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全贵闻听,一下子气得两腿发抖“你,你——”他指着巫保胜的鼻子说:“你欺人太甚”。
“哎呀三哥,你别发火吗?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电视上整天都在讲老年再婚哩,大家也是为你高兴。”巫全胜又嘻笑着说。
“屁话!”
巫全贵愤怒地吼了一声,然后拿了自己的凳子气咻咻地离开了。
原来昨天晚上巫全林、巫全由等人从巫全贵家出来后又站在巫全林家门口议论了大半夜。大家一致认为,要说是巫全贵找的小的,那不可能,因为毕竟巫全贵小七十的人了,身体再好也经不住小妞的折腾。再说看那年龄,巫全贵大她没有五十至少也有四十七、八岁,做她爷爷倒差不多,再怎么着也不可能是那种关系。但要是说找的保姆,巫全贵并不需要呀,这些年他和女儿小霞及外孙小宝一块过,外孙已经上学,他又身体扎实,再说有点儿啥事有小霞哩,女儿伺候父亲,他是一百个诚心,还用找个什么保姆?但即不是小的,又不是保姆,那这里面肯定有什么明堂,只是大家猜了半天也没猜出所以然来。后来,巫全林便说:
“干脆,咱也学学城里人算啦,和三哥开个玩笑,要他请客,这样他感觉没面子,就会把实情说出来”。
大家觉得可行,反正一群老头也没有啥事,不如拿巫老三开开心算了。
大家又商量,过两天他要去祠庙门口说话,大家都不理他,然后再让他请客。谁知第二天下午,大家正在议论的兴头上,巫全贵便来了,于是大家按照约定,一下子全离开了,把巫全贵凉在了那里。等他一个人离去后,大家又拐了回来。只是这时巫全林到家里后真的有了事没有再出来。因此,等巫全贵看见大家又回来了不好意思在那里过,绕到了东边的路上。这才由巫全胜李水善去把他叫了过来。
巫全胜在解放前和巫全贵是巫庄村的两个大户,每家都有二百多亩地,又都是几代单传,又都有些好胜,所以在旧社会巫全贵的父亲巫德奎就和巫全胜的父亲巫德成暗暗叫劲,巫德奎也有心和巫德成一比高低。两家一个村南,一个村北各霸一方。
解放前后,巫全贵家添丁增口,而巫全胜家只有几个女孩,后来才有巫金城一个儿子,所以尽管两个人都挨批斗,但巫全贵总有一种人丁兴旺要压倒巫全胜的感觉。可是后来巫全贵由于男孩多女儿小,没有一个娶下媳妇,而巫全胜只有巫金城一个孩子,四个女儿,很快便和女儿换亲,给儿子娶了媳妇。这时巫全胜便有一种得意的感觉,心想你巫全贵虽有七个儿子,怕是不会有一个孙子了。而这几年两人都摘了地主帽子。巫全贵的几个孩子有的发财、有的做官,尽管巫全胜的儿子金城也办了工厂争了不少钱,但巫全胜总感觉巫全贵又压过了自己,特别是巫保义当了县长以后,巫全贵在村里扬眉吐气,不可一世,所以当大家议论要拿巫全贵开心的时候,他便异常地积极。但等巫全贵恼怒地骂道:“屁话”时,大家都笑了,巫全胜却感到脸上**辣的:毕竟现在他儿子是县长,户家又比自己大的多。
巫全贵离开后竟直到巫全林家里。他知道这事和他脱不了干系。至少巫全林不默许,他巫全胜是不敢公开耍弄自己的。
当巫全贵气咻咻地闯进门时,却看见儿媳妇许保珍坐在院子里。许保珍见公爹进去赶忙站起来叫声“爹——”这令巫全贵觉得有些尴尬,他万想不到儿媳会在这里,满脸的怒气也一下子冻结在脸上,倒是巫全林站起来说:“三哥,你咋来啦?我正准备和保珍去找你呢”。
其实巫全贵的出现巫全林也感觉心里一颤,但毕竟两个人都在院子里,又是大白天,他才在尴尬中有些许的坦然。倒是巫全贵一下窘在了那里。等保珍叫了一声“爹”,全林和他打了招呼以后,巫全贵愣了一下才唉了一声,坐在院里的一块石头上。
“三哥,怎么啦?还在为保福的事生气?”
巫全林小心翼翼地说。
巫全贵张张嘴,没法说:好久才抹出一支烟点着,猛吸一口,然后说道“这个畜生,他要是敢再提离婚的事,我非揍扁他不可”。
看着巫全贵的表情,连许保珍都吓了一跳,巫全林自然也是心中一愣,但马上又平静下来。
“这回你可放心了,有你爹和九叔给你做主,保福他有天大的胆也不敢再提离婚的事”。
巫全林说着给保珍递过一个眼色。
对巫全贵来说,从昨天晚上开家庭扩大会的荣耀,到今天下午在北地受到的冷落和嘲弄,他仿佛从一个不可一世的猴王的位置一下子被击败,受到来自各方面的奚落。而他又无处诉说,无处发泄。如果老伴活着,两个人可以说说心中的苦楚,得到对方的温存和体贴,就象前些年自己受罪挨批斗一样,心中再苦再闷,只要晚上和妻子相偎在一起,他便觉得自己并不孤单,能挺得住。可是现在,特别是从昨晚到今天,巫全贵好像忽然觉得自己好孤单好孤单的。夜晚一个人躺在床上,仿佛觉得就像是对岸那个黑暗的世界一样,找不到一点依靠和寄托。当然,他可以把栓柱娘叫过来,但此刻他觉得并不需要,他只是觉得心里烦躁,有什么话要对人说,可没有发泄的对相,他和栓柱娘似乎只有一种生活上的需要,再说那都是夜间的活动。而他此刻需要的是一种相濡以沫、一吐衷肠的感觉。然而没有,巫全贵怎么也找不到。
这天晚上,巫全贵在恍惚中披衣起来站在院子的中央,望着天上稀疏的星星,心中的感觉模糊又朦胧。忽然间他觉得小七有好些时没有消息了。自从小翠回来以后,小七虽回来过几回,但都是晚上,看看自己就走,问起他的生活,他只说在那里教书,别的什么也不说,这叫叫巫全贵一直放心不下。巫全贵希望小七能回来,可小七好像没有要回来的意思。
也许小七的心还停留在十几年前的感觉中,他不想回来,不想走进这个曾让他心惊胆颤的环境之中,他在这个烦躁的世界里,丢失了童年的欢乐和少年的梦幻,更重要的是他的青春和爱情。小七留在这里的只是一声声的叹息,他不想再回来了。
而此刻,巫全贵在“老太爷”的位置一下子跌落下来,那种曾经的光荣使他头脑几欲彭涨。如今,他的心里淤积了太多的烦躁,他在这烦躁中忽然想起了小七。于是就想该去看看小七,或者尽可能地让他回来。巫全贵还想起自己早年在南山那边的清峰县有一个朋友,只是这几十年来也无曾来往。巫全贵想顺道去看看他。
第二天早上,巫全贵交待小霞照顾好小娜,说是自己去看一下小七,过一段就回来。
交代好小霞,巫全贵就到北地搭乘往县城的客车。
七
几年前,当小七夜探父亲时,巫全贵给他出主意,要他先设法让小翠回来,然后停一段时间自己再回来。并策划让小翠和栓柱离婚。
小翠回来后栓柱娘激动不依。此时的巫全贵为了表明不是自己的儿子小七拐了小翠,故意躲得远远的。等栓柱娘要儿子去叫他时,他又故意提出要栓柱演电影,这一方面是让栓柱娘(自然也是巫全贵的情人)难堪,实则也是在心里庆贺自己的儿媳和孙子的归来。巫全贵想着,到底是让儿子先回来,还是让小翠先离婚?然而搅和在和栓柱娘的爱昧关系中,巫全贵也感到左右为难:每当小翠提出离婚,栓柱娘都要巫全贵出面作主进行调停,把巫全贵推到了两难的境地。甚至栓柱娘还导演了巫全贵和小翠的那一幕。尽管小翠不知,但在巫全贵的心里却结下一个硕大的疙瘩,使他无法面对自己的儿子小七,甚至小六。因而当小七又一次半夜回来探望他时,他竟没有再提小七何时回来的事。然而巫全贵拈记着儿子的婚事。当小七向他说明准备和山里的姑娘小娥结婚时,巫全贵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倒插门”。但小七告诉他,他在那里教学,他不想再回来了,不想见六哥,不想见小翠,不想见所谓的六嫂秀秀,那块黄土地带给他的伤害太多,他倒觉得山里倒是一片干静的地方,没有批斗,没有地主,没有阴霾的天空。因而也不必担惊受怕。巫全贵似乎是默许了小七的选择,并且为了所有人的相安无事,他除了自己外,把这一切从没有告诉给任何人,特别是小翠,巫全贵一次次地安抚她,使她感到有一种朦胧的希望似乎伸手可触,但又是那样地遥遥无期。
孝顺的小七倒是每年都想法回来看父亲一次,只是不曾在村里露面就悄悄地离去。他似乎不愿惊醒那个黄土地上沉沉的梦幻,或者是无法面对这个已经陌生了的世界。他从父亲那里知道了六哥的粉丝厂、秀秀和儿子磊磊、知道大哥、二哥、三哥,乃至四哥和五哥的情况,但父亲却在他们面前保持着沉默,从没有把小七的信息传给他们。然而众兄弟们知道父亲和小七保持着联系。尽管他们存有诸多的悬念,但他们还是没有过多地过问。后来巫全贵只是告诉大狗小七在一个地方教学,并嘱他不得告诉任何人。几年来,各人都在忙各自的事,所以小七在他们心中已经淡薄了。但巫全贵忘不了他,在他的心目中每一个儿子他都不会忘记,因而当巫全贵遭到众人嘲弄的时候,便忽然想起要去看看小儿子,还有仅在夜间看过照片的儿媳妇和自己的小孙子。
巫全贵便踏上看望儿子的路程。
几年前,当小七和小娥一块儿把小翠送的塔上汽车后,两个人牵着那头小毛驴,唱着轻快的歌儿回到老虎坡。小娥便迫不急待地把小七和小翠原不是夫妻的事一股脑地告诉了父母亲。胡医生夫妇听得将信将疑,他们不相信几年来生活在一起的小两口,竟是叔嫂关系,更不相信他们竟是逃避批斗才来到这里的。他们甚至不知道世界上竟有批判批斗这种事。于是当小娥给他们谈了这些后,他们没有立即表示同意他们的婚事,只是说女儿应该再考验一下,万一过一段他走了怎么办?但他们从直觉上感到这是一个直得信赖的小伙子。因此,一年以后,他们便名正言顺地把小七招为上门女婿。又一年以后,小娥便生下一个可爱的小外孙。一家五口人除了耕种山坳里的几块地以外(他们好多年来,甚至世世代代都是如此),胡医生照旧依祖传秘方行医。小娥和小七仍然在学校教书。冬天的夜晚,一家人躲在小石屋里听胡医生妇夫给外孙讲狼外婆的故事。小石屋里充满温暖和温馨。在这个小山坳里,他们的窑里点亮着灯光,就像一个童话里的家园一样。没有纷争,没有烦恼,有的只是亲情和关爱。春天来临的时候,漫山的小花儿在一片一片绿的草间绽开,山间一下子便热闹起来。于是胡大婶便领了外孙到山坡上玩耍。小外孙俯下身子用小手摘一朵小花。然后旗帜一样地拿在手里,一扭一扭地跑着,整个山坡便如一个纯真的幼童一样绽开了笑容。小娥和小七领着学生们读着:“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诗句。那涧边的小溪便欢快地歌唱起来,叮叮咚咚的向着无名的前方流去。夏天的山风吹走炎热,把一个清新、绿秀的夏天留给了山里的人们。秋天的豆角、芝麻、还有满山的瓜果披着中秋的月亮在人们轻快的歌声中摇曳。每家每户都住的很远,但他们的歌声是连在一起的,只要这个山坳里响来起了歌声,山风便把这歌声送到村寨的每个角落。
巫保才(小七)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着,除了同小娥的爱,就是满山的温馨和那一群天真无邪的孩子们。使他原来就淡漠的回家的愿望消失的无影无踪。若无小娥的摧促,他甚至会忘了回去一次看望父亲。因此,当父亲沿着他初来时的那条山道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小七简直有点傻了。他痴痴地看着山路上的这个老者渐渐靠近。起初他只是觉得有点像是父亲,于是便朝那个方向看着,当那人走近他的面前时,他一下子惊呆了。
“爹,是你吗?”
看到站在山坡上的小七,巫全贵立即松了一口气。
“哎呀,好多年没出过门,这山路还真耐走”。
巫全贵说着便随地坐在身边的一块石头上喘气。小七一下子跑到父亲身边,接过父亲手里的一个多年前时行的小提包,和在山下买得水果糖之类的东西,然后偎在父亲身边。
“爹,你咋来啦?”
“爹想你啦,来看看你。”巫全贵说着,一只手扶在小七的头上,小七一下子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几年来,他也不是不想家,回家的念头一直被淹没在同小娥以及儿子小石头的温馨生活里面,母亲死了,秀秀成了他的六嫂。最亲的亲人只有父亲了。他想父亲,但他摆脱不了被批判的阴影,他的思想仍停留在那种逃离时的惊骇之中。于是便不想从这种温馨但又封闭的生活中走出来,生怕一步不慎,再掉进一个旋流之中。当看到父亲出现在面前的时候,他那种对父亲的思念一下子释放出来,竟止不住哽咽起来。好长时间,小七才缓过劲来:
“爹,咱回家吧”。
“中,回家”。
两个人站起来走了几不,小七就忘形地大声喊道:“小娥—— 快来—— 爹来了——”
正在上课的小娥闻听,立即说了声:“下课。”便随着小七的喊声跑了过来。
小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小七竟这样喊叫。当看到小七扶着一位老者走来时,小娥才猛然意识到:是自己的公爹来了。
多年来,小娥一直都想随小七回婆家看看,可小七总是婉言拒绝。她也知道,这是因为小翠嫂子的缘故。但回去看一下的念头总不时地在心头爬动。今天,公爹来了,这是几年来小娥第一次看到婆家的人,她竟也显得有些激动。
小娥跑过来,站在公爹面前,公公敬敬地叫了一声“爹——”巫全贵又长长地答应一声,小娥便接了小七手中的提包,小鸟一般地叫了起来:
“妈──爹──我爹来啦——”
这也许是山里人的特性,他们处在一种封闭的状态下生活,对聚然而至的喜悦从不俺饰,以至于要喊叫的漫山遍野都知道。等小七和父亲走进那个山坳时,胡医生妇夫早领了小石头在那里等侯了。
“哎呀呀,我的好亲家,你咋舍得来了?”
胡大婶说着,忙拉过小石头来:“小石头,快叫爷爷”。
小石头看着这种场面,两眼直直地看着巫全贵。
等巫全贵和胡医生拉了手便赶快俯身把孙子抱在怀里,然后从衣兜里摸出两张百元钞票来,塞到孙子手里,小石头竟吓的不敢接钱。
一家人寒暄过后回到院子里,巫全贵才看到这个小院子,仅仅是偎在山坡边上的一片空地,依山势用石头片子垒起石墙,盖起的两间小瓦房。院子并不大,也没有院墙,只有象征性地摆了一些石头而已。除了这两间瓦房外,再就是一个小厨房,也是依山势而建,外面是两根石头垒起的柱子,里面依了山势挖成了一块平地,又用石头垒起一个锅台,旁边放了好多的干草和辟柴之类的东西。依山的墙壁已被火薰得黝黑。院子里倒也干净,只是两边放着棍棍棒棒以及杂乱的东西。向南望去三、四十米远便是又一户这样的人家。
巫全贵的眉头拧成了圪塔。但看着亲家母慌忙地为自己倒茶,一家人热情的样子,巫全贵便不再说什么,只是看着小七高兴的样子,心中掠过一阵阵痛苦和不安。
这时院子里出现了一群小孩子,这是小七和小娥的学生,他们有的手里拎着一只野兔子,有的拎一兜花生,有的拿一兜白面,甚至拿来一小瓶芝麻油、一瓶酱油。七八个孩子齐齐地站着,很显然,他们从老师欢天喜地的叫声里,知道巫老师的父亲从山外来看老师了,于是家长们便把家中所能拿得东西都拿出来,要胡医生好好招待自己的亲家。小娥和小七拍着孩子的头把东西收下。连巫全贵也有些感动,他赶忙把自己带来的水果糖分给孩子们吃,孩子们连声叫着:“爷爷好,”巫全贵的心里便生出许多的怜悯来。
山里的太阳落的早,山外太阳还老高的时候,山里的太阳已吻着了西山,但山里人无事,也就都早早地吃饭。这中间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省些电费。巫全贵和儿子小七及胡医生在院里说着话,胡大婶和小娥便在灶伙里拉起了风箱。太阳还没有下山,好几碗山里人丰盛的待客菜便放在了小院里的一张石条上。这是山里人特殊的桌子,永远被固定在一个位置。吃饭、喝茶,人们都围在它的周围。
巫全贵看着母女俩拉风箱做饭的样子,心中就不是味,浓浓的黑烟从不太高的小烟囱里吐出来四散飘去。一次一次地把埋在灶台的的锅掀起,辟柴在灶膛里一次次地炸开把火星溅得老远老远,不用吃,这饭菜里便有一种草灰味。
等摆好了菜,胡医生便说小七:“我屋里还有一瓶好酒,拿来我和你爹喝一杯”。
挟第一口菜时,巫全贵就感到那种草灰呛到喉咙上的气味,但看小七、胡医生一家人大口大口地吃着兴奋的样子,他也不好意思放下筷子。小七小娥又一个劲地往他碗里夹菜,他也只有大口大口地吃,幸亏有酒,巫全贵便吃一口菜喝一口酒来压一压喉头的草灰味。
吃完饭以后,天气还早,小七就带父亲到山里转看。还有让父亲晚上住在自己的办公室里。
巫全贵跋涉一路找到儿子。看到儿子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里太偏僻,该劝儿子回家。等吃了一顿草灰味的饭菜以后,巫全贵更坚定了这种念头,让儿子回去,让儿子带上儿媳和孙子回去,那样村里人会又大吃一惊的:我巫全贵如今是真真切切的大户,子孙满堂、人财两旺。至于别的,他倒没想那么多,小翠回去已经几年,人们总不至于再怀疑是小七拐了小翠吧?况且小七还带着媳妇。但怎样劝说儿子他心里没谱,他只是一路走着,听儿子介绍着各种情况。
“爹,这就是学校,原来只有十几个学生,还有的人到外地上学,现在有三、四十个学生,去年考上了三个初中生”。
“爹,你看,那座山像不像一个卧着的老虎,这方圆一带的地方就叫老虎坡,可有名了”。
“爹,这下边不远处有一个小山泉,一年四季水流不断,这一带有六、七个小泉眼,我们吃的水就是泉眼里的水,纯净着哩”。
“爹,你看这秋天山里的景色多美,那是柿树,柿子都红了,那是梨树,那是山查树……”
正当小七兴奋地说着,巫全贵突然问:
“一个月多少工资?”
小七被这突然的问话怔了一下,但马上回去神来,笑着说:
“不多,前些年是记工分,一月300分,后来不记了,每月15块钱,后来长到了20块,现在每月是40块,长了好几次了”。
小七说着,搓搓手笑了笑。
巫全贵从心里震惊,但他没有吭声,只是依然随小七在山上转悠着,好长时间才问:“40元钱会弄个啥?”
“够花,这山里本来就不花多少钱。小娥她爹还帮人看病,有时也收些钱儿,我们每年能省下好几百块呢”。
小七说着,脸上露出一种无意的笑容。
“唉──”
巫全贵长长叹息一声,停了脚步说:“孩子,回去吗,这里太偏僻,太落后,你爹早就不是地主了。你这么长时间没回去过,不知道家里变成啥样子啦?你六哥把粉条厂变成了粉丝厂,还加工腐竹、粉皮,一年能赚好几十万;你二哥,如今是镇建筑公司的经理,每年的进项也有好几十万;就连你四哥在城里办的服装厂我算着每年也会收入十几万元;现如今你三哥又当了县长,家里的票子成捆成捆地花不完,可你在这里当一个小民办教师,前几年是不错,可如今三、四十块钱顶个啥呀?”
六哥和四哥办工厂和二哥当工头的事,小七略知一、二。三哥当县长的事自己是刚听说的,特别是听父亲说家的钱成捆成捆的,小七的心里便是一震:这不是贪污麻?于是他瞪大眼睛看着父亲说:
“爹,三哥家咋会有恁多的钱,莫不是贪污的?”
巫全贵知道说露了嘴,忙说:“哎呀!什么贪污?他是县太爷,每月的工资都好几千块,怎么能是贪污的呢?”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默默走了好长时间,小七才说:“我回去了,小娥也要跟我走,这里的孩子们可怎么办?”
“哎呀,管那么多干啥?上边自然会再派教师来的”。
“这地方偏,没人愿意来?”
“那就只能你在这里?你又不是正式的”。
小七知道此时不是和爹争的时候就说:
“爹,在这里多年我已习惯啦,您猛一说,我心里没有一点准备,您先住两天,让我好好想想,啊!”
“那你就想想吧。”巫全贵停了一会儿说,“回去没事到你六哥的厂里打工,他也得给你开二、三百的工资”。
两个人又在山上转悠了好半天。但小七再没了父亲刚来的兴致,只是陪着父亲在山坡上转悠,天黑的时候,小七把父亲领到山上学校(其实是一间古老的庙。)自己的办公室里(这里曾是小娥的办公室,现在是他们两个的办公室,只是他用得多一些),说:
“爹,累了一天你歇息吧!”
巫全贵环顾一下,这个大约有十平方的小石屋,然后说:“怎么洗脚?”
小七愣了一下:怎么睡觉前还要洗脚?自己在家里时只是听说城里人每晚都要洗脚,还听一个老太太说:“你说这城里人每天睡觉前洗脚干啥?这脚冬天穿了袜子还有鞋,包得严严实实的能有啥?为啥每天都要洗?要是夏天,天天光着脚在地上走,又不下雨,泥路,睡了以后第二天还要干活,洗他干啥呢?”自己在家时也不见父亲天天晚上洗脚,可今天父亲却像城里人一样说要洗脚,他迟疑了一下,忙拿脸盆到几十米外的山泉那里接了一盆水过来,放在父亲的面前。
“爹,您洗吧!”
巫全贵洗了脸以后,又把脚抻进盆里洗了起来,这便令小七觉得别扭,早先听说城里人不讲卫生,洗脸洗脚用一个盆(在农村洗脚和洗脸的盆是严格区分的,脚不常洗,所以洗脚盆都是一个比较破旧的即将陶汰的盆子,而洗脸盆则应是比较讲究的),怎么如今父亲也是装洋的?要学城里人?但他只是想,只是觉得父亲洗了脸以后又把脚抻进去有点别扭,他没有说,只把这种别扭藏在心里,并想着明天弄些洗衣粉来把脸盆好好的洗一下。
小七把父亲的洗脚水倒了以后,就把脸盆藏在一张小办公桌子(老式的)下面,然后站在那里,看父亲还要说什么。
父亲找不到擦脚布,竟又用自己的洗脸手巾把脚擦了一下,然后坐在床沿上抻着两条腿说“这里没有电视?”
小七从心里原谅了父亲。父亲老了,自然心里胡涂,这样想着也没在意父亲的问话,等父亲又一次问时,小七才说:
“原来没有,现在村里有好几台。我们家有一台,在下边,是黑白的。听说山下有彩电,小娥爹说准备换一台。”停了一下小七问爹:“爹,您是不是想看电视?”
“不看了,年纪不饶人,我跑了一天的路,先睡了。”巫全贵说着,把腿卷到那张小床上说:“你也回去休息吧。”
小七说:“爹,你把门上住,我回去了”。
巫全贵本已躺上,但听小七要他上门,他便想,莫不是这山里有野物?于是便又起来把门上了起来。
小七一个人漫步在山岗上,秋天的风从他耳边不时地掠过,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脑子处在一种纷乱的境界:“难到父亲已经进化到一种城里人不讲卫生的境界了吗?还是父亲年老胡涂了?三哥这样的人居然当了县长?家里放着成捆成捆的钱?十几年前父亲让他和小翠去四川找媳妇,他拿走了家里的好多积蓄,四百元钱呐?四十张大团结的票子母亲分三个地方缝在自己的衣服上,兜里只留下十几元钱搭车用。在给小翠看病时他要给胡医生二百元,胡医生只要了50元,总共下来也就不足一百元。他和小翠在这里生活了三四年,所花掉的钱也只有一百多元,小翠回家时给小翠了一百多元,如今还有一百元整在自己的旧衣服里缝着。和小娥结婚时他本来想将这些钱花掉,但他一想起母亲为他往衣服里缝钱时的情景心就软了。母亲不在了,看着当年母亲缝在自己内衣贴肉一面的那个鼓的小包小七的心情就激动不已,因而他把这留了下来,想做一个纪念。再说这山里也实在没有可以花钱的地方。自己当教师记工分时,每月有一元的补助,他都存了起来。后来不记工分了,他的工资每月是15元,小娥比他少一些。他补助一元时小娥只有8毛,等他发15元时,小娥只有12元,小翠在时,他有原来带来的钱顶着,等小翠回去,他和小娥结婚后,他的钱基本用不着花,发了钱以后他都交给小娥,而胡医生给人看病隔三叉五的点心糖果之类的东西自是不断,也有人给钱,他们也是象征性地收个成本。就这样,他们已成为这山坳里的富户,成了第一个看上电视、喝上饮料的富户了。可如今父亲说三哥家的钱成捆成捆的,怎么会那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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