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天气,太阳炙烤着木几城,而一出折子戏却让木几城的地面湿漉漉的。城主茂变好戏,新近物色苦曲班进城跑戏。苦曲班所到之处,万人空巷,哭声连连。
苦曲班有一折戏,戏名《生子哀》,唱得哀婉欲绝,满城雷动。《生子哀》剧本节选如是:
雄王城有一名老妪,姓赤名桐儿,生得四男四女,然而其人不得善终,投湖自尽。时人鸣鸣有伤其类,遂创《生子哀》以警后来人。鸣鸣作诗云:人身父母精,父母独飘零。忧思多凄怆,聊以共悲鸣。
第一折。
四十年前,橙实分夫妇相爱成婚。婚后数年,赤桐儿相继为橙实分生下四男四女,共八子。人生如戏从此始。
赤桐儿:我本高村贫家女,今日嫁作人家妇。家父家母多教训,媳妇孝顺老翁姑。三从四德牢牢记,勤勤恳恳侍奉夫。
一日,橙实分自外回家。
赤桐儿问:夫君,你从何处来?
橙实分答:适才去外面收旧账。
橙实分:橙某家中唯四壁,幸有娘子贤淑温。男在外主女在内,一家和气又相亲。积年旧账方收清,得银数两米三斤。剩余银钱妻收好,先孝父母后喂婴。
赤桐儿:家道艰难艰难过,为妻与夫共苦辛。人间第一是孝道,有点银钱侍双亲。没有柴火妻子砍,没有油盐借向邻。(赤桐儿走近,紧握着橙实分手双手,以示同甘共苦。)
大子橙大宝慌张跑进来外屋。
橙大宝说:母亲父亲,弟弟妹妹饿了在哭。
赤桐儿、橙实分屏住呼吸,听见内屋哭声,不住摇头叹息。
橙实分:父亲无能儿受苦,听得骨肉好心惊。(一边扇着耳光,一边摇着头。)
赤桐儿:丈夫有泪不轻弹,夫君何须又自怨。为妻此刻去炊饮,抚养子女早成人。但愿我儿快快大,免得父母操碎心。若有孝心尽点孝,若无孝义母不嗔。
橙实分:母对儿女一路长,儿对父母扁担长。我家若是出逆子,可上九霄问天苍。妻你无须生怪想,谁敢坏那伦理纲常?
十数年后,橙实分子女业已成家,而橙实分病危,遂召集子女,叮嘱后事。
橙实分:在家养好你母亲,在外处好你乡邻。出门莫要得罪人,做人做事秉良心。父亲今日辞你等,仍在天上看你们。(说毕,橙实分手一抖一松,病殁。)
众儿女大哭,赤桐儿亦泪如雨下,随即晕倒。醒毕。
赤桐儿:旦夕祸福不测云,偏偏老伴惹阎君。无常把魂已勾走,直挺躯壳是冷身。而今一去无留恋,岂知剩我孤单身。
橙大宝:我这爹爹苦命身,未享天伦去匆匆。要把母亲好好养,但报点滴父母恩。
第二折。
橙实分去逝后几年,赤桐儿每每受媳妇们白眼,婆媳关系不甚和谐。然而,为人子者不应当纵容妻子谩骂母亲,若有如此行径即为不孝。铁证如山不可轻。
橙二宝媳:老不死啰里啰嗦,好像老娘没奈何。若我打骂大不孝,只在丈夫耳旁说。搬弄一些是与非,远离老鬼自快活。
男子最怕那枕边语、床头风。一日,橙二宝媳与橙二宝说些体己话。
橙二宝媳说:你那母亲有好东西直往其他崽屋里送,又在外面说你这不好那不好。
橙二宝骂道:老虔婆,岂有此理。
正值赤桐儿送菜给橙二宝。
赤桐儿:我在菜园种点菜,几个子女都有份。(挑着菜往橙二宝屋里走。)昨天那个这个今,哪个能说娘偏心?
到门口,赤桐儿放下担子,心儿高兴,擦拭汗珠。
赤桐儿说:二宝儿,为娘送点菜给你们吃。
橙二宝轻声骂:老不死的,你来做么子咯!
不料这话传到赤桐儿耳中,高兴劲丢到九霄云外。
赤桐儿说:你这个逆子,怎么说这等子话?
赤桐儿:你是我十月怀胎生,你是我辛苦抚养成,如何忤逆骂娘亲。
听赤桐儿扯开嗓门大发雷霆,橙二宝同样气愤至极。
橙二宝:手心手背都是肉,(翻转着摆弄手)待子如何有重轻,休怪老子太无情。
听到“老子”二字,赤桐儿气急败坏,大气粗喘。
赤桐儿说:你在老娘面前还敢称老子。
赤桐儿:谁在你耳边吹风,乌有之事便当真。即便实有又如何,毕竟是你亲弟兄。
橙二宝媳悄悄附在橙二宝耳朵旁,说些悄悄话。
橙二宝媳说:你看,她承认了吧!
橙二宝面色发紫,怒气不减。
橙二宝说:啊呀呀,气煞我也。
橙二宝:我不曾亏待娘半分,我不曾半点不孝顺。你要如此奈若何,我要这般奈若何。
橙二宝怒吼出声,惊动四邻。
橙二宝吼:滚!滚出我屋门,滚得越远越好。
赤桐儿气急,摇头晃脑,脸色惨白。
赤桐儿:人间孝道第一伦,生身亲娘赶出门。乌鸦尚有反哺义,忤逆不念当年恩。当年哺育愁白头,白头换来吃娘人。(赤桐儿收泪,归家。)
蹒跚着回至家中,赤桐儿思想不过,不久即卧病在床。
橙四宝媳说:你又不是我一屋的娘,为何只有我来照顾。
赤桐儿忍气吞声,待小儿媳妇走后。
赤桐儿:含辛茹苦养儿孙,病痛在床无问津。多子把娘作球踢,踢来踢去好寒心。(摇头,叹息)橘树枝头挂满橘,压断枝丫不是福。可喜老头死得早,不似我这般苦孤。
橙四宝媳说:你听到什么没有?
橙四宝说:没有。
橙四宝媳指指里面,附着橙四宝说小话。
橙四宝媳说:那个老厌物又在念叨。
橙四宝沉默不语。
赤桐儿:老伴去世我孤零,家家户户来串门。平素无事把菜种,也还勉强能支撑。人有笑我不服老,凡事自力还亲身。人有笑我白忙碌,种得菜来送他人。人到老年耳已聋,好话歹话不能闻。
……
第末折。
人生不叹老来贫,可叹病痛无人顾,可叹不肖常忧心。
赤桐儿:儿孙满堂儿孙虚,心无所寻唯坟墓。拄杖轻悄沉水底,泪痕淹进水痕中。
赤桐儿拄着拐杖,朝池边走去,随后,翻身跳入池塘,淹殁。
赤桐儿兄:梁间来回燕,劳飞哺幼雏。身为新婚妇,流离当年苦。十年生八子,四男加四女。实分蒙锣鼓,桐儿勤如奴。可怜身亡日,水波掩身孤。
赤桐儿弟:三十年前是阿姆,三十年后还媳妇。窃笑邻里相比照,目遇橘繁非枝福。都缘老时有所望,何期面目似灰土。
赤桐儿兄:手把菜园殷殷种,欲收瓜果赠寡孤。人逢便笑何忙活,莫若捡取送媳无。叔敖遗丘为后辈,何乃薯藤喂他猪?一身病痛无人顾,有子口叨劝娘故。(赤桐儿兄掩面,作哭泣状。)
赤桐儿弟:儿孙满堂无忠孝,儿孙满堂食娘兽。天雷阵阵朝空响,谁见劈死狼崽女??(赤桐儿弟五指朝天,向天赌咒。)
赤桐儿兄弟痛苦流涕,哭晕在赤桐儿灵前。观者闻之大恸,四座满面泪痕。
《生子哀》唱罢,茂变黯然如失。见一干众人唉声滔天,橙茂变的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等人散台收,橙茂变独自拜访苦曲班班主鸣鸣。
橙茂变问道:“鸣鸣班主,《生子哀》莫不是捏编造的?”
鸣鸣仍旧沉浸在《生子哀》中,不能自拔。及听到“捏编造”三字,鸣鸣大为光火,都不正眼瞧茂变。
鸣鸣略略地说:“要是捏编造,我怕做不到声泪俱下,痛哭四座。”
茂变心惊道:“难道世间真有这等事?”
“城主。无疑,无疑。”
苦曲班的伙计纷纷收拾家伙什,鸣鸣怕手下弄坏行当行头,便前去盯梢。茂变见鸣鸣欲言又止,好奇心越发重。
当晚,茂变命人备足资贻,前去请鸣鸣。鸣鸣怕坏了行规,只得应下。
茂变问:“鸣鸣班主,你可否说得更详细些。”
鸣鸣伤怀地说:“城主不知。《生子哀》中的赤桐儿正是家姊。”
茂变一听,惊了半晌,心想,原来天底下竟有这等荒唐事。
见茂变感兴趣,鸣鸣正好一吐苦水,详细说道。
家姊是赤茜儿的旧仆,一直负责照顾赤松子。近年,赤松子感念家姊多年辛勤,对家姊额外照顾,甚至惠及子孙。
一日,橙二宝不分由头,闯进家姊房中吵嚷。
橙二宝说:“为何你只替大哥求情得官?”
那时,恰逢熏兰院院长蓝醺离职。橙大宝托家姊福,赤松子这层关系顶了蓝醺的岗。
赤松子问橙大宝:“你都读些什么书?”
橙大宝说:“读万卷书。”
赤松子拍板说:“书读得多,学问一定高。熏兰院院长非你莫属。”
橙大宝心里乐开了花,而家姊却蒙在鼓里。橙二宝突然发问,家姊并不知情,因此咋舌,无法回答。
橙二宝见家姊支支吾吾,以为家姊有心偏爱,无言辩驳。之后,语气陡转,变得越发恶劣。
橙二宝道:“竟还装蒜,心生得太偏了。”
二宝无名之火,家姊也懵懂懵懂,于是跑去大宝家求证。见家姊跑了,二宝则追,一直追到大宝家。大宝见是家姊进门,笑脸相迎。
橙大宝说:“母亲,您今日怎得空?”
说完,橙大宝招呼他媳妇泡茶。家姊招呼大宝,大宝到跟前。
家姊说:“你二宝弟说我偏心眼替你谋了个好差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橙大宝笑着说,“托您的福,我确实谋了个美差。”
话还没说完,橙二宝冲进大宝家,朝大宝脸腮挥拳,痛得大宝直叫嚷,连牙齿也打掉两颗。见二子相斗,家姊本能地缠住橙二宝。
橙大宝回过神,冲着橙二宝嚷嚷。
橙大宝骂道:“你个悖人伦的,亲哥也下狠手。”
橙二宝边费力挣脱家姊,边回骂。
橙二宝骂道:“你算哪门子亲哥,只图自己快活,不顾兄弟死活。”
岂料橙二宝挣脱过猛,一把将家姊甩开,害得家姊摔个大满怀。
橙大宝见母亲摔倒,抱着橙二宝打起团架。
这边,橙大宝媳端茶水进门,见两兄弟扭打在一起,又见摔倒的家姊,快速扔下茶水,帮大宝解围。
橙二宝骂道:“你们都欺负我,我要你们出点血。”
骂完,橙二宝张嘴乱咬,橙大宝媳被二宝咬住,痛得哇哇直叫。
橙大宝回骂:“你个天杀的,打娘骂訝,欺兄伤嫂。”
家姊忍痛拉架,可惜力不如前,无法将其扳开。
家姊劝橙二宝说:“二宝,想想当年的那口仓鼠肉。”
橙二宝似乎回想起什么,渐渐松开了口,也松开了手。橙大宝媳见橙二宝松口,顿时反咬一口,咬得二宝出血。
橙大宝吼道:“别闹了,还嫌不够乱吗?”
橙大宝媳骂道:“今天姑且放过你。”
此后,橙二宝视母亲,长兄,长嫂如仇敌,兄弟关系日渐恶劣。
时间没有弥合亲人间的伤口,他们的关系越发疏远,家姊也越发难过难受。后来,一切就演变成《生子哀》中的场景。
鸣鸣的故事让夜更深了。茂变命人送鸣鸣回戏班。
茂变叹气说:“人啊,人。我不知该如何形容?”
茂变打开书房的抽屉,翻出一本厚久的老书,看了看,只见一片夹在书中的银杏叶飞了下来。拾掇起银杏叶,茂变用微毫笔写着:
人不养亲亲难养,树欲止风风不止。
随后,茂变将这片银杏叶重新夹入书中,放进了抽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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