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作者:中原听雨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9105

早上,二狗的媳妇许保珍早早起来做早饭。

二狗虽然一夜享用两个女人,但由于过度的亢奋,许保珍一起床他就睡不住了,要是往常他会睡到四狗叫他吃饭时才起床的。再说自己娶了媳妇头一天早上总不能让她一个人起的早吧!所以许保珍起来没多大一会儿,二狗就起床了。

他先到厨房看了一下妻子,然后打水洗脸。当他洗罢脸准备挑水时,四狗已经挑了一担水走了过来。二狗忙帮助四狗把水倒进缸里,然后准备接过来再去挑一担。这时四狗告诉他:

“二哥,巫三哥死了”。

二狗没听清似的:“什么?你说什么?”

“巫三哥昨晚死了”。

这会二狗听清楚了,他一下子愣在哪里:“昨晚还好好的,看上去精神比以往好多了,自己还背他上厕所,怎么一下子就死了?”二狗心里想着又把扁担递给了四狗。

“二哥,你怎么了?”

听到四狗的问话,二狗才像是明白了过来,忙说:“没啥,你挑水去吧”。

说实在的,要不是因为和巫三媳妇这种特殊的关系,二狗不会这样的。也正因为此,此刻二狗对许妮充满了同情。当他到外面听见那一群人在议论那一团火光和五保老太太时,他的心紧了一下,就急忙向巫三家走去。

巫三媳妇泪人一样,看见二狗就跪下磕了一个头。这是这一带的规距,年轻的丈夫死了,妻子和儿子见人必须下跪磕头。二狗赶忙把她扶起,当两个人目光相对的一刹那,二狗感到两个人的目光仿佛碰撞出了火光,也许是见了情人分外伤心的缘故,三嫂子忽然哇地大哭起来,弄得二狗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等到几个女人过来把她拉走,二狗才走进里间看到安祥地“睡去”的巫三。他从心里说着:“巫三,我对不起你,我睡了你的媳妇”。

四狗对三嫂子也是充满了同情,他把自家的水缸都挑满以后就不自觉地挑着水桶进了三嫂子家,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理会任何人,悄无声息地把三嫂家的水缸挑的满满的。

只有五狗和哑巴女人两人一下子睡到许保珍把早饭做好才推开房门。他看见默默挑着水桶从外面进来的四狗,不由激动地说:“四哥,你不知道,昨晚真是美死人了。”当他还想说啥时,四狗向他翻翻眼,他便一下子闭了嘴,跑到厨房里,一进门就嚷着:“啊,二嫂已经把饭做好了,老婆,快来吃饭。”说着又冲着许保珍说:“二嫂真好,这样兄弟就能多睡一会,你不知,搂着女人睡觉多美。”当他听说巫三已经死了的时候,只说了一句:“早该死了。”

对巫小霞来说,在娘家的这几天是她这几年来最快乐的几天,虽然娘不在了,可她每天领着孩子忙这忙那,心里倒也充实,二哥刚结婚,巫三就死了,她可怜三嫂,就跑过来帮忙。埋了巫三的那天,她又陪着三嫂好长时间,直到天快黑了,她才回到家里。两位嫂子已经把饭做好了。儿子小宝这几天已经和外爷混熟了,巫全贵得空就领着外孙在外面玩。等她回到家里,小宝就跑过来喊着妈妈,她的心里就乐滋滋的。

晚饭以后,巫全贵看着女儿和外孙的样子,心里一阵高兴,这几天,也是他巫全贵过得最舒心的日子,但紧紧张张的事情过后,他一下子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装上一袋烟抽着,忽然想起其他几个孩子:老大,几年前因为那场可恶的婚姻,用钢叉扎伤了三狗,又扎得支书巫全林险些丧命,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如今已经好几年没有见面了,他曾多次想去监狱里看他,可每年都是四狗不让他去,怕他受不了,他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四狗回来总是说大哥在那里不错,领导都很关心他。去年监狱还通知家里,说巫大狗有立功表现,被减刑二年,这样再有二年多,老大就可以回来了,过几天再让四狗去看他,把二狗结婚和五狗媳妇回来的消息给他说说,他一定会高兴的。

最让巫全贵挂念的是小七,这孩子没有出过门,几年前说是去四川找媳妇和小翠一块去了,可直到现在还没有消息。这孩子到底上哪里去了?村里有的人议论说是他把小翠拐跑了,巫全贵说啥也不信。也有人推测是小翠逼着小七留下倒插门。这孩子到底在外面干什么呢?他不敢往坏处想,脑子里一有这个念头他就立即止住想别的东西。

小六虽然也没有回来,但他毕竟出过门,这孩子聪明,还会缚条帚的手艺,在外面饿不着,但这些年了也该回家看看了。家里这几年发生的这一些变化,这两个孩子都不知道,要是听说一点儿他们也会回来的。

想到这里,巫全贵不免叹了一口气。

“爹,你在想啥?”小霞听见爹的叹气就问。

“想啥?想你大哥,还有你六哥、七哥。”巫全贵说着又是一声长叹:“你大哥再有两年多就该回来了,可你六哥、七哥现在连个消息都没有,真叫人担心呐?”

“爹,你不用想他们,过几天收了麦,叫四哥去看看大哥,到时候我也去。六哥和七哥也没事,他们俩都那么聪明,六哥还有手艺儿,不会有事的。”小霞嘴上说着,但心里也犯嘀咕,这两人,这么长时间连个信儿也没有。七哥是和小翠嫂子一块儿走的,后来听说六哥走了没多天,韩村的秀秀也失踪了,秀秀是七哥的同学,还到过她家,他们会不会是商量好跑出去的?可怎么一点迹象也没有?这几年自己不在家,也不知秀秀姐回来了没有?

小霞正在想,父亲又叹口气说:“你六哥我倒不担心,就是你七哥,整天光知道看书,是个书呆子,他在外面会干啥?”

“爹,没事,他跟小翠嫂子一块出去的,会不会……”

“这可不能瞎说。”小霞话没出口,爹就打断了她的话。可停了一会儿巫全贵接着说:“有时我也那样想,要真那样,你爹可就没脸见人了。你七哥他不会的。”巫全贵嘴上说着,心里却在想:“多亏隔壁栓柱是个老实头儿,要不然早闹成样子了”。

“爹,现在有二嫂和五嫂哩,你以后就少操点心,多享点福”。

“哪能清静得了哇?你三哥,四哥还没结婚,老六、老七又没下落,虽然娶了俩媳妇也不能松劲呀!这几年,多亏了你四哥里外把持着,让我少操好多心,这桩婚事你三嫂子本来是给了他介绍的,可他让给了你二哥”。

“我知道,四哥的心也不知是咋想的?”

这一夜,父女俩谈了好长时间。

第二早上,小霞起的早早地帮两位嫂子做饭,刚吃过饭没多久,就见李铁蛋骑了一辆自行车来了,他拎了一个小包,里面装了四瓶罐头。

看见李铁蛋,小霞说了声:“你来干啥?”的话就回堂屋了。铁蛋赶紧跟了进去,看见巫全贵在那儿抽烟,忙举着罐头说:“爹,你尝尝,这几年都兴这东西”。

巫全贵哼了一声,示意铁蛋把罐头放下。

李铁蛋拘谨地在一个竹椅子上坐下,两只手极不自然地在一块搓着。这大概是几年来他第二次来老丈人家。第一次是结婚的那年,为了礼数,他和小霞一块来的。从此以后,因为小霞痛恨他们兄弟二人同时占有她,就不再理他们,每天除了和婆婆说两句该说的话外,他们爷儿仨她一概不理,更不许他们以女婿的名誉来她的娘家。她每次回来看爹也不隔夜就走,也乐得兄弟俩晚上轮流享用。

起初,李老铁曾将他们兄弟俩打过好几次,但*难灭,隔不了一天他们俩就又挤在了一起,一次晚上铁蛋也曾拒绝二蛋再碰他的媳妇,可二蛋竟拿把菜刀要和铁蛋拼命。遇到这样的儿子也实在没办法。李老铁见了儿媳只有使劲地埋下头,当然也不敢再到巫全贵家来。女儿为此失去了性命,李老铁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有每日里进家门就把头埋下。

这一次二狗结婚,小霞来娘家帮忙,一住就是七、八天。第二天二蛋就嚷着大哥把嫂子接回来,气得李老铁操起家伙就准备打:

“你***有人性没有?人家哥哥娶媳妇,家里又没有人照应,回去两天你就嚷,你算人不算人?”

吓得二蛋不敢再提,可七、八天过去了,连李老铁也有点想孙子了,这才嘱咐铁蛋来接小霞。

铁蛋坐在那里看着巫全贵抽烟的样子,好久才说:

“爹,我娘叫我来接小霞回去,快收麦了,家里忙”。

“知道了。”巫全贵冷冷地说了一声就要小霞准备东西,可小霞说啥也不答应。最后巫全贵都快发火了,小霞还是说不回去,甚至眼里还噙着泪,巫全贵没办法,就说铁蛋:

“你先回去吧,再过两天我就让她回去”。

铁蛋没办法只得悻悻地离开了巫家。

晚饭以后,全家人散去,巫全贵自然问起小霞为啥不愿意回家?小霞一听眼里就噙着泪,可巫全贵并不在意,只管一个劲地劝小霞:

“小霞,爹知道对不住你,可你毕竟结了婚,又过了这么多年,还生了孩子,常住娘家怎么能行?听爹的话,再住几天就回去啊!要不爹送你回去!”巫全贵知道小霞想娘,只好小心翼翼地劝着。

“不回去,我不回去,爹,你别逼我好不好!”

小霞说着眼泪就涮涮地流了下来,她无法向爹诉说自己的苦衷,只有用无声的眼泪倾诉。

巫全贵知道女儿心中有苦,才十七岁就嫁到李家,可再说,也得回婆家呀!于是就又劝道:

“小霞,你要想住就再住几天,可毕竟不是常事,小宝都这么大了”。

小霞没有理会爹的劝说,只管一个劲地哭,她想起了母亲,要是娘活着,自己的苦水就可以一下子倾诉出来,想到这里,她越发哭得伤心,弄得巫全贵束手无策,只管坐下来抽烟。

小霞是自己的眼珠子,巫全贵自小就疼她。看到女儿如此伤心,他知道、女儿心里一定有不少的苦,只可惜妻子常妮死了,要不然女儿不会这样伤心的,想到这里,他也鼻子不由的酸酸的。

“小霞,爹知道你心里苦,你娘死得早,你有啥苦就给爹说吧!”

话音刚落,小霞就跪倒在巫全贵的怀里泣不成声:“爹,他们家不是人,他们兄弟俩都不是人,天天晚上折磨女儿,我实在是受不了啦!爹——”

巫全贵把女儿搂在怀里,他的头一下子懵了,原来是这样,这个李老铁,我饶不了你。他愤怒地想着,把粗糙的手抚在女儿的头上。

“孩子,别说了,爹知道,我明天就去找李老铁这个王八蛋。

看着父女俩哭作一团,不满五岁的小宝吓坏了,他先是停止了玩耍愣在了那里,继而便哇地大哭起来。小霞赶紧起来,把小宝也搂在父亲怀里。

“爹,小宝都四岁多了,可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是他俩谁得孩子。”小霞哭着,把头使劲地靠在父亲怀里,仿佛那就是坚硬的岩石,足以支撑自己柔弱的身体。

巫全贵搂着女儿和外孙,眼泪已吧嗒嗒地滴落在她(他)们头上。他的心碎了,他想不到女儿会遭受如此的蹂躏。他暗暗想,明天一定要去找李老铁讨个公道。

第二天早上,吃罢饭,巫全贵就气咻咻地出门,想到李庄找李老铁算帐。

他一路走来,想着怎样数落李老铁,一定要骂他个狗血喷头。心里想着,简直气得浑身哆嗦。

巫全贵顺着马路一个人默默地往前走。可到了往李庄拐的路口,他的心猛然咯噔一下:李老铁的女儿会明是在自己家死的。自己女儿这多年虽然受尽了委屈,可李老铁连个女儿也没有了,埋会明时李老铁和他老婆哭得死去活来,那景象忽然又出现在他的眼前,就像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巫全贵的心一下子软了,走过了往李庄拐的路口已经很远也没有拐弯。这样心事重重地往前走着,不自觉地便来到了镇子上,他心里乱,想喝点什么,一抬头竟看见当年他和李老铁一块喝酒的小代销店,往事便一幕幕展现在眼前:当年他和李第铁就是在这里,一人吃了半斤死猪肉,手里拿着一个小黑碗喝着酒,进行了一幕换亲的交易,李老铁的女儿会明死了,尽管埋在了自家的坟里,而自己的女儿小霞从此也走进了苦难的深渊。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巫全贵想着,眼睛竟湿湿的,他蹒跚着走进代销店,冲着拒台说:“来二两酒”。

柜台里当年的老头不知哪里去了,换了一个年轻的姑娘,就如自己女儿一般,她也许没听清巫全贵说的什么,就问:“大爷,你说什么?”

巫全贵头也不抬地说:“二两酒,我要二两酒”。

“大爷,我们这里不卖零酒”。

巫全贵想起来了,好像这几年就没有地方再卖零酒了,一卖至少就是一瓶。街上的死猪肉也没有了,倒多了几辆卤肉车子,饭店也不再要粮票了,尽管他怀里还揣着七、八斤粮票,可有没有照样吃饭,关键是兜里的钱。

巫全贵仍然处在痴迷的状态,他扭过脸,把背靠在柜台上。四下里看了很久,仿佛要寻找当年他和李老铁歇息的角落。他的举动使柜台里的姑娘也感到莫名奇妙,就又问:“大爷!你怎么了?”

“没什么,想喝二两酒。”

巫全贵说着把眼勾了一下。柜台里的姑娘忙说:“想喝酒,对面就是饭店。”说着还给巫全贵指了一下。

巫全贵回过头点了一下就朝着饭店走去,弄得柜台里的姑娘直直地看着他,不知道这老头到底是怎么回事?

巫全贵要来两个小菜,一瓶酒,一个人坐下一盅一盅地喝了起来。

他是吃了早饭从家里出来,几里地的工夫,天还不到半晌,饭店里除他一人在喝酒外,还没有一个人进去吃饭。他只管一个人边吃边喝,没多大功夫半瓶酒就下肚了。不知怎么,这几年他喝酒多了,酒量也增加了,半瓶酒喝了觉得没事,再加上心事烦燥,他根本没管自己喝了多少?等他感觉头晕了起来,才勾头看看瓶子里的酒已所剩无几。于是他把酒瓶扭上。心里也还清楚,看看两碟小菜,还剩一些就端起盘子一下子嗡到嘴里,然后拿起酒瓶踉踉跄跄地离开了饭店。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道自己要走向哪里,脑子乱轰轰地尽是过去的事情,特别是大狗结婚第二天,儿媳妇死了,当他和妻子常妮看到会明僵直地躺在床上,一下子晕了。刚才睡梦中还在想,不管怎样,总算娶回一个媳妇,可一转眼,媳妇梦竟像一个充气太多的汽球一样,一下子破灭了。他不能相信这会是真的,然而他分明看见大狗瞪着血红的眼睛手持钢叉向三狗冲过去,当时他和妻子常妮都瘫软在地,等二狗、四狗、五狗几个闻声赶到,大狗又端着钢叉朝巫全林冲了过去。看到巫全林倒下去的时候,大狗分明是听到了巫全林的那一句话:“你爹摘帽子了,不当地主分子了。”大狗一下子愣在了那里。他一手拄着钢叉,身子来回地摇晃着。这时村里的人也闻声赶到,队长巫全由一把上去从大狗手里夺过钢叉,叫来几个民兵看着他,然后赶紧指挥众人把巫全林抬往镇上的医院,把昏死在床上的巫三狗也抬往医院,于此同时,大队通讯员小山用大队部那部手摇电话报告了公社派出所。

警车很快来到了巫庄村,把木然的大狗带上了手铐,会明的尸体也让人送到了公社卫生院。

几天以后,派出所通知说会明是自杀的。

三狗的伤在屁股和大腿上,被大狗用钢叉连扎了三下,虽然伤的很重,但毕竟是皮肉,没有生命危险。

巫全林是被大狗当胸戳了一叉,尽管打得很重,但因为巫全林穿着棉衣,里面还有个羊皮坎肩,所以也没有致命危险。两个人在镇上的医院住了一阵子就出院了,大狗却因为故意杀人罪被判了10年徒刑。

后来会明的尸体从镇上装殓好后运了回来,埋人那天李老铁和他的妻子两人哭得几乎昏死过去。人刚刚下葬,就有一个年轻人跑过来,大哭一通,他哭着说着:“会明,是我害了你,我窝囊,不明白你的意思,会明啊,让我再看看你。”那青年哭着,不顾众人的劝说,用双手死劲地扒土,仿佛真要把会明扒出来,直扒的双手血淋淋的。

打那以后,巫全贵的心仿佛死了一般,妻子常妮也因此一病不起,不久便辞别人世。妻子死的时候,双手拉着巫全贵的手,除了满脸的泪痕,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知道妻子有话说不出。当他用颤抖的手把妻子的眼睛慢慢合上,他的心也随之死去了。

村南地主巫保胜摘了地主帽子以后,把四个女儿叫回来摆酒席庆贺,还请人在村里放了一场电影。富农分子李水善也是举家庆贺喝得铭酊大醉,还跑到村里举着酒杯发疯地说:“我李水善解放了……”。他巫全贵也摘掉了地主分子的帽子,从此再也不批斗他了,可他已经一无所有了。

几年来,他,他的家人一个个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样,不敢在人前说话,因为家里没有女人。女儿小霞回娘家也从不敢过夜,因为家里没有女人,他巫全贵仿佛是在众人的鄙夷下过日子。

村里的人和他们家的人说话都是小心翼翼,仿佛这一群男人都是杀人狂似的。终于,苦日子熬到头了,他巫全贵竟然一天娶回两个媳妇,可正当他从窘迫的境况中开始走出来的时候,女儿的痛苦人生又扎在他的心里,他为女儿的苦难遭遇抱不平,可他又因此想起了李老铁的女儿,那个在他家仅仅做了不到一天媳妇的会明,这叫他心里好一阵难受。于是他便想麻醉自己。近一斤的白酒足以使巫全贵醉上两次,可此刻他又仰起脸把瓶里仅剩的一点点也喝了进去,然后扔掉酒瓶便甩着步子一步三晃地顺路走来。

地里的麦子已经黄稍,有的人已经打镰割麦了。仲夏的风一阵阵吹来,给又一个丰收季节带来清新和欢畅,田野里不时飘来麦子将熟时的馨香。分了地的农民们为这又一个丰收年的到来欢欣鼓舞,但心里又充满怕政策变化的担忧。可巫全贵的心里似乎对这些都不关心。他关心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媳妇。在他心里,仿佛给儿子娶不上媳妇就是做父母的最无能的表现。妻子常妮死后这个压力一下子搁在他的肩上,如今已娶回两房媳妇,他还有更艰巨的任务,可此刻女儿的事又让他心神不宁,左右为难,当然他根本没想过让女儿离婚,他心中所有的就是气忿和恼怒。昨天晚上,当听了女儿的诉说以后,他恨不得把李老铁这个混蛋咬上两口,可今天,当他准备找李老铁算帐的时候又忽然想起了老铁的女儿。他的心乱了,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回去以后怎样向女儿交待?整整一瓶白酒只能使他脑子昏沉沉的,却丝毫不能理顺他紊乱的思绪。

巫全贵昏昏沉沉,踉踉跄跄地走着,不知道自己要上哪里。这时他分明听见有人叫“爹”,就下意识地停下来把身子扭了一圈儿。路上几个摸糊的人影,他都不认识,就只管往前走,这时又一个更大的声音在叫“爹”,他又停下脚步四下里观看。前方十几米远的地方一个人向他跑来,嘴里叫着:“爹——”后面还分明跟着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孩,也在快步向他的方向走来。

他的眼睛定格了,昏沉沉的脑子一下子清醒了,可他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分明是小六站在了他的面前,一声跟一声地叫着“爹”。

怎么会呢?这孩子出去好多年了,连点音信都没有,怎么一下子站在了自己的面前,莫不是自己喝多了酒想孩子想的花了眼?

当那人跑到他面前时,他使劲的晃晃头:

“你是?”

“爹!我是小六呀!”

“你是小六?我看出来了,可这不是做梦吧?”

“爹!不是做梦,我是小六,我回来了。”说着小六伸手抓住巫全贵的手,让父亲感觉自己真实的存在。

巫全贵拉住小六的手,觉得是自己的儿子,一下子眼睛又漠糊了,他颤抖着手摸摸小六的头。

“不像是梦?不是梦就好,回来了,回来了,爹想死你了。”说着话,巫全贵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泪一下子便爬满了脸上的沟沟壑壑。

小六伸手给父亲满是皱纹的脸擦试着眼泪说:“爹,你这是上哪儿去呀?”

“回家,我到镇上有点事,这会儿回家。”巫全贵说着已感觉出自己走错了方向,出来镇子本该往西走,怎么就迷迷糊糊地向东走了呢?

这时,小六把自己身后的女人拉过来说:

“爹,你看她是谁,是你的媳妇。”说着那女人便走上前来,满脸通红地叫了一声:“爹——”然后拉过手中的孩子说:

“磊磊,快叫爷爷!”

磊磊仰脸看着巫全贵,迟疑了一下,又看看父亲和妈妈,这时小六也说:“磊磊,叫爷爷,这就是爸爸常给你说的爷爷”。

“爷爷!”一声清脆的声音足以使巫全贵醉死过去。他又一次地双手颤抖着弯腰抱起那个叫他“爷爷”的小男孩,对着小六和那女人说:

“这是我的孙子?”

“是啊,爹,是您孙子,您的亲孙子”。

“我的亲孙子?”

巫全贵说着浑身抖动起来,他极力控制自己,使尽力气用一只手抱着孩子,而后用另一只手向自己的衣兜里用力地掏,半天掏出一卷儿钱来,塞到孙子手里,说着:“孙儿,拿着,回家爷爷再给你”。

磊磊不敢接钱,却看着妈妈。

“拿着吧!爷爷给的钱应该拿着。”听了妈妈的话,磊磊才把钱接过来拿在手里。

这时小六从巫全贵手里接过磊磊说:“爷爷累了,磊磊下来走一会儿”。

巫全贵说着:“不累不累,但身力已经不支了。他把孙子放在地上,又用眼侧着看了一下这个女人,觉得好像在那儿见过。

小六好像看出了父亲的心事,忙说:

“她叫秀秀,咱大队韩坡儿的”。

巫全贵“噢”了一声,又回头看了一眼,心想这不是小七的同学吗?还来过自己家里找过小七,怎么和小六好上了?还生了孩子,都这么大了。但过于激动的心情,使巫全贵来不及想那么多事。走到回镇的路口,他执意要重拐回镇子给孙子买些东西。小六和秀秀没办法只得由他。

几个人来到镇子上,面对琳琅满目的商品,巫全贵却不知道买什么好,这时,他又想起了妻子常妮要是还活着,一定知道给孙子买什么。他犹豫了半天,还是拉住孙子的手说:“磊磊,要什么东西,给爷爷说一下,爷爷给你买”。

“妈妈说,不让要别人的东西。”还不满五岁的磊磊实话实说。

这时秀秀笑着说磊磊:“妈妈是说不让要别人的东西,爷爷想给磊磊买,磊磊就说,爷爷是自家人,是你爸爸的爸爸”。

经过秀秀一番解释,磊磊指着里面的一把冲锋枪说:“我要这个!”

巫全贵不犹豫地买了下来。磊磊接过枪一下子抠动扳机,冲锋枪立刻就“嘟嘟嘟”地射出一股儿火星。几个人立即笑了,这笑里包含着这几年的世事艰辛,包含着农家人生命的企望,包含着太多太多的无法诉说的人世沧桑。

巫全贵和小六一行人离开镇子,小六回来的消息,便长了翅膀似地一下子飞回巫庄村,小霞、四狗、二狗、以及他们的媳妇便都迎接在村口。秀秀的妈妈听说秀秀回来的消息,也赶忙跑到了村口等着女儿的归来,还有其他好多人都在那里等着,似乎是迎接荣归的骑士。人们等待着,议论着,弄不明白巫小六何以和韩秀秀走在了一起,还生了孩子,莫不是好多年前两个人都有来往?秀秀的妈妈知道秀秀和小七好,在她和另一家换亲的前七、八天秀秀失踪了,几天后她到巫庄打听,听说巫家的老七也出门了,她就认定女儿是和小七一块儿走的,只是她在心里藏着,根本没敢给丈夫和儿子提及这事儿,只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只管死去活来地哭了几天。之后的几年虽然没有秀秀的消息,但她知道终于有一天秀秀会和小七一块儿回来的,她万万没有想到秀秀会嫁给小七的哥哥小六,就是现在她站在“欢迎”的人群中,心里想的也是秀秀和小七,她没有听到人们的猜测议论,也根本没有心事去听。在急不可耐的等待中她竟一个人离开人群朝镇子的方向去迎接自己的女儿。在她走有一里多地的时候,她看见女儿拉着一个小孩和巫全贵小六说说笑笑地走来,就拉开嗓门叫了一声:“秀秀——”便跑了过去。秀秀听到有人叫她,当她看见母亲一个人向她跑来的时候,就松开磊磊跑了过去。

“妈——”

“秀秀——”

两个人一下子抱在一起,泪流满面。

好久,好久,秀秀的妈妈才说:

“这么长时间,怎么也不给妈妈捎个信,小七,她待你好吧?”

秀秀没有向母亲解释,也无法解释,只是点着头说:“好,他对我很好”。

两个人说着,小六和巫全贵也赶了上来,小六拉着磊磊叫一声妈,就说磊磊,快叫“外婆”。

磊磊迟疑了一下,还是叫了一声“外婆!”,秀秀妈便一下子将外孙拉在怀里,然后费了好大劲拿出10元钱来要磊磊拿着。

巫全贵看看秀秀妈,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他十分艰难地说:“他婶子,你看都成亲家了,也没往家坐过”。

秀秀妈也显得有些尴尬地说:“可不是,外孙都几岁了,可我们还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哪,真是的!”

几个人高高兴兴地往家里走着,真是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嘴里有说不完的话语。这时小霞也提前跑了过来。她在家里听说了六哥回来,听人还绘声绘色地说六哥带回来个嫂子,可她说啥也不相信这个新嫂子会是秀秀姐。秀秀在家时来自己家找过七哥,凭着少女的感觉,她知道秀秀姐和七哥好,她甚至很少和六哥说过话,他们俩人怎么会搅在一起呢?当她看到六哥和秀秀姐时,她简直惊呆了,她怎么也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当她叫着“六哥”,然后去拉秀秀的手时,秀秀似乎发现了她的惊异。

“秀秀姐,你不是……”

秀秀赶忙拉过磊磊:“快叫姑姑。”说着示意小霞,先不要说这些。

一行人走到村口,众乡亲立即围了过来,问长问短。人们一下子明白了似的,几年前韩长庚的女儿跑了,原来是和巫小六一起私奔了,这消息一下子在巫庄和韩坡儿传开,成为乡村人们的头号新闻。

众人簇拥着小六和韩秀秀回到了巫全贵的家里,秀秀的母亲也随秀秀一起过来了,这时天已到了响午。二狗媳妇和五狗的哑巴媳妇显然忘记了做饭,直到到家以后,心细的哑巴才恍然大悟赶紧跑到厨房里擀面条。擀了一半,巫全贵在院里叫道:“五狗!别让你媳妇擀面条了,你去北地的食堂里买几个菜,轧一篮机器面条”。

五狗闻听忙去准备,临出门时,巫全贵又赶上五狗说,别忘了给我买两瓶酒,不要“伏牛白”,要好的,“夜郎村”。

这时村上的人已经逐渐散去。巫全贵猛然想起了什么,赶忙叫小六:

“小六,快骑车去韩坡儿,把你长庚叔,噢不!去把你爹也接过来,回来的时候再叫上你九叔和你全由叔。”秀秀闻听,忙说:“爹,我跟保钢一块去”。

巫全贵一听,哪里冒出来一个“保钢”,就瞪大眼说:“你说什么?”

小六忙说:“爹,你忘了,我的大名叫保钢,不是您给起的吗?”

原来这几年他们在外面闯荡,一直叫的是小六的大号,秀秀叫惯了,这就叫了出来,弄得巫全贵有点莫名其妙了。听小六这么一说。巫全贵愣了半天,才拍着自己的脑门子说:

“噢——保钢,保钢,对,是叫保钢,我给起的名,你看我这脑子。”巫全贵说着,哈哈地笑着:“中,中,你俩一块去,你俩一块去”。

这时秀秀妈也跑了出来,她拉着磊磊说:“秀秀,你爹那头犟驴,我让他去接你,他都不去,八成还在生气,这会儿,你和小七,再带上磊磊一块儿去,看他老东西还说啥?要不叫磊磊给他跪下”。

秀秀和小六听母亲说着“小七”,心里觉得不是味,但又无法解释,只能相视一笑。

这时小六到屋里拿出给岳父买的两瓶好酒挂在自行车上,才和秀秀一起带了磊磊出门向韩坡儿走去。

韩长庚是个脾气倔犟的老头。秀秀出走之前,他和秀秀姨家村里的一户商量好换亲,两家见了面也买了东西,可是就在结婚的前七、八天,秀秀突然不见了。他和儿子韩小海跑遍了所有的亲戚家以及车站码头,也未找到女儿的影子。悔了亲失了信,对方的老头到他家好一阵数落,弄得他好几天没脸见人,尽管后来自己摘了富农分子的帽子,一年多以后,儿子小海也娶了媳妇,去年又生了一个小孙子。可他一想起这事还是气的两腿发软。今天上午他听人说女儿和巫全贵的小儿子一起回来了,大概还带了一个小外孙,他的气就又上来了。老婆劝他说:

“女儿出走这么多年,总算回来了,该去看看她”。

“不去,这个孽种,让我丢尽了人,要去你自个去。”其实他的心里也十分地想念女儿,要不然,他的犟劲一上来是不会让老婆子去的。但想归想,这种事,女婿不上门来请,他是决不会到场的,于是老婆子出门后,他就领着孙子在外面玩,这时他远远看见两个人走来,像是女儿,就拉了孙儿回家去了。

秀秀和保钢两个人走到家里,一进门就忙不叠地叫爹,叫了两声才听到韩长庚在堂屋里答话到:“进来吧!”

秀秀二人赶忙拉着磊磊走进去,一看见爹。这几年苍老了许多,秀秀不由地就鼻子酸酸的,她跑上前去,叫了一声“爹”就不由地跪了下去:

“爹,女儿不孝,女儿对不起你”。

保钢也赶忙拉着磊磊跪下,不敢多说一句话。

“爹,你要是还恨女儿,就狠狠地打女儿吧”。

秀秀说着鸣咽着,弄得韩长庚也鼻子酸酸的。

正在外面跟人说闲话的小海媳妇听人说妹妹、妹夫来了,赶忙跑回家里,一进屋门就拉住秀秀说:

“啊呀,妹子回来了,这是干啥呀?快起来”。

秀秀哭着,仿佛没有父亲的话她是不会站起来的。韩长庚摆摆手说:

“起来吧,你俩起来吧”。

秀秀保钢站起来后,小海媳妇赶忙从公爹手里接过孩子,说着:

“坐吧!快坐下说话”。

这时秀秀拉过磊磊说:“磊磊,快叫外公!”

聪明的孩子这时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说:“外公,你生气了?”

韩长庚一见,一把拉着磊磊抱在怀里说:“外公不生气,磊磊是个乖孩子。”说着他迅速从兜里掏出二十元钱塞进孩子手里。然后竟止不住泪流满面。

“外公也哭了,外公生妈妈的气了!”磊磊说着用他那嫩嫩的小手给外公擦泪,韩长庚抓住外孙的手,然后用手腕擦揉着眼睛。秀秀不失时机地将放在地上的两瓶酒递过去:

“爹,这是保钢给你带的两瓶酒”。

“噢,放那儿吧!”

“我爹说叫你老中午过去吃饭。”保钢赶紧接着说。

韩长庚停了一下说:“我不过去了,改日叫你爹过来说话”。

保钢愣了一下,看看秀秀,秀秀忙说:“爹,你过去吃饭吧!我妈也在那儿呢!”

韩长庚只顾和外孙磊磊玩,他使劲地亲在磊磊的脸上,磊磊嘿嘿地笑着,这一老一小好像有某种缘份,很快就混熟了。听了女儿的话好大一会儿,韩长庚才说:

“你俩先回去吧,我不过去了,让你妈在那儿吃饭吧!”说着他又亲了一口磊磊:“你们刚回来,人多,让磊磊先留这儿吧!”说着又只管和磊磊玩。

秀秀怕磊磊淘气,就说:“磊磊,你和外公在这儿玩好不好?可不准淘气”。

“爸爸、妈妈,你们走吧!我和外公玩一会儿就把外公带回去”。

说着大家都笑了。

小海的媳妇留他俩在这儿吃饭,他俩不肯。两个人就骑了自行车离开了韩坡儿。

进村以后,保钢让秀秀先回,他拐弯叫了巫全林和巫全由等人。

巫全贵家再次出现十几天前的热闹盛况。五狗用两个大篮子挑着到北地的村口轧了一大篮机器面条,另一个篮子在村口的饭店里买了一篮子现成的菜,又买回几瓶“夜郎村”酒。堂屋里的大八仙桌子抬了出来,看看不行,又去隔壁狗蛋家搬来一张,等巫全林、巫全由还有村里的其他有身份的人到场,酒席已经摆好了。大家便纷纷入坐。

巫全贵上午一个人在街上喝了一瓶酒,可见到小六,酒劲已高兴的全跑了,此刻,他看到孩子们和村里的老少爷们儿,特别是小六为他带回来一个孙子,他一下子就要做爷爷了,虽然前几天二狗的媳妇许保珍把自己十来岁的儿子接了过来,也口口声声地叫自己爷爷,可那毕竟不是亲的,如今自己的亲孙子回来了,他简直激动得要死,于是就举起酒杯说:

“老少爷儿们,我巫全贵不会绝后了,小六子,他给我带回了我的孙子,我的亲孙子。”说着他的眼睛就湿润了,他哽咽着就再也说不下去话,停顿了好久,他才艰难地说:“我敬乡亲们一杯。”说着便一饮而尽。

这时巫全林站起来说:“三哥今年真是好运年哪,地分了,就你那地里麦子长得好,今年恐怕又是全村第一。这不,麦还没收,前几天一天娶回俩媳妇,现在又一个媳妇跑回家,还带回来个满地跑的孙子,你说可贺不可贺?!”巫全林说着,仰脸喝了一大杯:“三哥,这一杯是兄弟敬你的。”巫全林把酒杯翻了个底朝天,于是众人便吆喝着喝了起来。

酒至半旬的时候,巫全贵忽然想起了什么,就离开桌子,四下里寻找四狗,却怎么也找不到,就把二狗叫住:

“你见四狗去哪儿啦?”

“没见。”二狗说着:“刚吃饭时还见他在这儿坐着,这会儿不知去哪儿啦”。

“算了,不用找他。你吃罢饭,就到镇上,无论如何把电影队叫来,今晚咱要放电影”。

二狗迟疑了一下:“咱不是有电视吗?”

“哎呀!那太小,把电影队叫来,要两部好片子,他李水善都放过电影了,咱还没放过”。

二狗答应着,匆忙吃了饭就去镇上找电影队了。

这时巫全由举着酒杯说:“三哥,你说啥来,咱俩还没碰酒哩”。

“我让二狗去叫电影队,晚上放电影!”

“你不是有小电影(指电视机)吗,还放什么电影?”

“那太小,咱今晚放大的,我怕一会儿喝多了酒给忘了。”说着,两个人又举起了酒杯。

众男人在院子里摆开阵势喝酒的时候,许保珍、哑巴女人和小霞,还有刚进这个家门的秀秀,在厨房里熬了一大锅臊子菜,把五狗轧的一大篮“机器面”下了一大锅。细心的哑巴媳妇自然先想起来给隔壁的狗蛋婶子端去了一大碗。小霞可怜刚刚死了丈夫的三嫂子,自然也给她送过去一大碗,然后给两桌子喝酒的男人盛,可巫全贵正喝得高兴,就说:

“小霞,先让恁几个嫂子吃,我们喝酒,不吃了。”众人也喝得正兴,就也附和着说“不吃了”。可惜下了一大锅面条,只有她们几个女人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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