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兰怯生生地望着她,脸上写满了‘你是谁’的问号。他浑身酸疼,两条腿像断了一样难以移动。女孩帮了他一把,抱住他的腿把弄乱的毯子铺平。
“你已经睡了十天了,我还以为你……”她说着笑起来,耸耸肩膀,“你怎么会掉进卡诺斯大漩涡?”
我怎么会掉进卡诺斯大漩涡?埃兰的脑袋隐隐作痛。他想起了在悬崖上的生死搏斗,还有埃丝特……一把从后面伸来的匕首割开了她的喉咙,倾泻而下的血红,深沉的黑暗,还有溢满嘴巴的血(chahua)腥味……他被推落下卡诺斯大漩涡,风声呼啸。
不能让她知道这些,我现在不能相信任何人。“我家是做皮毛生意的商人,在来伊希底的途中遇到了强盗。他们抢了东西,还杀了好多人。我在混乱中和家人冲散了,掉下了山崖。”
“原来是这样。”女孩轻声叹了口气,“你还真是命大,那地方是自杀者的不二选择。每年都会有不少人从那里跳下去,从来没见到活下来的。其实,现在有没有钱都变得一样危险。穷人们饱受饥饿的威胁,日(chahua)日夜夜挣扎在死亡线上。有点钱的还要防备强盗,贵族和教士们。”她摇摇头,抖动肩膀,“其实这三类人从来就差不多,都是来抢钱还杀人的。尤其是最后一种,一边说我们肮脏,是被神唾弃的贱(chahua)民,不配去朝觐神的殿堂。一边用我们赚来的肮脏的钱装饰着他们的华堂,塞满他们的口袋和胃。”她一边说着一边皱眉,最后竟然笑起来,流出两行眼泪。
“我本来希望多赚点钱,过上舒服的日子,但是现在,乱成这样――”她咬着嘴唇,“有钱也不一定是好事。”
埃兰一时语塞,眼前天旋地转,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回她,“可是,可是钱能买好多东西,至少不必挨饿,还可以……”他想说钱还能买到职位,不管是圣职还是公职。但一想,觉得这很可能暴露自己,就没说出口。
“你觉得那些真正去赚到钱的人,真的能不挨饿吗?”她反问。埃兰立刻想到了田地里的农夫,海上的渔民,作坊里的工人,还真是这样。他们赚到了钱,但是钱却到了别人的手里,他们一样受穷挨饿。
“你为什么觉得有钱不一定是好事呢?”他结结巴巴,发现这句话最合适。
“你是外乡人吧?听你的口音好像是北方人,尾音很重。”埃兰的神经一下子紧绷起来。难道她发现了什么?
“我……”埃兰想起父亲和大哥的对话中提过,北方联盟和瓦斯曼相交的瓦索城附近有战争,随口道“现在北方边境那边打仗,我们是逃难来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女孩低语,毫无怀疑。“看来,你是不知道伊希底在十多天前发生的暴乱了。”
“暴乱?”埃兰心有余悸,头也越发昏沉,“十天前我们正从北方赶来这里避难。”
“还是没进来的好,那情形可真是太可怕了。半个城市都着了火,从东边一直烧到西边。不夸张地说,就算是地狱也不过如此。”她的话让埃兰不由自主地想起那红焰漫天的夜色。那一夜,他尝尽了恐惧与悲哀。
还是继续伪装下去,这样对谁都好。“这里不是帝国的都城吗?”
“听说是北方人和国内的教团分裂势力弄得,光我们这里就被砸了好几次。先是那些穿着破烂的乞丐来砸,后来又是士兵,过了一阵子连骑士们也来了。他们统统都一样,杀人,抢东西,强暴女人。我有一个姐妹,因为保住自己的金项链而掉了脑袋。”
如果被他们知道我是谁,也一样会掉脑袋。埃兰感到自己再也支撑不住了,仰下身体滑进毯子。嘴里淡白无味,干涩酸苦却不想喝水。
“你还在发烧?……当然了,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
她自言自语着走开,过了片刻拿着一个杯子过来,递到他唇边。他闻到了苦涩杏仁的气味,还有牛奶温润的气息。也没考虑多少,他麻木地吞咽着这尝不出滋味的液体,感到它们滑落自己的下巴。然后阳光消失了,天色暗淡下来,所有的疼痛跟着远去。这一次,他没有做梦,眼前只有不变的黑色,柔软,空寂,安宁。
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晚上,四周黑压压的一片,空气中透着阴寒,似乎完全静止。他不清楚自己这是身处何地,那女孩也不在。他试图挪动双腿,却发现它们依旧沉重。忙碌中,胳膊触到了一样坚硬的东西。他将其拖过来,发现是那本在图林根的地下迷宫里找到的‘无名者之书’。
我不是把它丢在了维勒庄园的房间里吗,怎么会在这儿?他伸手抚过封面,黑色的封皮上立刻泛起金色的漩涡。接着,这本书自己有了意识,慢慢打开了。第一页,不再是他们以前看过的那句话,变成了一个圆形的徽章图案,徽章中心放射出无数的火舌,光彩流动。这是梦里那个悬挂在山峰顶端神徽,但是――这里只有一半。
他继续往后翻,那面原本写着“此为‘瓦拉纳斯’之书,唯有获选者方能开启”的地方变成了另外一句。用的是以前在赞布拉求希尔曼学士翻译过的那种文字。字体线条极为纤细,仿佛被大火点燃,精光夺目,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
埃兰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能读懂它。
若无信者开此书,即为谎言。
“若无信者开此书,即为谎言。”他默念了一遍,心中满是疑团。什么叫‘无信者’,什么又是‘谎言’?头再次疼痛起来,精神不能集中。他胡乱猜想是不是掉下来是摔伤了脑子,而这一切都是幻觉。
身后有影子在晃动。猛然抬头,却看见阿莱莎就站在他对面的墙壁上。女公爵穿着一袭白衣,裙摆飘舞,长发披散,流血的双眼变成了祖母绿样的清透。她不一样了,和之前的鬼魂不一样了。“我们都会获得自由。”她轻轻蠕动着嘴唇,送出风一般的话语。
蓦然间,她的身影变得模糊了。埃兰望见那个救了自己的人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