孩子就是青羽?”乐娘问道。

孙夫人冷笑了一声:“那孩子还没生下来,就被组织发现了,要我说出孩子的生身父亲是谁,我没有说,可叹那男人也是个缩头乌龟,竟从此销声匿迹,再没有见过我们母女一面。我孙玉林千错万错,就错在没有识人之明,竟爱上了一个卑贱的男人,还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孙夫人说着只管喝酒,没有一丝悲伤,只有愤恨和轻蔑。

“那是谁救了你?”

“我自己救自己!”孙夫人说到此,语声第一次有一点哽咽:“我为一个贵人办过一件大事,时逢她的女儿要被送入佛堂,她提出的唯一一个条件就是要我做她女儿的保母,从此在佛殿中度过后半生。这才将我救了下来。”

“那青羽?”

“青羽便是那贵人的女儿。”

“那你的女儿呢?”乐娘小心翼翼地问。

孙夫人又喝下了一碗酒,目光看向远方,静默了片刻:“我的女儿生下来后就被抱走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叶承公胸中巨痛,十七年前的往事又呈现在眼前。他哪里是“从此销声匿迹”?他去找了襄阳王妃,知道玉林曾为扳回襄阳王的谋反大案立下汗马功劳,王妃知道玉林有难必会伸出援手。然后他站了出来,在大阁领面前磕头流血,愿以自己的所有功劳和一条性命换回玉林母子的生命。

其实内卫中的青春男女两相欢爱,本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但卫规定的如此不近人情,也不过是利用人的天性来制约人罢了,让这些人无法居功自傲,升了又降,赏了又罚,永远在战战兢兢里卖力卖命。

叶承公如何不知此中残酷?但此身已入,无可反悔。谁知大阁领邀功心切,一边严密封锁消息,让孙玉林觉得完全孤立无援,才好让她对武皇后感恩戴德,一边向叶承公提出条件,可以让孙玉林和孩子活下来,但叶承公必须净身入宫,做内宫侍卫高手。

叶承公为保她们母子,万般无奈下忍受屈辱,接受了入宫。谁知一别十七载,直到今天玉林都以为他是自私怯懦,弃她们母女于不顾,更不知他们的女儿已长大成人,却是要一生给内卫为奴,永世不得超生。

想到这些,叶承公胸中如何能不巨痛?神情恍惚间,一个不慎,触动手底的墙瓦发出“嚓拉”一声轻响。

元芳眼睛看向叶承公的同时,一个酒碗已从石桌上飞起,带着碗中的酒一滴未洒,直向叶承公飞击而来,伴着孙夫人的一声怒叱:“下来!”

眼看酒碗到了面前,叶承公伸手一抹,他的手上仿佛充满了吸力,那碗直绕着手转了两圈,便稳稳地停在了手心。

望着这酒,叶承公一时间百感交集,恨不得痛饮而下,却是万万不能。

叶承公轻轻将酒放下,从腰间摸出一枚细叶镖,两指运劲,向元芳飞掷而去,同时翻身落出了墙。

镖来得极快,夹着劲风,直打元芳的后心,逼得元芳不得不伸手背后相接。就这么一个轻微的动作,已让孙夫人看的清清楚楚。孙夫人翻掌一挥,黑色的酒坛已凌空飞起,向着元芳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