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钟醴(下)
作者:书小拉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974

你知道的,我一生何曾如此克制过?简直忍得热血上涌,耳根火烫,太阳穴突突直跳。

母亲君明他们都在看着我,我不能一再令他们失望,一再给他们惹麻烦。

因强耐着性子道:“娘娘息怒,请娘娘试想,那钟山之醴这样厉害,我若果真去取了它来,此时此刻又怎能好端端的还站在这里?依我看或者是别人取了它往您宫中作乱去也未可知呀。”

王母冷笑道:“花言巧语。别人不知道你的本事,我还不知道?你一拂尘便能将长庚打个半死,还有甚么事是你做不到的?天底下若只有一人能取来那劳什子,那人便是你。”

可见她已一心认定我是贼,可见多说甚么都没用了。

母亲神色忧惧,泪如雨下,哀戚的望着我。

我终究泄了气,最后再看一眼君明,便同王母道:“那你说想怎样罢,将我变作三头六臂?行,我愿赌服输,这就随你走。只求你能放了我妈,别再难为她,她到底是你亲妹妹。”

王母大约没想到我会这么痛快,一时竟愣住了。少顷方笑眯眯的娇声笑道:“如此甚好,也能替玄儿了一桩心事。若不然你生得妖精似的,倘再去勾引长庚,我家玄儿哪里是你敌手——走罢。”

母亲凄厉的尖叫一声:“紫微——”喉音将落未落,竟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妈!”

“妈!……姐!”

文曲大哭,而王母手下却有两人欺上前来要拉扯我臂膀。

我嫌恶的甩开他们,只想去看看妈妈怎样了,无奈那两员骁勇猛将竟是不依。我大怒,自怀中刷一把抽出拂尘,正欲动武挣脱他二人,却听一人朗声道:“王母娘娘请留步!”

这一次叫住她的是君明。

王母猝然停下,转回身斜斜睨他一眼,冷笑道:“东华帝君还有事?我还等着回玉帝那里复命呢。拖拖拉拉耽误半晌,到底也无济于事。”

君明躬身起手,平平静静道:“君明不敢造次,但有一点想说:娘娘上一回与紫微帝君所约,乃是三月之内奉上宝鉴。今日方值腊月二十八,离三月期限尚差了三天时间。”

一句话又令王母沉默下来。

凭良心说她也算个言而有信的女中丈夫,手臂一挥,木然道:“放了她。”

我飞奔至母亲身边,用力摇她掐她,她却犹自昏聩不醒。

王母冷道:“很好,既然这样,那我们三日之后再见真章罢。”

一言既毕,竟将掌中镜子高举过头,并朝地下重重一摜。只听“当啷”一声,那镜子登时四分五裂,粉身碎骨。王母瞧着冷笑不已,一脚一脚踩过上面,终带着她的一众仙君天将泱泱的去了。

君明无片刻耽搁,俯身抱起母亲同我们道:“急怒攻心而已,不碍事,大家先进屋去。”

我知他深明医理,他说不碍事则必是不碍事的。可母亲眉峰紧蹙,面色惨白,一副副秀婉柔弱的五官里不知藏了多少哀伤苦痛,叫我焉得不难受?可怜的文曲伏在母亲身上只是呜呜的哭个不休,一时又滚进我怀里来哭。倘若有一日我果真去了,又有来管他们?

一直沉默的敖墨突然大声道:“文曲,你到底是不是男人?是男人就闭上嘴,帝君已经够伤心了。”

文曲倏地直起身来,一脸鼻涕眼泪的愣愣的瞅着他。

君明轻轻放下母亲手腕,凝神同我们道:“事不宜迟,我们得分头行事了。敖墨殿下,麻烦你留在这里照看斗姥。文曲星君,你现在要尽可能多并尽可能快的把你家兄弟,或者紫微的师父他们叫来,以防王母杀个回马枪。辰辰,我们即刻动身,再往昆仑山走一趟罢。”

众人皆无异议,我登时明白了他的打算。

只是不由担心:“只有三天啊,时间够吗?找不到他怎么办?”

君明道:“你有更好的主意吗?总得试试。”

其实他说话口气没急没躁,仍是平平常常,但不知为什么听在我耳中却觉得格外不舒服,因回嘴道:“确实没甚么好主意,只等着时候到了化作三头六臂,陪着我妈终老就是了。”

他看我一眼,甚么话都没说,只揽紧了我的腰,脚下如风驰电掣般疾奔赶路。

我心中一阵酸楚,软塌塌的靠到他身上,泪珠止不住往下掉:“嗳,我要真的成了那个样子,你必定就不会要我了罢?”

他却哧的笑起来:“你再哭,我现在就不要你。”

我放声大哭,真是太伤心了!

他竟还不依不饶:“你说你,早知今日,那天干嘛不向白泽问问清楚?你最后到底问了他甚么?”

我嗫嚅,无言以对,总不能说问了白泽一个关于祸国妖孽是如何生生不息代代相传的问题罢。

他突然间恍然道:“哦,我晓得了,你必是问你生身父母的下落了?”

“……没,也没有……”

他大为跌脚,连声叹气:“真服了你,辛苦得来的机会,竟被你当做如此儿戏?你竟连生身父母何许人都不关心?”

我沉默良久,本不欲多说。可到底不甘被他误解,因按捺不住低低道:“同你直说罢,我并不是冷血,我只是有些害怕……万一我的亲身父母是那起极之不堪的人物,我实在不知又当如何自处。”不觉拉住他手掌,切切道,“君明,有时候我想,其实现在这样不也挺好么?母亲爱我,姊妹和睦,如今还多了一个你,我干么还要计较身世?这一副肉身是真是假,又有甚么关系?”

他听罢,缓缓点头道:“正是,所谓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如你果真能想到这一层,那自是再好不过的一件事——我只担心你日后兴许要后悔。”

我慨然道:“后悔甚么?我一生唯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七千年前那一遭。只因我当日一时糊涂,却累得我妈半生受尽那王母欺辱。除此之外我再没甚么可后悔的,一切选择都是我心甘情愿,我绝不后悔!”

原以为似我这般激昂慷慨,他定会好奇的追问一句,七千年前发生了甚么?

因我早已打定主意,只要他问,我便将我积攒半生的秘密尽数相告与他,从此对他坦坦荡荡,再无保留。

谁知他竟是淡淡的,不多问,也不多说,只拍拍我肩头便算作罢了,照旧还是赶路。

这种事对我来说简直匪夷所思,因憋不住道:“那啥,你一点都不好奇么?你不想知道关于我的私事么?”

他转头看看我,微微笑道:“人与人相处之道,尊重对方的私密生活是不可多得的好品质,不论是亲人还是朋友,甚或你我这样的。”

说实话,他这么不关心我,我实在蛮不爽的。不过鉴于他将与我的关系单列在亲人和朋友之外,这一点倒也令我相当受用的。功过相抵,将将合格,各自无话,赶路赶路。

因突然想起另一件事来:“对了,方才王母讲那归元宝镜来历之时,我记得你仿佛有话要说?——这应该不算你的私密生活罢?”

他道:“不是甚么了不起的事。王母说那宝鉴是因玉帝题名才命名为‘归元’,这便错了,那镜子本是上古的神器,从来唤作归元,跟玉帝题名与否并没甚么关系。”

我不屑的冷哼:“她不过是想努力为自己营造出一种高不可攀的舆论氛围罢了。”

我俩脚程既快,这又一路心无旁骛,再过片刻便已来至昆仑山域之上。

君明攥紧我,嘱咐道:“下去时小心一些,有我在无须害怕,必不会叫你摔着。”

我点点头,已充分做好了高空坠落的准备。

——谁知却安安稳稳,脚踏厚厚祥云降到地上。

不由惊喜道:“呀?不错哎,貌似法力尚在,一点没有打折!白泽老儿怎地舍得不屏蔽旁人法力?”

不经意间抬头看向君明,竟吓了一大跳。

认识他这么久,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冷峻而严肃的形容,眉关深锁,嘴角紧绷,正遥遥向远处望着甚么。

循他目光望去,但见那昆仑龙脉白雪皑皑,伏延万里,白茫茫几乎难觅边际。

独独那高耸入云的拔仙顶峰上,冲天火光熊熊燃烧,竟似晚霞般烧透了半个南天。

君明喃喃道:“辰辰,我们来迟了。”</l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