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62 埃兰
作者:纳斯卡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566

城市在燃烧,到处都是炽烈的火焰和呛人的烟雾。一幢三层石头建筑在眼前烧得正旺,长长的火苗从门窗的孔隙里喷射出来,肆意狂舔。埃兰看见不少残破的尸体,或是淹没在血泊中,任人践踏;或是沉浸在火焰中,慢慢枯萎,反正到处都是红,一成不变的红,火的红,血的红。

烟雾实在是太浓烈,埃兰不得不矮下身子朝前跑。杀(chahua)戮还在持续,随处可以看见骑马的士兵在追逐躲闪的人。这些人从贵族到乞丐,从老人到小孩,样样都有。死亡面前不分彼此,埃兰咽了口苦水,小心翼翼地避开肆虐的火舌。一个骑手朝他奔来,手中的长枪在火光中显出血色。埃兰慌忙退至一旁,躲进火光边最深沉的暗影中。战马奔腾而过,马蹄溅起灰烬和血迹。他看见骑手追上一个男孩,把他钉在了不远处的地上。

不知道父亲他们怎样了?埃兰只觉得自己吞了一根刺,扎得心头生疼。黑夜里本来就不辨方向,加上大火和浓烟,就更加难以辨别。死亡无处不在,并且随时可能带走他。被火焰焚毁的建筑不断地垮塌,激起炙热的尘浪。

一长溜着火的凉棚出现在他右手边的空地上,已有泰半倒塌,余下来的部分被火舌包裹,好似火葬台上的骷髅。这里是市集!埃兰猛地记起维勒的私人庄园在市集的西面,而自己从北面来,这样就应该往前走,或者是左边。

前面漆黑一片,不像是有人住的地方。他转过头去,看见左边那个方向的火光最为炙烈。或许那里才是,他不好的感觉更加强烈了。

找到维勒的私人庄园的时候,它已经整个儿着了火。所有的房子都在燃烧,没有一个人的影子。“父亲!”埃兰想大声喊,却不敢。附近还有凌乱的马蹄声,那些杀人的人就在不远之处游荡。

整个庄园已经热得不能近人,回那里是埃兰这辈子所做的最艰难的事。满地都是死尸,几乎是扎堆似地堆叠在一起。不是被火烧得面目全非,就是被砍得面目全非。

“父亲。”埃兰惊惧的只想哭。眼睛模糊一片,被浓烟一熏,更加觉得四周昏暗一片。黑色与红色的强烈交织让一切都眩晕起来,而气味就更加可怖,人肉烧焦的臭味、血的气味、尿的气味、钢铁的气味……混合在一起,一切的一切都是沉重,叫埃兰窒息。

“父亲,大哥……”他的腿在发软,“父亲,大哥……姐姐……父亲,大哥……”

“别叫了,他们不会来的。”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埃兰呆立原地,恐惧的幽灵第一个摄了他的心。

“谁?”

无人回答,恐惧更胜,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谁?”他一边走,一边注意看,更加用耳朵听。这里没有人,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难道是幽灵?一时间,地上残破的尸体似乎都活过来了,在火焰的影子里张牙舞爪。埃兰觉得自己再下去要尿裤子了。

笨蛋,你是男子汉,你是男子汉!你是――男……子……汉……内心愈发打颤,埃兰觉得自己的勇气快要流光了,手心满是汗水。不,你是男子汉!他给自己鼓足勇气,用力大叫起来,“是谁――谁谁谁谁谁谁谁谁谁?”

“是我,在这里。”一个影子从燃烧的石塔旁边闪出,不仔细看还真以为他是那些在火焰中枯萎的尸体中的一员。

“你,是……谁?”无需多言,埃兰的牙齿直打颤。

“来找你的人。”影子更近一步,火光在他脸上交织,却无法映出他的容貌。

“来找我……的人?”埃兰只觉得浑身发冷,肠子打结,“我父亲呢?还有大哥?你为什么说他们不会来?”

“那是因为――”他的头微微抬起,吐出更为冰冷的话语,“死了。”

这不是我要的答案……这的确是我心里的答案。“你是骗我的。”埃兰不知道想哭还是想笑,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酸涩的无以复加。

“我没有骗你,是真的。”来人突然让埃兰倍感熟悉。这感觉竟然同在赞布拉遇袭那刻时的感觉一模一样。他是那个杀手,没错的,就是他。

埃兰拔腿就跑,黑影紧跟其后。隐约中,一把出鞘的剑在他手里寒光闪烁。现在怎么办?这里没有父亲,没有哥哥,没有护卫,只有他一个孤身的男孩,独自面对危险。连曾经相伴,替他解围的埃丝特现在也……

我不会放弃!他朝前狂奔,尽自己最大的力气快跑。火焰,火焰,还是火焰。影子在把他往着火的地方逼,火光的映照下,他无处可逃。

“‘金雕’索斯!他是我的!”

另一个身影从对面的黑暗中闪出,他比刚才的人影要高,也更结实。

“索伦多?”黑影怔然停下,剑锋微微一侧。

他们认识?埃兰大口喘气,这下真的糟了,前有狼后有虎,我该怎么逃?他面对两个不速之客,慢慢地朝着燃烧的建筑旁边靠。就算跳进火里,我还有一丝机会,对上这两个人,我没有任何机会。犹豫间,两个影子靠得更近了。

“是谁让你来的,索伦多?”索斯首先发问。

高一些的人影没有回答,反口问道:“我还要问你,你是谁派来的?”

“凯特琳皇太后。”

“我也是。”

“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你可以亲口去问。”

趁着他们争执,我可以赶快逃。埃兰矮下身子,悄悄地往前挪。只要逃进黑暗,逆着火光,就有机会。

“想走?”突然,一把剑插进他面前的泥土里,索斯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上次让你这小子使邪术逃掉了,这次可没这么好的机会了。”

“把他给我!”索伦多突然从后面伸出手来,一把匕首顶上埃兰咽喉。

“凯特琳皇太后要活的。”索斯急了,伸出手来。

“撒谎,皇太后给我的命令是杀了北方人。”

沉默,两个杀手默然对视。埃兰感到脖子上一阵刺痛,有什么温热的东西顺着颈子直流到胸口。

“好了,我们不要吵,”索斯从地上拔起剑,“你来也好,不然我还得花一阵工夫才能抓住这孩子。一起回去复命皇太后,不就可以知道答案了吗?”

那只手缓缓移动,匕首的锋刃割进皮肤里。埃兰喘息了一声,觉得生命迅速离自己而去。

“你割到他了!”索斯惊叫,“皇太后要他,我还要交差!”

“好,我就把他给你交差。”索伦多局促地把埃兰往前一推,他踉跄着冲进索斯的怀里。然后,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一把只比鞋匠锥长不了多少的小剑突然出现在这个个头高挑的杀手的左手里,猛地扎进自己同伴的胸膛。剑锋穿透肋骨,扎进心脏。

“你。”索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就呛出一大口血,死了。他滑倒的时候连着呆若木鸡的埃兰一同扯倒。鲜血顷刻间浸湿了埃兰洁白的羊毛外套,在上面染满大片的黑色污迹。

“快起来!”索伦多一把推开尸体,拉起埃兰,“快走!”

男孩被这一幕惊得喘不过气来,“你为什么要帮我?你不是要……”他伸手拂过脖子上刚才被匕首划过的地方,指间一片暗红。

“你认为皇太后的人?”对方替他说完。火光映照在他伤残的左眼上,表情愈发狰狞。但是,那只完好的墨绿色眼睛里吐露的却是淡淡的哀愁,让埃兰不解。

“难道你不是?”埃兰欲言又止。

对方犹豫了一阵,叫人更加迷惑。

“你是预言中的月亮,你必须活下来,这是我的使命。快走,不要让我改变想法!”

黑暗中马蹄声渐进,埃兰知道有人来了。

“快走!”索伦多厉声喊道。

埃兰离开他,朝前面黑暗的地方奔跑。但到处都是火,哪儿都称不上黑暗。在一堵冰冷的石墙边,他看见两具被几十支长枪扎穿的尸体斜倚在墙角。他不想去看那一团东西,却无法避开那浓烈到恶心的血(chahua)腥气。身后传来打斗声,很快又停止了,他不知道那个被称为索伦多的杀手到底怎样?傻瓜,现在你还在想着别人,快逃命啊!

埃兰抄近路迅速逃出维勒的庄园,那里太危险。父亲也许还活着,大哥也是,我没有看见他们的尸体。他安慰自己,脚下也有了力气。

街上依然混乱无比,士兵们从着火的房子里驱赶出男女老幼,当街一一砍杀。

“剿清一切异教徒,叛乱者!捍卫真神的信仰!信仰万岁!皇帝陛下万岁!”随处可见这样狂热的呼喊声,伴随着的是大火,浓烟、鲜血和杀(chahua)戮。埃兰只觉得泪水被恐惧冻结在心里,怎么也哭不出来。

一个小女孩在着火的房子边哭泣,不远处是十几具大人的尸体。她一看见埃兰,便朝着他爬过来。“回去,回去!”埃兰冲她叫喊。女孩没听见,爬得更快了。拐角那边人声嘈杂,几个士兵罪熏熏的一路摇晃过来。“那里有人!”埃兰听见最前面的一个冲着身后的嚷道。

我不能被他们发现。他躲进角落,看着那几个家伙嬉笑着走过来。

“是乱党的孩子,说不定还是个异教徒!”第一个人把孩子挑翻在地,开心地用脚踢她。女孩哇哇大哭起来。

我帮不了她,帮不了她。埃兰把自己蜷缩得更紧,像一只畏惧寒冷的猫咪。他呆在黑暗里注视着这一切。

“是吉米族人,肮脏的贱民!”一个少了只耳朵的高个子朝地面啐了一口,“我的耳朵就是被这些流浪的乞丐给割掉的!”说完,他用长枪的柄狠狠地戳孩子的脊背。小女孩哭得更响了。

“不知道这个肮脏的小家伙能给我能什么样的乐子呢?”另一个更为冰冷的声音响起。这个人背对着埃兰,完全是一团黑色的剪影。可光听着他的声音,就叫埃兰汗毛倒竖。

“显示我们的仁慈吧,各位。”那个影子思考沉默后,说,“烧了她。”

他的同伴以一阵狼嚎般的欢呼表示同意。

小女孩近在咫尺,哭得撕心裂肺,但埃兰很清楚自己帮不了她。我必须目睹她的死亡,还不能发出任何声音,埃兰意识到这是多么可怕的折磨。士兵们用手里的矛戳那小女孩,驱赶她爬向火焰。火苗舔着了孩子的金发,很快便烧成一团火球。刺耳的尖叫声像针一样扎着埃兰的耳朵,扎进他的脑袋里。他双手捂住耳朵,拼命地想堵住这声音,却依然发现它比天空的惊雷更具穿透力,在他脑袋里炸响。

求求你,上天的诸神,求求你们,发发慈悲,让她快些死掉。埃兰的心在尖叫,指甲深深地抠进泥土里,直到指尖疼痛难忍。他不敢哭,更不敢挪动身躯,甚至连低下头也不敢。只能默默地看着那团着火的东西在地上痛苦地翻滚,扭曲,尖嚎……伴随着同样刺耳的狂笑,慢慢归于平静。这一刻,埃兰觉得死神是多么仁慈。他抿了抿嘴,唇上全是咸咸的血水。

那团本是小女孩的焦黑东西终于不动了,长长的火苗安静地燃烧。

“真没意思,这么快就死了?”冰冷的声音略带调侃地低语道,然后发出一阵叫埃兰恶心的唏嘘声。

“算了,斯维克,一个小女孩能坚持多久?要我说,该抓一个强壮的叛党,把他缠上草绳,点火燃烧,那样更加刺激。”先前那个少了只耳朵的杂种再次开口,拍拍声音冰冷的同伴。

他们用长矛扒拉着女孩的焦尸,确信她死了之后就都离开了。他们刚一走远,埃兰就从藏身处趴倒在地上,他的两条腿从脚跟一直麻到大腿,像两只不听话的兔子,一跳一跳地抽动。斯维克,我诅咒你。还有那个少只耳朵的杂种,这笔帐记下了。

他强忍着两只脚掌仿佛踩上刺猬的酸麻痛楚站起来,摇晃着朝前走。这里不安全,必须快些离开。那团焦黑的东西上火焰已经熄灭,散发着袅袅青烟。埃兰不敢去看,他侧着身子绕过那团东西,接着加快脚步,飞也似地朝前狂奔。又走了一段路,四周火光渐淡,着火最为猛烈的市集区已经被抛到了身后。回首遥望,漫天的余烬好似阵阵流萤,飞舞在黑色的天幕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那个叫索斯杀手的会说父亲和大哥死了。而他的同伙索伦多又杀了他,还说我是预言中的月亮,必须活下来,这是他的使命?

一切的一切都让他痛苦。我现在要去哪?能去哪?埃兰矮下身体,把脸贴近地面,青草的芳香让他暂时忘记了四周的大火和无情的杀(chahua)戮。若是以前,他一定觉得这草的味道既青又涩,但是如今,这里是最为芳香的花田。生命的味道,在这个已被死亡笼罩的城市中,是最美妙的。

埃兰吻着泥土,静静地哭泣。没想到这片承载死者的墓地竟然成了生者的避难所。没膝的草丛发出轻微的异动,让埃兰再度神经绷紧。这里还有别人。

“谁在那里?”他诧道,心跳骤然加速。刚才一开口就遇到了杀手,差点儿没命,不知道这次会怎样?

“埃兰,是你吗?”熟悉的女声响起,叫人喜出望外。

“埃……埃丝特?”埃兰激动的连声音也有些颤抖。

草丛停止摇动,纤细的身影自黑暗中升起。“埃兰,真的是你?”那声音中也充满了惊异和渴望。埃丝特越过草丛,像只鸟儿飞过来,撞得埃兰踉跄着摔倒。“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她的喜极而泣,眼泪沾湿了埃兰的脸颊。

“你怎么会在这里?”埃兰扶起她,紧靠着一座墓碑坐下来。碑身冰凉,寒冷彻骨,刚好平衡空气中的灼热。

“我。”埃丝特紧咬嘴唇,挤出一个笑容,“逃出来的。”

一时语塞,谁也没有再开口。没有从前的默契了。埃兰只感到有种怪异的感觉来自他们的重逢,却说不出是为什么。

这里很安静,却不是久留之地。“该走了。”埃兰仰望天空,群星似乎暗淡,唯有那一颗‘魂星’,不断闪现诡异的光彩。

午夜骄阳。埃兰隐隐感到,这个时间近了。

他们起身,朝着没有火焰和屠戮的地方走。也只有那条路最安全,埃兰想,在死亡当中行走不会被死亡发现,正如夜色可以隐匿行踪。他们穿过墓地,朝着城墙下的那条密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