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外的黔北大娄山中，漆黑的夜里，燃起无数火把，将一座层层叠叠的石堡照得里外通明。远远望去仿佛黑炭之中一块鸡血石在燃烧。石堡里只见坚壁、碉楼、箭孔林立，处处森然，步步杀机。两排黑衣人手擎火把肃立两边，中殿之上一把虎皮大交椅，前面一张黑石大桌，墙壁上嵌着虎头、豹头、鹿头、羊头，一个个瞪着黯淡的双眼，将这座空旷的大殿映衬得更加山野凌厉、鬼气森森。堡外寒风怒号、鸟兽归巢、只见黑压压的树影随风狂摇，乌云盖顶，暴雨将倾。

这座空着虎皮座椅的山堡正恭肃地等待着它的主人，蛰伏地等待着它的客人，也许三五日后，它的主人和客人???那对双生兄弟就将在此际会，谁可知，是笑泯恩仇还是血溅苍山？

楚地野外，两个身影并马缓行。

“义父，你说李元芳会去大娄山吗？”

“哼”一声短促的冷笑。一双阴骘的眼在夜中闪着寒光，瞳孔收缩，浓眉下扫，花白的胡须短粗硬扎。“他一定会去。”

“他真的是我的兄长？”

“心软就不要生在帝王家！”

六十里外的县城内，元芳面色沉静如水。从逃离那个血染的朱漆碧玉之家，三十三年后，绕了一个巨大的圈，竟又不得不回去。从来没人要征得他的同意，从出生到如今、从割舍到面对，一切的一切，是一个巨大的政治漩涡，将一个婴儿卷成少年，又将一个少年卷成将军，如今这个历尽生死、顶天立地的将军依然处在这个漩涡中，只是突然被人扯醒了，扯得心肺俱痛，还要面对亲人剑尖抵咽喉！

“师娘，”元芳决心已下，不再犹疑，“我要去见他。”

师娘紧抓椅臂，骇然站起：“你为何。。。非要去？”

“既然我在这世上还有这样一个兄弟，我就一定要见他一面。”

“你不怕他真下毒手？”师娘的声音已经颤抖。

“他杀不了我，至少现在，他还不行。”

“不，元奴，我不会带你去。”

元芳微笑，眼里闪出柔和的光：“师娘你放心，我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当儿戏。我敢去，就有全身之策。”

明亮的烛火下，紧闭的房门中，狄公与元芳对坐，听着元芳艰难的讲述，狄公回忆着往事，不由轻轻叹道：“李恒鹰。不错，章怀太子确实将这个名字登籍造册，虽然据称这一对孩子生下来就死了，可他还是郑重地起了大名，将两个名字记入李氏宗谱，太子出事后，这两个名字就被划去了。平常人等根本不可能知悉此等绝密，我也是听武皇偶然提起。只是有一个问题，逸妃既与你失散三年，如何还能认定你就是那婴儿，而且是长子？”

元芳低头沉声：“因我左腹有一青色胎记。”

狄公缓缓点头：“可她如何证明她是章怀太子的逸妃？元芳，你不要介意。”

元芳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块黄丝绢帕，慢慢打开：“这是一块章怀太子的私章，师娘保留至今。”

狄公接过来仔细观瞧，但见是块黑纹葵黄玉，章柄上雕着盘螭，用阳文古篆刻着“浮明楼主李贤”。狄公面露凄然：“不错，这确是章怀太子之物。太子被贬之后我正任巴州刺史，曾去探望他，当时他自嘲是浮明楼主，还将刚刻的私章给我看，他说，他特意刻一个螭，这龙没有角还好，要是有了角，只怕死得更快。”

元芳听到这最后一句，心痛如绞，左拳紧握，右手扶着椅臂，支撑着自己。今天一天，他已经历太多，从师娘突然出现，到听到章怀太子的种种往事，三十三年都未曾动过的大情大性，都赶在这一天向他涌来。

狄公也注意到元芳的脸色煞白，忙抽回神思，轻拍着元芳的手背：“元芳啊，今天莫要多想了，你必须休息，不管怎样别忘了，我在你身边。”

元芳抬起头，正碰到狄公关注心疼的目光，一阵温暖流过心中，突然惊觉自己带给狄公的伤感和担心，忙挺直脊背，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大人放心，我都撑得住。有件事卑职还要和大人商量，卑职想直去大娄山，见见我那兄弟和义父，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大人放心，我必全身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