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全林一听,觉得好像三哥说的是自己,就想变色,但又一听不像是,就说道:
“三哥,你这是什么话?孩子毕竟是孩子,不能给他往绝路上推呀,斗斗算啥?不就是斗斗说说,不跟平常说笑话一样。咱是兄弟,我咋能办那种事?”接着又说了老魏如何如何,自己也是实在没办法,气得开会都没参加等等。说得巫全贵满脸流泪。最后,巫全林又说:
“三哥,我就是想给你说说,孩子们的事该办了,那怕娶个瞎子、拐子,也比没有强”。
巫全林走后,巫全贵想着九弟的话,觉得也有道理,可又一想瞎子拐子,人家愿意吗?这几天他就一直想着这事。
晚上睡觉,他估摸着里间的女儿巫霞睡觉了,就跑到老伴常妮这头儿和她商量。
“狗儿他妈,你看这一段家里闹成啥了?这都是因为媳妇的事,我在这村里实在是抬不起头了”。
常妮也深深地叹口气:
“唉!有什么办法?”说着眼泪就流了出来。
见老伴抽泣,巫全贵赶紧摸住她的脸,给他擦泪:
“这些年靠工分吃饭,虽然咱成份高,可劳力多,也集攒了不少钱,我想收了秋把北面的厦屋给盖起来”。
老伴听着,点点头。
“霞儿到年底就毕业了,过了年就17岁了,咱这成份也上不了高中,女儿再大也是嫁,我想不如先换个媳妇算了,娶一个算一个”。
巫全贵见妻子常妮不吭声,就又说:
“我想过了,只要一个媳妇娶到家,我巫全贵破上这把老脸,想办法,托亲戚,几个儿子,就是瞎子、拐子、傻子、寡妇都行,我要给一个儿子娶一个媳妇”。
“可眼下怎么办?他们七个大男人,你给谁先娶?”常妮说。
“我愁得就是这事儿,这几天我左思右想没有主意。怕为这事几个人又闹出事儿来,让村上人看笑话。丑事只有丑在家里,我想过了,不行就让他们抓阄,谁的命好就先给谁娶,都几十岁的人了,都是自己的儿子,这样咱老俩口也少落些瞒怨”。
巫全贵说着,妻子常妮竟在被窝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女儿巫霞虽然上初中,可早已懂事了,家里这几天发生的事使她在学校也抬不起头来,回到家里见一家人霜打了似的没了话语。晚上睡觉她曾一个人蒙在被窝儿里悄悄地流泪,为父母亲难过,为众哥哥难过。她不明白家里为什么会闹成这个样子。此刻她在睡梦中又听到了母亲的哭声,就拖上鞋跑了出来。
“妈!妈!你哭啥里,你别难过”,说着竟扑到母亲身上哭了起来。
巫全贵听到女儿的声音本想跑到另一头睡觉,但已来不及了。他以为女儿听到了他的话,就劝女儿到:
“霞儿,别哭了,咱命苦呀,你一哭你妈会更伤心的”,他说着,在黑暗中摸住女儿的头,不由地也哭了起来。哭泣声从门缝里逃出,飘散在凄凄的暗夜里,和着唧唧的虫鸣,沙沙的叶动,奏成一首哀宛的秋夜之歌,又挤进这间屋子里,抽打着每个人的心灵。
第二天晚上吃罢晚饭,巫霞早早地去学校上夜自习了。巫全贵就交待孩子们,今晚不准出去,一会有事儿。他让孩子们在厦屋里等着,先把大狗叫到堂屋。在这个家里,父母亲是“一、二把手”,大狗是自然的“常委”。巫全贵要把昨天晚上两口子商量的事先在这个常委会上通一下。
大狗虽没有父亲巫全贵精明能干,但他忠厚老实,又有点胆小怕事。刚解放那年,他才十一、二岁,村上人押着他的爷爷巫德奎和父亲巫全贵游街批斗,回来后享了一辈子福的老头经这么一捆一斗一折腾,早吓地身子散了架,没有几天就一命乌乎了。父亲巫全贵也吓得没了主意。大狗和几个兄弟们看见挎着枪的民兵,吓得浑身直哆嗦,连哭都不敢出声。打那以后,每当父亲被游街批斗他就吓得躲在家里。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父亲挨批斗的次数也多了,习惯了,他也就不再害怕,但谨慎小心的性格却养成了。每每父亲挨斗回来后他总要陪着父亲坐一会儿,说说话,等他该娶媳妇了,虽然他也有过无数次的*冲动,但一想自己的家庭和父亲整天挨斗的情景,他就想,让人家姑娘跟着自己受惊受怕,太不忍心,也就不去多想,只默默地干活,替父亲承受着各方面的压力。后来文化革命开始,父亲挨斗的次数也逐渐增加,他也就忙于替父亲难过,无暇想及此事,谁知不觉的自己到了四十岁了,一颗未曾蒙发的心思早就没有了。他是真正的孝子,一心一意地孝顺父亲,看到女人,他则像一个阉人,不多看一眼,不多想一点,心里想的只有父母和兄弟们,因此,当父亲提及盖房时他一百个支持:
“是该盖房了,几个人挤在二间房里也不是事,要盖就多盖几间,反正院子里有凭大一块儿空地,把北面的六间全盖起,他们几个一人一间,我住哪里都可以。”
巫全贵则说:
“咱村里就咱家劳力多,年年也分红最多,可有些贫下中农总是欠生产队一摊子帐,这世道,太冒尖了不好,我看还是先盖两间,和南边的两间盖齐,中间隔开,隔成四小间,谁娶了媳妇,就占一间,剩下的三间就两人一间,省得晚上打打闹闹。再这儿,按风俗宅基北面的房超过南面的不好,还是先盖两间吧”。
大狗听父亲说得有理,就表示同意,但说到用小妹换亲,他却不大赞成:
“小妹还在上学,我们不能委屈她。我的事就不说了,以后想办法给二狗、三狗他们快点办办事”。
巫全贵一听越发感到大狗懂事,就说:“那不行,要办也得先紧你,让他们抓阄就够意思了。再说,小霞今年年底就毕业了,明年就是17岁,早晚都得嫁人,早办了,也早结了这份心。”
大狗见父亲主意已定,母亲又不吭声,就说:
“要是这样,这个人家一定要打听清楚,可别让小妹过去受苦”。
“那是,明天我就托人到李庄村打听一下,看李老铁这两个儿子咋样,盖房的事你就领着干吧!”
三个人商量好后,大狗就叫厦屋的兄弟们过来,听父亲训话。
七个儿子进屋后,有的坐在床沿上,有的找个凳子坐下,还有两个没地方坐就靠门站着。平时他们总在院子里吃饭,今儿个一进屋,都是个大桩子,显得堂屋里有些拥挤。
等人都齐了,大狗说:“今儿晚上爹让咱都过来,说个事,都要听好,”然后就两眼看着父亲,示意让他说话。
巫全贵坐在床沿上,抽着旱烟。妻子常妮靠墙半躺着坐在床上。一家人一个个垂下脑袋,屋子象沉闷的葫芦。良久,巫全贵磕磕烟斗,又装上一锅儿,伸到煤油灯头上吸着,才慢慢地说:
“这几天家里出得事儿都知道了,祖宗八辈儿的脸也丢尽了”。
说到这里巫全贵顿了一下,二狗、四狗马上把头垂了下去。“这事不说了,算我巫全贵没本事,没给你们弟兄娶上媳妇。可你们也不想想,咱是地主成分,整天批斗会上说,要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你们为什么光给我惹事儿?你们娶不上媳妇我心里好受吗?我难道不着急吗?”
巫全贵又使劲抽了几口烟:
“今儿晚叫你们都来就是想给你们说说,从今往后都给我安份点,再不要出去惹事丢人了。”
说到这,他忽然叫到:
“二狗!”
二狗正垂着头听着,听父亲一叫连忙答应着站了起来。
“今后没事不准进饲养院的门?听见了没有?”
二狗把头勾在两腿间答应着。
“四狗!”
四狗也连忙答应。
“今后不准再跟巫三媳妇瞎哄哄,没事呆在家里,帮你妈干点活”。
四狗唧哝着说:“知道了”。
“五狗?”
五狗正想昨晚打牌的事,因两方未分输赢,互不服气,就约定今晚还去,听见父亲叫他就少气无力地哼了一声。
看见五狗像是走了神的样子,巫全贵恼了,又大叫一声:
“五狗”吓得五狗慌忙站起来。
“就你整天给我惹事,三十出头的人了,整天领着一群小孩子,东跑西窜。以后晚上不准出去,看看你大哥和小七,没事就在家里。小七看书虽然耗点油,也比你们强”。
巫全贵训完几个孩子又使劲抽了几口,但烟已灭了,他就磕了磕又装上一锅儿。
“刚才我和您妈您大哥商量了一下,马上就要收秋,现在活少些,让你大哥给队里说说,咱要趁这一段儿时间把北屋的房盖起来。李庄的李老铁给我说过,想给咱换亲,我明天到李庄打听一下,如果他家人不错,就应了这门亲事”。
众人一听要和李老铁家换亲,马上来了神,等着父亲的下文,这时小七忽地站起来说:
“爹,不能这样啊!小妹还小,才16岁”。
父亲无力地摆摆手,要小七坐下:
“我知道,你妹妹才16岁,年龄还小,可姑娘家总得出嫁,咱这种成分,恐怕也不会让她上高中,过了年她也17了,你妈17岁就生你大哥了,也不算小了”。
“那我们七个给谁换哪?”老三忽然在墙角站起来说。
“你少废话!”巫全贵一听老三的话正要发脾气,忽然又停住了,吓得老三赶忙坐下。
“我寻思过了,你们几个给谁换?按说该给你大哥!可你们年龄都不小了,我想就看你们谁的运气好了,等房盖好后你们就抓阄”。
这时小七忽地站起说:
“我反对,这不是拿小妹做生意吗?”
听小七一说老三就冲小七嚷道:
“什么做生意?你才几岁了,当然不着急”。
“真没人性。”小七说道。
老三正要接嘴,父亲啪得一声,烟袋锅儿照桌子上磕了一下:
“别吵了,小七年龄小,可以不参加,等盖了房以后再说”。
听父亲一说,老大也说:
“我也不参加。”
“不行,你大哥必须参加”。巫全贵接着说:“谁抓着算谁运气好。只要取回一个媳妇,我以后就是磕头说好话,也要给你们一人娶一个媳妇,我就不信这个邪!”
巫全贵说着,有些激动,众孩子就不再吭声。常妮坐在床的里面,默默地抹着眼泪。
小六子默默地听着父亲的讲话,当听到要拿小妹换亲时立即想到了隔壁的小翠,那天晚上因为听说小翠怀孕的消息,他心里一直十分沉重。他想着自己的命运,和小翠肚子里的孩子的命运,再加上这几天四哥挂牌游街和二哥挨批斗的事儿,觉得没脸见人,就一直没往后院去。此刻他忽然想到后院去看看,墙头上有没有砖头,就起身出了屋门。
看见六狗出门,父亲马上叫到:
“小六,你干啥!”
“我不同意,也不抓阄”。
小六子此刻满脑子的小翠,就随口答道,扭头向后院走去,父亲意为他去后院解手,就不再管他。
谁知小翠自那晚告诉了小六自己怀孕的事后,就见他精神恍惚,还趴在自己身上好一阵哭泣,心中觉着难过。虽然她们是在背地里偷偷摸摸来往,但她和他过的是真正的夫妻生活,而和那个不透气的栓柱,只不过是一个名分。因此,小六的难过,她心里就也不好受。那晚小六还说要她和栓柱离婚和他结婚,她虽然当时拒绝了,但回去后心里一直觉得,她应该和小六永远在一起,每晚偷偷摸摸和小六约会后再回去守住一个傻帽丈夫,这种日子也太难过了。于是她在熬过了漫长的白天之后,就急欲想见到小六。谁知她将砖头放上墙头后,在后院等了大半夜也听不到小六的咳嗽。于是第二天晚上她有些赌气,就在头天放的砖头上又加了一块,可是白熬一夜又是不见小六。他有些急了:“难道小六真的生气了?他不想和自己来往了?要是这样晚上守住个傻乎乎的丈夫可咋过呀?”于是第三天晚上她又放上了一块砖头。等到小六此刻走到后院时,墙头已放了高高的一叠砖头,最上面的一块还是直立着,在稍有凉气的秋夜里矗立在墙头,如一块墓碑一样。于是他便使劲地咳嗽了几声,然而对方没有丝毫地回应。他僵直地立在那里,心中充满了悔恨,为什么自己不来后院看看,那一块一块累起来的砖不正像巨大的石头一样压在小翠单薄的心上?
他好后悔,难道小翠下决心不理他了,他又一阵咳嗽,还是没有回音。于是他默默地将那砖头一块一块地拿下来,搬到后墙的角落里,这是压过小翠心灵的砖头,他要在盖房时把它埋在墙基下,以便满足他对自己的懊悔。当他眼里噙着泪搬动这沉重的砖头块时,忽然听到后墙外传来一阵低低的哭泣声。他马上轻轻扒上墙头叫一声“小翠”,对方也哽咽着答应了一声。谁知小翠一个人正在这后墙外的一堆干草上哭泣。多少个夜晚她俩在这里相亲相爱,她肚里的孩子就是他们在这里紧紧拥抱心血交汇的证明。如今她几天几夜得不到他的回应,她怎不感到痛心?当小六翻过墙头从天而降来到小翠身边的时候,他俩立即抱在一起哽咽着哭泣起来。然而他们的声音是压抑的,他们怕这悄悄的爱的颤抖飘到远方,招来可怕的风暴,他们只能压抑着低低的抽泣,这声音哽咽着,颤粟着,如泣,如怨,如诉。
“小六,你看见那一叠砖头了吗?这几天你为什么不理我?我的心好难过呀!”小翠说着双手用力地搂着小六的身子。
……
“小六哥,我怕你不理我,怕你离开我,我每天晚上要是不和你拥抱一会儿,回去就睡不着,整夜整夜地翻身,你可不能把我抛弃呀?”
听着小翠这柔断肝肠的话语,小六的心里难过极了,他几天不到后院来,就像每天送一砖石头压在小翠心上一样。此刻,他觉得拥有小翠,便拥有了世间的一切,那怕是在这悄悄的暗夜的荒野里。于是他便用力把小翠娇小的身子拥入自己并不宽大的胸怀之中,直拥的小翠喘不过气来。
“六哥,我离不开你,我跟着你,你叫我上哪里我就上那里,我再也不想在那个家了”。
小翠说着,仿佛把一切都拱手托在了小六面前。
此刻小六反倒犹豫了。这几天,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让小翠离婚,但如果那样,他就会像四哥一样被批斗被挂牌游街。赵栓柱虽不透气,可他是贫下中农,小翠也会因此而受到连累。他也想过,和小翠一块逃离这一方土地,开辟一个新的天地,那怕到深山老林过原始人的生活,可自己又是一个地主成分,万一被人发现,自己倒没啥,让小翠受苦自己总不忍心。此刻他听小翠这么一说,心里觉得如果俩人逃出去,倒是害了小翠。就说:
“小翠,我是地主娃,我不能连累你,你忘了我吧!”
“不!小六哥,今生今世我都跟着你,你说咋办就咋办,你让我死我就死”。
小六听着,心理又一阵难爱,愈发把小翠搂得紧了。
堂屋里一家人还在“开会”小七见六哥神情恍惚地走到后院好久不出来,就悄悄地走了过去。他四处寻找不见六哥,觉得奇怪,这时却听见后墙外嘤嘤的哭泣声,就循声过去侧耳细听,原来是六哥和小翠在一起诉说忠肠,他为他们深切的爱所打动,就伴随着他们在墙的里面流泪,当然他还有另一个目的,就是在这里站岗,怕再有人来解手发现了这甜蜜的声音。惊散这黑夜尹甸园里的一对情侣。小七和小六因为年龄相近,交流也多,思想自然接近。今晚发现了六哥的秘密,他一方面为他高兴,但又怕他走了四哥的老路。于是他便在这里想着,怎样为六哥和小翠做些事情,想法成全了这一对钟情的恋人,可想来想去都摆脱不了地主成分的束缚。他只有在寒风中站着,听墙外嘤嘤的爱之泣,想自己心爱的秀秀。他想把这一切告诉秀秀,使他受到感染,受到鼓舞。
自从召开了那次家庭“会议”以后,大狗就开始筹备盖房子的事。
大狗先到镇上(公社所在地)买来椽子和木料,又在邻村的砖瓦窑上买了砖瓦。当时盖房除了根基用砖石外,整个墙体是用土坯垒起来的。大狗按排二狗、三狗在家里打坯,四狗和五狗则到南地里拉土,六狗和七狗照样去生产队上工。
在家干活的几个人,因为有娶妻的希望,干起活来特别卖力。母亲常妮给他们做饭烧水。大狗则里外跑着买所需用的东西。没有多长时间,材料就准备齐了。剩下的只是开工盖房了。
巫庄大队一队只有一个泥瓦匠人叫赵大孬。二队、三队还有二、三个。那时生产队的观念已深入人心,一般谁家有点什么事儿都是以队为单位处理的,干活也一样。谁家修房盖屋,只要准备一顿饭,几条纸烟就行了,不说什么工钱。乡里乡亲的,有饭有烟,大家也乐意帮忙。一说准备盖房,大狗就给赵大孬打招呼,要他过来帮忙,他没说二话就答应了。
按照当地风俗,修宅基是大事,要找风水先生看一看,因为巫全贵是地主,不敢明目张胆地把风水先生请到家,就悄悄地让风水先生看了一下,风水先生看后说没有什么妨碍。巫全贵就送给他两盒特地买的二毛五一盒的黄金叶烟,这在当时可是上好的纸烟。
开工那天,按照习惯杀了一只鸡,放了鞭炮,左邻右舍也来帮忙,大家边抽烟边干活,热热闹闹。隔壁的赵狗蛋也让他的儿子赵栓柱过来帮忙。栓柱虽老实的不透气儿,但有的是力气。媳妇小翠当然也过来帮忙做饭。常妮知道小翠怀了孕,就不让她干重活,只干点择菜剥葱的轻活儿。小六看着小翠在帮母亲干活,二个人有说有笑,就不时跑过来喝水,借机向小翠递一个眼神,心里想着:“要是小翠做自己的媳妇多好啊!母亲还不知道,小翠怀的正是他小六子的孩子呢”。
住队干部老魏听说巫全贵盖房的事,就找到巫全林说:
“现在已经快到了收秋季节,巫全贵盖房,队里好多劳力都去帮忙,生产队的活咋办?这巫全贵是不是批判了他的儿子,心里不服气,借盖房为由,拉走劳力,破坏生产?应该调查一下,如果真有这种目的,就要发动群众进行揭发批判,不能让他的阴谋得逞。再说,让贫下中农给他干活,这不是剥削吗?”
听老魏这么一说,巫全林好久无法答腔。他点了一支纸烟吸着,慢慢地说:
“他家七个儿子,住了两间房,也该盖房了。至于秋收大忙,还得几天,乡亲们愿意帮忙,你叫我怎么说?”
“那不行,群众一时觉悟低,我们可以说服教育,可不能让阶级敌人的阴谋得逞”。
听老魏这么一说,巫全林又沉默了良久,最后说:
“哪就给一队队长巫全由说一下,谁给他干活,就让他给谁记工分,年底分红时划过去。”
老魏见巫全林对这事没兴趣,也就不再多说。
第二天吃罢早饭,大狗正招呼大家上工时,生产队长巫全由跑来告诉巫全贵老魏的意思,巫全贵听后一阵沉默,最后还是答应:
“记分就记分吧,反正我家劳力多,工分也不缺”。
这样巫全由回去告诉老魏,巫全贵算是躲过了这一场挨批的灾难,没有几天,两间新瓦房就盖了起来。
房盖好的当天晚上,吃罢晚饭,巫全贵把大狗叫到堂屋,和常妮他们三个人开始开“常委会”。
巫全贵说:“这几天,我托人到李庄打听了一下,李老铁的两个儿子,大儿子铁蛋今年33岁,二儿子二蛋今年29岁,两个儿子都还老实。估计他要给大儿子娶亲,比霞儿大16岁,这在旧社会也不算啥,不过,我想见面后给他说一下,能给二蛋最好。他的女儿李会明今年21岁,和小七一样大,长的也俊,心灵手巧的。今天想给你和你妈商量一下,如果行就把他们几个叫来,捏个阄,看谁得运气好”。
常妮和大狗听着沉默不语,父亲就又说:“盖房花了三百多块钱。娶媳妇,是换亲,也不会花多少。家里这几年存了两千多块钱,过罢年我就托人到四川,看能不能领回一个女人”。
三个人商量了一会儿,巫全贵便叫大狗去把众弟兄叫来。因为盖房劳累了几天,所以大家都没有出去,听到大狗的招呼,就循序进了堂屋。进屋后父亲说明了意思,小七一听就嚷到:
“我不同意这样。”说着扭头就出去了。
巫全贵一看就说:“小七还小,不参加就算了,小六呢?”
众人一看,小六也不在场。巫全贵就说,“小六今年也二十六、七了,他应该算份。”说着就拿出一张白纸,准备在上面写字。
一听说要抓阄决定给谁娶媳妇,除了老大无动于衷外,其余众兄弟早把心提到了喉咙眼儿上面,一个个睁大眼睛,暗暗地磨拳擦掌,恨不得伸手就抓住一个姑娘来。
五狗见父亲拿出一张白纸,就说:
“爹,白纸不吉利,该用红纸”。
父亲烦闷地翻了老五一眼,吓得他赶紧缩回头,好久,父亲才说:
“小七,找张红纸”。他大概已经糊涂了,不知道小七一听说是这事就出去了,只知道小七爱看书,有纸。说罢,低着头,等待着。坐在床上的常妮说:
“小七出去了!”
巫全贵“啊”着,又叫老大。这时三狗已找来一张红纸送到了父亲的面前。
巫全贵接过红纸,叠了起来,然后用舌头尖舔着,撕成了六个小方块儿,用一支破园珠笔在上面写着。
他先写了一张:“有媳妇”,接着又在另一张纸上写道:“没有媳妇”。
五狗伸长着脖子,一看,“没有媳妇”四个字,就说:
“爹,写‘没有媳妇’多不吉利,写个‘没有’不就行了?”
巫全贵一听“啪”地一声把园珠笔摔在桌子上:
“嚷什么?不行你来写?!”吓得五狗后退几步。
巫全贵颓然地坐在床沿上,良久,还是把写了没有媳妇的那一张撕了,又撕了一张红纸在上面写上:“没有”两个字。
几张纸分别写好后,巫全贵把它一个一个地揉在一起,揉成一个红红的小圆团儿,然后把六个小圆团儿放在一个小碗里,直直地看着,那如红豆般的小纸团儿在他的眼前模糊成一摊红红的鲜血,那是他和妻子常妮的心血,一辈子的心血养育的一个女儿,如今就放在这一个小小的碗内,被揉成纸团儿,揉的血肉模糊。
巫全贵呆呆地看了好长时间,直到一颗泪珠滚下滴在一颗小纸团儿上,他才少气无力地说:
“你们也知道,这是件丢人事,抓阄娶媳妇,是从来没有的事,可你们一群大男人,都是我和你妈的心头肉,我们谁也不偏,谁也不向,今天叫你们抓阄,抓着了,是你们的造化,命好,抓不着,也不要埋怨俺老俩,俺老俩今后再想办法给你们娶媳妇。抓着抓不着都不准到外面说,谁要是出去瞎嚷,小心我撕烂他的嘴”。
巫全贵沉痛地说了这些,看着一群不再言语的孩子:
“抓吧,看看你们的造化、你们的运气”。
众人都沉默了,整个屋子如死寂的夜一样沉寂。良久,巫全贵少气无力地说:
“抓吧!五狗,你先来”。
五狗向众兄长看了一眼,走到父亲面前,停了一会儿,才把手伸进小碗里,然后拿出一个纸团儿,正要走开,父亲说:
“打开看看”。
五狗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纸团儿,众人一下子把头伸了过来,五狗本来把心也提过了喉咙,一看折皱的红纸中间写着“没有”两个字,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
父亲又叫道:“四狗,你来抓”。
四狗走到父亲面前,正要伸手去抓,忽然拿住小碗晃了一下,然后抓起一个纸团儿,打开一看,上面依然写得是:“没有”。父亲朝他看了一眼,然后说:
“三狗,你抓”。
三狗慌忙过去,把手伸进小碗,一把抓起了所有的纸团儿。父亲一看,厉声说道:
“抓一个”。
三狗依依不舍地把纸团儿一个一个地丢到小碗儿里,等手中只剩下一个时,他便开始急促地呼吸着,颤抖着双手将纸团儿打开,一看是“没有”两个字,头上便立时冒出许多汗来。
接着是二狗,这个为巫家丢尽了人的“老实楦儿”,低着头不敢看父亲一眼,哆嗦着双手从小碗里拿出一个纸团,捧到嘴边吹了吹,才慢慢打开,上面依然写着:“没有”。
小碗里只剩两个纸团儿了。
大狗坐在角落的凳子上使劲地抽烟,其余四弟兄,紧张了一场,一个个垂头丧气地在一边站着,想看看大哥的运气,虽然提到喉咙的心早已泄气,可还是屏着呼吸,等待着最后的时刻。
父亲叫到:
“大狗,该你了”。
“我不抓”。
“不行,都得抓”。
大狗无可奈何地用指头把自己卷得一头粗一头细的纸烟掐灭,走到父亲面前,然后伸手在小碗里拾起一个纸团儿递到父亲手里,就又回到原来的坐位上,掏出火柴,一根一根地划着点烟,却怎么也划不着。
父亲接过老大递过来的纸团儿,双手微微有些颤抖,他心里想着,但愿这一张就是,虽然他总是说不偏不倚,但在心里他是希望老大捏着,因为这个孩子最懂事,他从小到大受得苦也最多。但当他打开纸团儿看见上面写得依然是“没有”两个字时,心底一下子慌乱了,此刻他似乎比大狗还要难过。他端起小碗说:“剩这最后一个是小六的。”他伸手捏住这个小纸团儿,觉得湿湿的,谁知自己刚才的一滴泪正好滴在这个纸团儿上,他哆嗦着双手打开纸团儿,见上面的“媳妇”两个字已经模糊,便不停地说着:
“命啊!这是命啊!”
由于盖房子,小翠过来帮忙能和小六天天见面,虽然当着众人不能说心里话,但却可以眉目传情。再加上每天的劳累,所以自那晚哭别后两人一直没有见面。今天房子盖好了,一家人都松了一口气,小六本来也想和众兄弟一样好好休息一下,但一想起小翠,好几天没有在一起亲呢了,再者也想听听她肚子里小宝贝的声音,于是就悄悄走进后院。当小六站在厕所里准备解手时已看见墙头上一块砖头。他正准备咳嗽一声,忽然发现砖头上面放着一个白色的东西,就伸手拿下来一看,原来是一个纸叠得小鸟,他的心一阵激动。
小六把小鸟捧在手里,又紧紧地贴在脸上,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一天,父亲参加批斗会去了。他一个人从学校回到家里,心里好闷,母亲默默地坐在院子里,妹妹小霞才几岁,还没有上学,弟弟小七上学还没有回来。母亲见他沉闷的样子,就把他叫过来,然后从他的作业本上撕下一张纸来,叠成一个小鸟的形状。小妹一看高兴的不得了,嚷着要玩。母亲把它交给妹妹,又撕下一张纸叠了一个,交给他说:“领着妹妹玩吧,”他接过那个纸叠的小鸟,仰脸望着天空,他多想变成一只小鸟飞上去呀。然而不能,幼小的年纪他就受着各方面压力。父亲被斗,外人嘲笑,动不动就说他是“地主娃”。他没有地方诉说,曾有一次一个人跑到野地里痛哭了一场。如今他已将近三十岁,幼小心灵里天真的**早被现实的嘲笑一天天地麻木。他和小翠偷情也仅仅是为了满足一种本能的饥饿。然而此刻看到这洁白的小鸟,小六想起那天晚上小翠哭着对他说的话,和这些天来小翠每一个企盼的眼神,他仿佛一下子恢复了少年的心。他多想自由自在地生活呀,他多想和小翠厮守在一起,创造一个宁静的天空,像天上的鸟儿一样,自由地飞翔。然而这只是个纸做的小鸟,飞向天空只是他的一个梦想。小六捧着这洁白的理想,看看静静的夜晚,心中有说不出的酸楚。这时隔墙传来一声柔软的咳嗽,他赶忙应了一声,把手抻过墙头,帮娇小的小翠翻过墙来。两个人亲了一口,就跑到后墙根,又迅速地翻过了后院的围墙。
墙外就是他们的尹甸园,那一小堆儿已经被他们俩用身子揉碎的干草,就是他们的床褥。这里是真正的夫妻生活,真正的家,然而它却建在荒野的心头,连一个避风雨的帐蓬都没有。除了两个心,这家里一无所有,更经不起任何的风雨吹打。尽管这样,但这里是他们两个人的世界,充满着温馨、激情和欢欣。此刻,两个人拥抱着躺在草地上,体味着彼此的体温。
“小翠,那小鸟是你叠的?”
“嗯!”
“为什么要放在墙头上面,夜晚,你不怕它飞跑?”
“不怕,它要飞,只会飞到你的心里”。
小六再一次把小翠抱紧:
“小翠,都怪我命不好,生在地主家里,整天受人欺负”。
“别说了,小六哥,也许我生来就是你的人,现在,晚上连那傻帽碰一下我都不叫,我是你的人,你叫我怎样就怎样,你说离婚,我明天就去,你要领着我跑到很远的地方,我们现在就走”。
“你不怕?”
“我不怕,小六哥,只要有你,我什么都不怕”。
小六听着,不觉泪水夺眶而出:
“小翠,可我怕,倒不是因为怕像四哥一样被游街批斗,我是怕连累你,连累咱们的孩子呀!”
“不,六哥,我不想再在他家里呆了,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每天晚上,我看见那个傻子,就想把他踢出去,就想隔壁院子里的你,想着想着我就哭了,我是哭着睡着的,又在哭梦中醒来。那天我在梦中哭着使劲的搂你,谁知醒来一看是那个傻帽儿,气得我打了他一巴掌”。
小翠说着,眼泪又流了出来。
小六听着,心都碎了。他还能说什么,他保护不了她,除了心里难受还能怎样?”
“小翠,我知道,你把一切都给了我。我一定要想法保护你,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你要先忍着点,啊——”
小翠哽噎着点点头。这时小六似乎升起了**的冲动,他翻身把小翠压在身子底下,周身的热血沸腾着,小翠也把自己软绵的小胳膊缠在小六的脖子上。
以前,小六那并不宽大的肩膀压在小翠身上,他心中觉得这是一种报复,是压迫下长大的心灵对整个世界的报复,可如今他觉得自己的身子就像一把伞一样,应该为小翠挡住世间的风风雨雨。然而他不能,他觉得这把伞已经被世事撕扯的支离破碎,然而他还是把自己覆在小翠的身上,冲动的**早被心底的爱所荡漾,升华成一种神圣的责任。然而他又无法面对自己,真可谓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呀。
几天的劳累使大家都很疲倦。那天晚上小七本想也好好休息一下。可谁知父亲要让众兄弟抓阄决定换亲的事,小七的心一下子收缩了起来。他甩出一句不同意就一个人出门了。
他独自一个人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心中有说不出的苦楚。小妹今年才16岁,这么小的年龄就要承受生活的重压,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这真的就是命吗?人活着,从生到死,到底是为了什么?他说不清楚,他心中感到无法说出的迷茫。这样沉闷地想着,不觉到了秀秀家的后院,他本想掏出口琴吹一支歌把秀秀引出来。可怎么也找不到口琴,原来自己出来忘带了。于是他就不自觉地绕到前面的街上向秀秀家走去。当他走进秀秀家的院子想叫一声时,却发现秀秀的房间里没有亮灯,正想退出来,却听见堂屋里传出声音:
“我看那家人家也不错,虽说他儿子大一点,可和咱秀秀也算班配”,秀秀的妈说。
“什么班配不班配,这年月,换个媳妇就算了。”秀秀他爸好像有点生气似的。
“换亲怎么了?换亲也要看看人品,人品不好也不行,我不会把女儿往火坑里推”。
“死丫头,上那儿去了,回来也不照个面儿。”父亲说着,好像要站起来出门。小七不敢停留,就急急忙忙走了出来。此刻,他心里好乱好乱。他想立刻见到秀秀,可秀秀上哪里去了呢?
小七颓然地坐在秀秀家后院的墙根上,眼中充满了泪水。
原来中午吃罢饭,秀秀的母亲说要去她姨家,叫秀秀借辆自行车带自己去。秀秀就在外面借了一辆自行车带着母亲去姨家。谁知到那里一看,哥也在那里,他觉着不大对劲,就对妈说回家有事,可妈就是不让她走。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个老太太带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一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姑娘。他心里一下子明白了,只低着头不说话。最后,姨妈和母亲一块把那三个人送走了。秀秀气的直想掉泪。回来的时候,她赌气不带妈妈,让母亲坐在大哥的自行车上,自己推说有事,就骑车先回家了。他恨不得马上见到小七,可回到家里已是吃饭时分,他不想此时去小七家里,因为一群大男人坐在那里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别扭,可又不想在家里等着见到母亲和哥哥,就把借人家的自行车送给了人家。然后,又跑到自己要好的一个同学家坐了好一会儿,这才去找小七。谁知小七不在家,他妈说他刚出门不久。这可急坏了秀秀,她走在回家的路上,可不想走进家门,这时看见自己家后墙蹲着一个人,感觉告诉她,那就是小七,于是就走过去,叫一声:
“小七!”
小七一听是秀秀的声音,立刻站了起来,两个人一下子抱在一起,秀秀竟呜呜地哭了起来,好久小七才硬咽着抬起头:
“秀秀,你今天相亲了?”小七问。
秀秀点点头,擦着泪说:
“你怎么知道的?”
“刚才我去你家了,听你妈说的!”
“是我妈告诉你的?”
“不!是你妈和你爸说话,我无意听见的”。
秀秀告诉小七今天相亲的经过,末了说:
“小七,我不愿意,除了你,我谁也不嫁”。
小七沉默地站着,像一个雕像,好久才喃喃地说:
“我们的命怎么这么苦呀!”
这时前院的街上传出一声拉长的声音:
“秀秀——吃饭了”。
秀秀一听是母亲在叫她,拉住小七就往南边跑去,小七说着:
“秀秀,你还没吃饭?”
“我不饿”。
两个人跑到村南面西边的坡地上(东边就是他爷爷的坟地),这是自那晚四狗和巫三媳妇侵占了他们的“领地”以后他们开辟的一方新天地,在离巫庄村一里多的地方,两边是坡地,中间正好是一个小坳坳,坡地上种的是红薯,再往前走,便是一个红薯窑。秋后收了红薯,除了分给每家每户的,生产队剩的就储存在红薯窑里,派一个上了年纪的老汉来看着。如今是秋天,红薯窑闲着,这窑和窑前面的洼地,就成了秀秀和小七的一方新天地。
秀秀拉着小七从村北一直跑过来,四下看看没人,这才放心地俯在小七的肩上哭了起来。
小七拉过秀秀的手,扶她坐在田埂上,他两只手不住地搓着秀秀的手,眼泪汪汪地流着:
“秀秀,那个人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看都没看”。
又是一阵沉默。
“秀秀,要是他人不错,你就答应了吧,啊!”
“不,我不!”
“你也知道,在咱大队,我家是什么样的人家,一家七个大男人,不出这事出那事,前一段,四哥被挂牌游街,没几天,二哥又被开了批斗会,丢人哪!都是因为娶不上媳妇,不要说你家里不同意,就是同意了,我也不忍心你到我家受苦受累。如果那个人家不错,你到他家不受苦,我也就放心了。只要你心里记着,别忘了咱相爱这一场…… 我大概和几个哥哥的命一样,不会有什么好前途,可我心里想着你,这一辈子就够了”。
“不!小七!我不,除了你,我死也不嫁别人”。
“哪怎么可能呢?谁让咱生在地主家。我本来不信命,可眼前这些不是命又是什么呢?”
小七说着停了一下,抚摩着埋在怀中的秀秀的头,继续说:
“我家里的丢人事已经够多了,可最近又有一件丢人事,你听了也许会笑话的。今天晚上,我几个哥哥在家里抓阄。爹要让小妹来换亲,可是一大群男人,不知道给谁换?所以爹妈让他们抓阄,我是不忍心那种场面才跑出来找你的”。
“什么?你说什么?”秀秀猛然从小七怀中抬起头。
“抓阄,让妹妹换亲”,小七木然地说着。
“什么?小霞才16岁,还在上学呀!你要救救她!”
“我有什么办法?我连自己都救不了”。
“这世界为什么这么残酷!我们难道真的有罪吗?”
秀秀一把抓住小七的衣衿,使劲摇晃着这个木然的身躯,对着这苍茫的夜发出撕裂心肺的呼喊,然而这呼喊在这个茫然的世界里显得实在是太微弱了,它传向远方大概已微弱的没有声息了。
好久,秀秀突然站起来说:
“我不甘心,我不想这样就死去”。
“你说什么?秀秀,你不能这样想,不能啊!”
“不能又怎样?谁会救我们?”
秀秀说着,一把扯下自己单薄的衣服。
“小七,接受我吧!我永远是你的,今生今世,除了你,我不会再属于第二个男人”。
小七看着秀秀那疯狂的神情,一把把她拥进了怀里,在这秋风瑟瑟的夜里,两颗挚爱的心熔化了,燃烧了……
当小七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那一方小屋,几个哥哥已经进入了梦乡。他点着自己的小煤油灯,想看一会儿书再睡。多年来这已成了他的习惯,不论怎么晚,怎么劳累,如果睡觉前不看一会儿书,他就会失眠,只有书本才是他的“催眠曲”。当他正要躺下看书时,发现六哥的床上仍然空着。平时,他不会多想的,可此刻,他心里觉得一动,六哥一定是和小翠约会去了,他站起身想去后院看看,但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他怕惊了六哥和小翠甜美的梦。多年来,小七对几个兄长一直无话可说,觉得他们除了吃饭睡觉打打闹闹外,没有什么东西值得自己去尊敬。可现在,他忽然觉得有好多话想给六哥谈谈。六哥比自己大六、七岁,小时候接触多一些,可多半时候是逗着自己玩,如果有人欺负他,他本想六哥会帮自己出出气,谁知六哥总是一声不响地把他拉走。因此,他曾在心里对六哥产生一种轻蔑,所以也就不和他多说话。后来年龄大了,他才渐渐知道,不是六哥不保护他,而是他无法保护自己。在那种年代里,作为一个地主娃子,除了忍气吞声,还能怎么样呢?自从他知道了六哥的秘密,他一下子感到六哥是一个思想感情多么丰富的人。他今天晚上感到特别的苦闷,秀秀告诉她的事,使他觉得是受了当头一棒。尽管以前他们两个人在一起也说过,可那只是一种担忧。如今,事实已经摆在了面前,他感到愤恨的同时又束手无策。因此,他想找一个人谈谈,把自己的苦楚诉说一番,让他给自己出出主意。他想起了六哥。他坐在床沿上痴痴地想着,几个哥哥高高低低的呼噜声,使他感到这夜之音竟如此地怪诞。他站起来,悄悄地走到院子里,看着刚刚盖成的两间新房,仰头是黑灰色的苍穹。他想,难道世界就是这个样子,每个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辛苦苦,从生到死,为的是什么?难道就是斗争别人?而斗争别人之后自己得到了什么?他弄不明白,他无法理解这夜幕下的世界,每个人都在做着什么样的梦?明天!明天又会怎样呢?秀秀告诉他,父母亲的意思是年关让她和哥哥同时结婚。秀秀说她不爱那个人,她想和自己在一起,让他想办法救救她,可自己又有什么能力去实现这一目的呢?他想着刚才和秀秀相融在一起的感觉,这在秀秀,这个乡村女儿来说,是一种崇高的爱的奉献,而他虽然也得到某种爱欲的满足,但除此之外,他得到了什么?难道自己要眼睁睁地看着秀秀走进别人的家里?小七想给六哥说说,让六哥说说到底该怎么办?尽管小七也知道,就像小时候别人欺负自己六哥无法保护一样,可他还是想着,六哥会给他一点儿指点的。
小七在院子里来回走着,把自己的心事飘散在这无边的夜里,想收获一个月亮,可月亮已经藏起来了。只有几个星星不时地眨眼,像是嘲弄这夜幕下发生的一切。
不知什么时候,小六回来了,他是从前门进入院子的,当看到院子里站着一个人时,心里猛然一惊,就问:
“谁?”
“是我,六哥”。
“你怎么现在还不休息?”
“我在等你!”
“等我干什么?”小六心里不免又是一惊。
小七把小六拉到刚盖好的新房里说:
“六哥,你和小翠嫂子的事,我知道了!”
“你怎么知道的?”
“上次你们在后院约会,我就知道了”。
“你没告诉别人?”
“没有,六哥,你放心,我不会乱说的,只是我不知道,能为你们做点什么?”
“谢谢你,好兄弟”。小六说着,想离开屋子,小七上前抓住他说:
“六哥,我有件事,想给你说一下”。
“什么事?”
小七就把他和秀秀相爱的事告诉了六哥,并说了今天秀秀去相亲的事:
“六哥,我该怎么办呢?”
小六沉默良久。
“我以前也看出来一些,秀秀是个好姑娘,可咱是地主成分,有什么法子呢?”
……
“要不,给爸、妈说一下,让小妹和她家换亲,成全你和秀秀?”
“不不,不能因为我害了小妹。”一听六哥这话,小七马上止住。
两个人又一阵沉默。
“小七,我不想在家了,想出去一段儿时间”。
“上哪里?”
“不知道,反正在家里觉得闷得慌,想出去看看”。
“不行啊!六哥,咱这成分?”
“不用怕,小弟,在家咱是地主,可出门去,脸上又没写字,咱说啥是啥!”
“哪?小翠嫂子呢?”
“我就是不忍看她整天那个样子,现在她又怀了我的孩子,看见她,我心里就难受,我不能保护她,反倒让她为我伤心。也就是因为这,我想出去一段儿,如果外面可以,我就回来把小翠接出去”。
“你和小翠嫂子说了吗?”
“说了,她开始不同意,后来说,让我出去试试,要是有好地方,能挣着钱,就赶快回来接她。小弟,我出去后,拜托你替我照顾一下小翠,啊!”
小七点点头:
“六哥,你啥时回来?”
“看看再说,如果有个好地方,能挣着钱,我会给你写信的”。
小六让小七把他的煤油灯拿来,给爹写了几句话,嘱咐小七把它交给父亲,就踩着秋天的雾气走了。
小七把六哥送到村头,呆呆地看着六哥在雾气中消失,才迈着沉重的脚步向家里走去。他不知道六哥会走向哪里?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但他为六哥的勇气所感动。他想着,忽然从中受到启迪;“对,和秀秀一起跑出去,兴许会好些”,可又一想,他答应了六哥要照顾小翠,要走,也得再等等。
第二天早上早饭后,巫全贵正想寻问小六为什么没来吃饭,小七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爹、娘:你们好!我实在闷的慌,想出去转转,兴许能找点事做。我本想当面告诉您,怕您和妈不同意,就不辞而别了。请放心,儿子已经是快三十的人了,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儿子:小六
巫全贵看罢纸条,骂道:
“这浑小子,上哪儿去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问小七:
“他没说上哪儿去?”
“没有,他说不一定会到哪儿,叫您和妈放心,他会给家来信的”。
巫全贵沉默了一会儿说:
“不准对外人讲,你去给你全由叔说一下,就说,远方有个亲戚,家里有事,我叫你六哥帮忙去了,也算是给队里请个假,咱成分不好,免得又惹啥麻烦。”小七点头答应着,吃罢早饭下地干活时就给队长巫全由请了假。
吃罢早饭,巫全贵叫大狗给他请了假,今天不上工,他要到李庄村,找李老铁谈谈换亲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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