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线溜了一圈的三宅,回到自个的帐篷里时,已是月正当中时分了。尽管,这一趟走下来,使他对情势的估计乐观了许多,可一种莫名的紧张、焦灼,仍牢牢缠绕在三宅的心头,让他毫无睡意。看完了他巡视阵地期间,电台送来的那一叠不太的紧急的战情通报、往来电文后,三宅索性给亲人写起家信。
在以凶残暴虐著称于世的日本军队中,对亲情家庭看得极重的军官却比比皆是,三宅少将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即使是在日军内部,也很少有人晓得,在关东军中任期近二十年间,历来以温和派面孔出现的三宅,不仅是个狂热的皇道派军官,还是九一八的原凶之一。主要由关东军本部的几个参谋军官和第二师团一些中下级军官参与的柳条沟事变,若没那时节就是关东军参谋长的三宅少将,从中穿针引线,未必就发动得起来。
说来也悲哀,起初三宅他们发动这场事变时,并没敢妄想能拿下幅原辽阔的辽、吉、黑三省,只是想通过夺取藏在沈阳大帅府里的,日本政客因收受东北军政当局的贿赂,才对其持‘宽纵’态度的证据,来迫使日本内阁加强对东北、对中国的侵略步伐。而且,就是他们所期望的侵略速度,归根结底也只属于蚕食的范畴
事实上,打开大帅府的保险柜后,他们也确实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一份囊括了日本国内的部分政党、国会的一些议员的政治献金名单。正是这份在当时被日本各大报争相转载的名单,给了从大正时代残余下来的元老派们以致命的一击,直接导致了大批普通日本国民对民主政治彻底绝望,转而把国家、民族、个人的的期望统统寄托在军队身上。从这一点说,那份才几页长的名单对日本国运的影响之深远,恐怕要比攻占沈阳要大得多了。
短短半年时间就占据整个关东大地的意外胜利,更进一步催化了三宅的恶念,发生在松花江衅的几次大屠杀(将成千上万的战俘、平民绑上大石沉入江底。),都是由三宅一手策划、主使的。
可这么一头双手沾满中国人的鲜血的野兽,却是一个柔情万种的丈夫,慈祥无比的父亲!这种情形,也许可以解释为,人格分裂是日本的一大民族特性吧!
给才九岁的小女儿的信才写了一半,喊杀声就从外面传到了三宅的耳朵里。本应一跃而起的三宅,却镇定得很有几分大敌轻视之嫌!
帐外的动静,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中方的指挥官只要是个聪明人,这会也该有动静了。当然,沈阳围攻战之后,找遍整个日本,对张殿魁、林子岳恨之入骨的人,是一抓一大把,可敢说他们愚蠢无能,怕是连一个也找不出来了。尊重、正视强者,也是日本人的习性之一!
约摸又过了半分钟,三宅的副官东野少佐小跑着闯进帐篷:“参谋长阁下!中国人正向我部主力发起攻击!”
三宅连头都没抬一抬,只顾着继续埋头写信,连笔迹丝毫不乱。
半个小时后,东野又进来了:“阁下!中国人基本停止了对我部主力的攻击,转而对防守南面坳口的我军展开了猛烈攻势!”
这次三宅说话了:“发电给九尾少佐,再催一催他们!八嘎!从太平川到这不过几十里地,就算山路难行,可他们接到命令都几个小时了?!告诉九尾君,要是因为他们的行动迟缓,贻误了战机,他和他的部下必将受到最最严厉的军法制裁!”
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枪炮声非但没有要停息的意思,反而愈来愈密集了。
“参谋长!中**队向南攻了一阵后,又掉头回来了!”
“什么?”再也沉不住气的三宅,扔下手中的钢笔,大步走到了帐外,在月夜下来回踱起步来。
‘中国人忽北忽南的来回乱撞!这葫芦里到底买的是什么药?’三宅还没想出了答案了,谜底就自己钻到了他的面前。
火起了!起火并不可怕!问题是这火起得太不是地方了!
被火光映得如同白昼,又接着响起了枪声的那一块地方,正是日军骑兵统一安置马匹的所在。
这一刻,三宅如坠冰窖!
原来,对手不惜白白折损兵力,也要麻痹自己,就是为了端掉自己的战马。这招釜底抽薪,可真是狠到家,也绝到家了啊!
回过神来的三宅指着火起处吼道:“快!快!快去抢马!”
马后炮从来是不管用的!就在三宅跳脚大吼的时候,大片大片黑影伴随着闷雷般马蹄声,向西面快速移动开了。奉命夺取战马的前马贼们,使出当年在草原上讨生活看家本领,把这日本人那三千多战匹赶向了远方!
“所有部队立即撤出战斗,我们去追马!”或许人们会觉得两条追四条脚有那么愚公移山的意思,在此情此景下,三宅的选择却是再正确不过。没了战马,日军的骑兵就成了不折不扣的步兵。机动优势也就重新回来中**队手中。既然尾追不上人家,再打这场四处漏风阻击战,已没有什么实质意义了。黑夜,虽然会给骑兵、大车队的行进带来些麻烦,可要想摆脱掉一群步兵却太容易了!
相反,及时抢回战马确是三宅,阻止张殿魁部向风一样驰过平原,驰入哲里木盟,并从那里从容翻过大兴安岭,安全‘回家’的唯一途径。驻扎这一带的日伪军的实力又有限的很,若没三宅部队的参与,他们根本就挡住这支中**队,这是明摆着的事实。
当然,三宅也非一点所恃都没有了,他坚信骑手与战马的默契,总能帮助他们唤回一些战马,再慢慢的积少成多,直至最后以骑兵突击,将战马全部压回为至。至于这里面究竟要花多少时间,那就视老天爷的心情而定了!
看似虎头蛇尾的沈家坳之战,却产生了数量惊人的死者。光是日军就阵亡的就不下五百人,且全是日本关东军中最有战斗力,也最难补充的骑兵。这个沉重的打击,令辽宁境内的日军骑兵部队,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普遍严重缺员。而不可一世的日本骑兵的‘阳痿’,又使得那些活动在辽河两岸、中朝连境的以骑兵为主力的抗日武装空前活跃!
拥有先机的设伏者尚切如此,身为被伏击一方的南归义勇军的人员损失,会倍于日军更是应有之义了。
而沈家坳战斗所以会有如此高的战死率,又跟各有所忌,都急于离开战场的的交战双方,都没有就地搜寻救护伤员,大有干系。关东腊月的苦寒,壮汉子穿得少些都受不了,更别说是倒在雪地里的呻吟的伤员呢!
从沈家坳脱险后,正如三宅所预料的那样,张殿魁部如狂风般的刮过了平原,把奉命堵截他们的日伪军,一支接一支的甩在身后。可三宅的运气却很不好,苦追了大半天后,都快长年骑马养成的罗圈腿跑直了的日军骑兵们,终于在嫩江岸边,找到了他们的战马,三千多具摞成一座小山的马尸!
日本人的威胁是基本解除了,可回家的路,就当真是一片坦途了吗?!
二月初,大兴安岭腹地。
积雪没膝的山头上,一支拖得很长很长的队伍,正徒步拔涉于积雪没膝的临崖山道上。
尽管身上都裹着层层叠叠的大衣、军毯,可猛烈强劲的透骨风,却依然让队伍里每一个人都牙关打颤,脚下发软。以至于人们必须经常放下手里肩上的枪支、担架,啃上一块肉干、灌上一口烈酒,以驱除身上的寒意。
可充足的物资准备也并非每一次都管能用的!
“啊!”一个本就在风中东摇西摆的的小个子士兵,脚下一打滑,顺着山坡就滑了出去。
“二头!老黑!春生!救我!救我!我不想死!”山坡的并不太陡,小个子士兵在挣扎着下落之余,还能来得及发出带着哭腔的呼救声。
被叫到名字那个几个士兵,眼泪都快下来,却没一个人敢下去拉住正坠向山坡尽头的悬崖的同伴。
不是他们忍心见死不救。实是这两天来,在同样情形下,想救人反把自已也搭进去的事例太多太多了,多的在今天早上长官们就下了死命令,一旦有人滑下山去,旁人概不得上前救护,违者军法从事!
“轰!”已滑到悬崖近前的小个子士兵,向上方扔出了一颗手榴弹。没人能说得清,他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对生命即将消逝时的疯狂?还是为了表达对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们的怨恨?又或都仅仅是不想让自己在无声无息的死去?
如果是后一个目的话,他已经达到了。在半山坡爆炸的手榴弹所引起的震动,直接诱发了一场声势很大的雪崩。
大块大块滑下去的积雪,很快就统统盖到了那个才掉到崖下去的士兵的身上。瞧那雪层的厚度,只怕到了盛夏时分,也难得消融干净,这也意识着,终年积雪下,又多了一具不腐不坏,笑貌宛如生前的冻尸。
队伍仍在一步步的前进着,山头也是一个个的被征服着。只不过,在过每一座山头时,都会或多或少的出现几个象小个子士兵那样的‘失足者’。
说出来或许人们不信,这种的天气在这时节的大兴安岭,就已经算是风和日丽了。不是嘛?天上一没下雹子,还没刮能把碗口粗的树木都连根卷起的穿堂风,天老爷够温柔平和的了。
就在昨个下午,一度想用以绳子把官兵以连排为单位绑在一起这个法子,来减少不必要损失的这支队伍,还遇到了穿堂风。结果是一分钟内,就有一百多人葬身崖底。出了这事后,军官又曾想过是不是该把所有人都用绳索拴在一起,可考虑到到,如此一来,部队行动将更加的迟缓不说,再则,以整个部队力量也未必能经得天地之威的长时间消耗,甚至有在体力集体耗尽后,被一个拖一个的全部毙送掉了的危险!最后,只得放弃了这个打算。
傍晚时,部队停在了一处山脚下。
趁着官兵们三五成群的照着向导们的指示,忙在雪地里建雪屋、做饭的工夫,四个当家人又聚在了火堆旁。有树木可取暧、盖窝,这无疑是大兴安岭比那些寸草不生的雪山强的地方。
“今天的统计刚出来,又丢了一百一十一个弟兄。”愁眉苦脸的张殿魁把一张写满了各单位报来的‘失踪’的人数的纸片,在其它三人面前一晃就丢进了火里了,好象那张薄薄的信笺有多烫手似的。
“妈那个巴子的!算上前两天的!三天内,咱们就折了五百多号人。老子也打小了二十年仗从没这么憋气过!早知道会这样,当初,你们该听我的,从热北硬冲过去了!在战场上倒下多少人,老子也认了!”白云轩一边把快冻僵的手凑到火上猛烤一气,一边咬着牙巴骨骂道。
“老白!走大兴安岭,后来你也是同意了的。现在才来放马后炮,也太没意思了!”比起白云轩,李万年就会做人的多了。他出口维护当初力主从大兴安岭返回的林子岳,就是在日后结善缘了。众所周知,少帅对首倡兵出沈阳的林子岳,可是赏识有加,这一回去,少帅极可能把林子岳调到身边栽培。真那样,林子岳可就前途无量了,隔得一年半载的,放出来当个师长都不是什么稀罕事。
性子直归性子直,能混到统千军纵横一方的地步的人,没那个不是聪明人,马上觉察出李万年是在拿自个当讨林子岳的梯子的白云轩,狠狠的横了李万年一眼,却也没再继续抱怨下去。他也是实在气急了,要不然也不会口无遮拦的去得罪如日初升的林子岳。
其实,这两位都多心了,林子岳才没把白云轩的话放在心上了。毕竟,照目前这种每天二十公里的速度,最多还有一天半,部队就能走出最危险的山林区了,再去说什么假如、如果会怎么怎么样,早没了实际意义,听人家发几句牢骚又能如何!
面面相觑,却都不愿意再说话的四人,谁也没有注意到不知何时起,将落未落的夕阳旁边,已多了那一抹死气沉沉的鱼肚白。
他们没看来,可队伍里的一个蒙族向导看来了。未几,面如死灰的向导发出了凄厉的叫声,这叫声先是蒙语,后才是汉语,可意思却是相同的,死暴!
蒙族向导是会几句汉语,可表达能力却很差。他都急得连说带比划了,张殿魁等人硬是没弄懂‘死暴’,到底是指什么自然现象。可这并不妨碍他们重视向导的意见。这几天来的经历,足以让他们明白这个季节的大兴安岭人品大爆发起来,绝对有吞噬一千多疲兵的威力。
军队就是军队,不管多疲惫不堪,一旦接到命令依就能雷厉风行。况且,这可关系他们自家的小命,由不得官兵们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
部队迅速集结,连炊具都没收拾,就扛着枪带着白酒、干粮跑步离开树林。为了加快速度,向导还让士兵们把重机枪、迫击炮都扔在原地。
林子岳深深庆幸那个负责请向导的家伙没贪小便宜,请了这个突泉城里要价最高的哥尔温,虽然他都还不知道那个小军官的名字。
尽管,天边那抹鱼肚白一会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可哥尔温却已用他对大兴安岭的地形地貌的构造特征的了如指掌,证明自己的物超所值。
部队才跑出二里地,老向导就凭经验找到了一个大山洞,在亲自看过山洞的构造后,把三百多士兵给塞了进去。前前后后,一共找到十三处大小山洞,才算到部队都安排停当,而那时已是晚上十一点多了。而哥尔温所预言的那场比十万头草原狼都凶残的‘死暴’,却仍没半点要露面的迹象。
“哥尔温!那些山洞都安全嘛?”部分性急的官兵们都开始起抱怨向导的无声事非不来了,林子岳关心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长官!时间太紧了,有些山洞的条件勉强了一些,能不能躲过这场灾难,就得看长生天的旨意了。”哥尔温小声答道。
林子岳嗯了一声就不说话了。他倒没问这个山洞靠不靠得住。这不是明摆着嘛!哥尔温总不会拿自己生命开玩笑吧。聪明人又何止林子岳一个,不但这支队伍的其它三巨头都在林子岳身边了,就连他们的亲信部下,除了必须派出去掌握的部队的外,有一个算一个的全都在这了。
午夜一至,洞外就有了动静。
“咚、咚、咚……”被骤然而起的狂风卷起的石块,一块接一块的打在洞口附近的石壁上。时间每过去一分钟,石壁发出回声就会增大一分,到的后来,山洞里人们必须得以手掩耳,也才能承受大巨大的撞击声浪了。最厉害的那一阵子,林子岳在恍惚间,好晚感觉到厚厚的石壁连同整座山洞,都在微微摇晃着。
直到这时,林子岳才领悟到哥尔温所说的条件,指的是洞口处是否弯曲。试想一下,若洞口是直的,大伙儿不被石子给打成血葫芦才怪了。
值得高兴的是,这场飓风拢共只刮了个把钟点,就完全停了下来!
神经高度紧张的军人们方才感觉到洞里闷了许多,光线也愈发昏暗了。显然,洞口已经让大大小小的石块给堵得没多少缝隙了。幸好,这个山洞颇大,又很有几处不知通向何处的石缝、石孔,洞里的氧气一时间倒还够用。闷一点,总比山摇动地要好!
军人们是大松了一口气,哥尔温却在叫苦不迭。他知道愈是这种时停时续的‘死暴’,就愈是难对付。相反的,要是每一阵风头过后,这风能有气无力的刮上一整夜,那倒是不幸中大幸了。
“快!去三十个人,多披点东西,用背把石头都顶住,其它排成队随时准备后补!”哥尔温的语气里,自有一种沉沉如山的压迫感,让人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抗拒。
军人们刚按哥尔温的意思各就各位,洞外又起了大风。更可怕的是,从石头逢起来雪花表明,这回的风里还夹着雪了。风雪风雪,雪助风威,风添雪势,相辅相成之下,这风只会之前还要猛烈!
堵在弯道里的石块,发出了尖锐刺耳的磨擦声不算,还一下紧似一下,一下重似的一下的冲击在那些挡着它们的身躯上。
半顿饭的工夫,头一批的三十个人,便被震得脸色发青、嘴角沁出血丝。
第一批撑不住了,就换第二批、第三批……!
要不是这该死的风一直保持着每一个小时左右就停上一刻钟的节奏,给了人们少许的喘息之机,能不能最终撑住,可真就两说了。
绕是如此,洞里的人仍是个个都饱尝几番五脏六腑一点一点移位的痛苦,连张殿魁、林子岳也未能例外。
天亮了,‘死暴’也过去了。
活着的军人们扒开了洞口,重新见过仿佛已告别了一个世纪之久的太阳!
可四百多昨天还跟他们一起行军、说笑的战友,却永远也见到太阳了。死难者都集中在三个山洞里,派去这三个山洞中搜寻伤者的官兵们,非但空手而回,还疯掉了几个。仅仅是看看现场翻翻尸体,就能让久经沙汤的战士精神崩溃,山洞的场景是何等的惨烈,何等震憾人心,就可想而知了。
鉴于死难官兵的尸体多已破碎得无法收殓,也无法辨明各人身份,最后张殿魁只好下令,把那三个山洞又封上,并在洞外石壁上都刻了简短的墓志铭,聊坐合葬
有关于这一夜的一切,从此就烙在所有幸存者的脑海里,让他们至死不敢忘怀,却又从不愿宣之于口,偶尔在不经意间想起时,都浑身发颤、大汗淋漓!
说不上,大难之后必有后福,还是暴虐到极致后,老天爷也得休息休息缓口气,这场‘死暴’过后,整个大兴安岭居然迎来了在这个季节里的奇迹,连续半个星期的无风无雪艳阳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