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全贵又被实实在在地批斗了一晌儿,整整几个小时一个姿势低着头站桩似地立在台子上展览,脚都站得发麻。然而这又算什么?家常便饭。打解放到现在,哪一年不斗他三回五回的,谁让自己是地主成分呢!他已经习惯了,虽说自己已经将近六十岁的人了,可每年都这样地“练功”似乎已有了腿劲,站几个小时就当是练练身子骨。那些人站在台子上批判他,他听来听去觉得不是味的就是老说自己是走狗。刚解放时是蒋介石的走狗,后来是右派分子的走狗,再后来又成了**的走狗,再往后他又成了*的走狗、孔老二的走狗,听习惯了,也就那回事儿,走狗就走狗吧!
最让他伤脑筋的就是自己有七个儿子,老大已经四十岁了,小的也二十出头了,竟没有一个找上媳妇。这已成了一块心病,时时压迫着他,让他在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二十几年前生第五个孩子时,他曾自豪地在村里夸耀,你们斗我,斗吧!越斗我巫全贵越生,我有五个孩子,再生二个女儿,我要成为巫庄村第一个五男二女户,这是我祖上的阴德呀。他自然想起几十年前父亲想尽办法弄到的那块儿坟地,于是每每走在村里他便挺起胸脯,觉得斗争他,似乎是为了夸耀他。后来他又生了二个儿子,一个女儿,成为村里第一个男丁最多的户。虽然靠工分吃饭,日子穷一点儿,甚至有时挨批斗,可看到这满院跑的孩子,他心里就感到踏实。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有这些孩子,我终久还会成为村里第一大户的。
前几个儿子生在解放前,按照当地的习惯他分别起名大狗、二狗、三狗、四狗。第五个儿子出生时,第一次批判他,说他是蒋介石的走狗,他就索性给儿子起名五狗,后来又生了六狗、七狗,反正是走狗的儿子。第八个丫头出生时,他本想起名叫八狗,但一想这是自己盼了大半辈子生的女儿,不能委屈了她,才想了几天想出个霞字,于是就把女儿起名巫霞,意思是如一朵彩霞,自然成了自己的掌上明珠。
随着岁月的推移,孩子们一天天大了起来,娶媳妇成了一件头等大事。开始他想自己的儿子一个比一个强,还愁娶不上媳妇?可一年一年地过去了,一个媳妇也没找下,他才渐渐意识到,这个地主分子帽子给孩子们带来的灾难。如今大儿子已经四十岁了,小儿子也到了订婚的年龄,女儿巫霞今年十六岁,也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他的心一天紧似一天,妻子常妮也觉得在人前抬不起头来。
今天开的批判会是全公社参加的万人大会。和他一块儿在台子角儿站着的“会友”李老铁突然小声地问他:“贵哥,有几个儿子?”
他小声但不失自豪地说:“七个”。
李老铁又问“几个女娃?”
巫全贵仍略带自豪地说:“一个”。
“娶了几个媳妇了?”李老铁又小声地问。
这下巫全贵立即耷拉下脑袋,他低着头左右看着,装作没听见,又装作怕人发现的样子小声咳嗽一声便不再答话。
停了一会儿李老铁又小声说:“贵哥,散会后给你说个事,行吗?”
巫全贵向李老铁斜了一眼,哼了一声。
自此,巫全贵对批判者声嘶力竭的发言一句也没听见,他心里想着,这李老铁会有什么事和自己商量呢?
散会后李老铁就拉着他到街上买了两个烧饼,夹了一些死猪肉(这就算是请客),一边吃一边同他商量起正经事儿来。
“贵哥,孩子到底有几个娶亲了?”
……
“这事该办了,可不能再拖了”听老铁的口音,似乎要给儿子提亲,他心里忽然一亮,叹口气说:
“唉!孩子长得一个比一个强,只是咱这地主成分,谁愿意跟呐?到如今七个儿子一个媳妇也没娶”。
李老铁一听,楞了一下,他看巫全贵耷拉着脑袋不作声,便也沉默起来。好长时间,才长长地叹口气:
“我两个儿子,也是一个媳妇也没娶。大儿子已经三十三、四了,小的也快三十了,一个女儿今年二十岁了”。
李老铁像是自言自语,但巫全贵听着又感到有些别的意味,就仍然沉默着。又过了好长一会儿,李老铁又说:
“贵哥,咱不能老是这样啊!咱俩家换亲吧!”
“什么!换亲?”巫全贵大吃一惊。
“对!换亲,娶一个媳妇算一个,咱不能老这样下去,让咱绝后哇!”
“可我女儿今年才十六岁!”
“那有啥?”
巫全贵沉吟良久,喃喃地说:
“换亲,七个儿子给谁换哪?”这声音恐怕连他自己也没听清楚。说着话嘴里还噙着半口烧饼。
巫全贵无力地站起来,心里想着自己还在读初中的女儿,自己盼了半辈子的掌上珠子,怎么能换亲呢?再说,他李老铁和自己只是在批斗会场上认识的,谁知道他的两个儿子怎么样?即是他的小儿子也快三十岁了,可霞儿才十六岁,怎么能成?
他无力地抬起腿,移动着脚步。
李老铁被巫全贵的神态吓了一跳,愣了半天才赶快紧走几步,追上巫全贵说:
“老哥,这事,你回去和嫂子商量一下,我等你的信儿”。
巫全贵蹒跚着走回家里,一屁股坐在床沿儿上,满脑子地媳妇、女儿在乱撞,傻了一般。妻子看他这个样子,就赶紧走过来说:
“你怎么了,啊?”
巫全贵像石头一样动也不动。
“你病了?”
他无力地摇摇头。
“今天开会,他们打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