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黑黑沉沉,既暖又软,无忧无怖,实在睡得香甜极了。只可惜耳边不知来个甚么东西,绕着我的头啾啾叽叽叫个不住,一刻不得安生。我虽抵死挣扎,终究斗它不过,只得气愤的张开眼——
原来是一双翩翩飞舞的小小鸟儿。
生得倒是好看,蓝莹莹的背羽,铁锈红的肚腹,独独头顶之上多出来一撮雪白的羽毛,像戴个冠子似的。见我醒了也不躲闪,反倒越发与我亲近,一前一后双双停到我手掌上,亮亮的小眼睛直瞅着我,还嘣嘣啄我手心。
我由衷的笑起来。
这是甚么地方呢?
置身处乃是一间小木屋,那木榻、木桌、木椅虽稍嫌粗糙,却也朴拙可爱。暖风徐徐掠过面颊,满窗皆是葱茏郁盛的青山绿树。山下串珠似的排着一排静静的小湖,湖水清澈宁晰,倒映着蓝天白云,跟我的禹馀谷还颇有些相像。
就听身旁一把苍老的声音呵呵笑道:“这里是昆仑山的顶峰,叫拔仙峰。这鸟叫做白顶溪鸲,最不怕人,专门衔食浮在水面的昆虫树叶,人称‘净水童子’。”
我便怔怔的望着那老者。
但见他面孔红亮,目露精光,须髯皆白,空身穿一件宽肥的大氅,白生生的肚皮冲天露着,与那一日身负柴担,佝偻寒伧的形容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
我脱口叫道:“冯老爷子!是你救了我罢?你果然就是白泽罢?”
那冯老丈忽的沉下脸来,眼瞪得极大,胡子倒一翘一翘的:“没大没小,白泽的名号也是你能叫的?叫爷爷!”
我噌的蹦上前去挽住了他,与他盈盈笑道:“你少来,那根大木头棍子才是你孙子,旁人却凭甚叫你爷爷?”
白泽一愣,抚额长叹道:“到底老了啊,不中用了,精心施的法术竟早就被两个娃娃看破了。”
我不禁埋怨:“你还想多中用?那狗子做得跟真人一模一样,害得我和君明差点为救一根木棍赔上两条性命——对了,君明他人呢?你必定连他也一道救了罢?带我去看看他。”
白泽却渐渐收敛了笑容,目光闪闪烁烁,游移开去。
我心中一紧,说话不由的开始结巴:“怎,怎么?他伤得很重?昆仑山不是你的道场吗,你都救不了他?总之你先带我去看看他。”
白泽咧嘴大叫道:“先松开我!你一个小姑娘怎么手劲这么大?我一身老骨头都要给你捏断了。先坐下,慢慢听我说。”他一屁股往那木摇椅上坐下去,又自怀中摸出一杆大烟枪,咂啧几口,方才慢条斯理道:“那个娃娃,他走了。”
“啾啾!”
那两只名叫白顶甚么甚么的小鸟齐齐飞去。
周身似瞬间化作一块万年玄冰,又坠入无底冰窖中。天地间骤明骤暗,到最后终归只剩乌压压一团黑。周遭万物同五内一道翻滚旋转,整个人像要从里往外掏出来似的。
耳中只闻一把冷颤的嗓音,干干问道:“走了?……甚么时候的事?”
“就刚才啊,你还没醒来的时候。”
我茫茫然看着他红亮的脸,一张一翕的嘴,迷惑不解道:“他不是神仙么,神仙怎能这样轻易就走了?……你又为甚么不叫醒我?总该叫我再见他一面的……他现在在哪?带我去见他,我要见他!”
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不管不顾的拽起白泽脖领子就往外拖,任他挣扎推脱却丝毫挣不开我的手掌心。白泽气急败坏,连连大叫:“你这孩子疯了不成?我都说了他走了,回东海了,你想见他大可以自行往东海找他,干么扭打住我跟我过不去?”
我一愣,松手道:“走了是说回东海了?”
白泽怒道:“我……废话!东华难道不是在东海住!”
我就像被抽了筋似的,一下就软倒了,满嘴喃喃道:“误会了,误会了,可吓死我了,还以为是说他没了……”
这一回换白泽拎起我,给我摁到椅子上,喋喋怪罪道:“真是恩将仇报!我找到你们的时候你俩早被大石头砸晕。我辛辛苦苦把你们挖出来,又带你们来这里,好心替你们疗伤。你一个谢字没有不说,倒这样报答我!”
我早已回过神来,只得没口子的赔不是:“爷爷我错了,我不是一时心急乱了阵脚么。可君明他为啥突然回东海了?他的伤不碍事么?”
白泽犹自气呼呼道:“我花了万年功力才治好你两个,怎会还碍事!他醒了以后便说他那扭伤脚的丫鬟身子弱,要先把她送回去再来接你。”
我又问:“那其他人呢?我的弟兄们朋友们呢?你见到他们了吗?”
白泽哼道:“自然见了,早都送走了。”终又气不过的数落,“你们这些孩子忒也闹腾,好好的八卦阵被你们搅个天翻地覆,我不仅不能跟你们计较,还得一个个把你们都送回家。”
一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彻底的,重重的松下了这一口气。
因涎皮赖脸的同他狡辩道:“那你能怪谁?明明一早便遇到我们,一早就知道我们来找你做甚么,偏偏还要装神弄鬼的扮作甚么樵夫,害我们在冰天雪地里耽搁了那么久。”
只见他当当当的又来磕一回烟灰,方高深莫测道:“你以为谁来求我我都答允么?做梦!要不是看对了眼,就是天王老子求我我都不帮他。”
我听罢忙跳将至他身边,细心与他垂肩捏肘,又谄媚笑道:“爷爷,那你看我对眼不?”
白泽咂一口浓烟,斜睨我道:“贼猴儿,精得你!看你不对眼能救你回来么?”他稍停停,又道,“外人都说我爱端架子,不爱理人,不近人情,你说他们是不是睁眼说瞎话?无论神仙凡人,不管谁来求我,我对谁不是好心好意的竭力照顾?只怪有些人啊眼高于顶,见了穷老汉便不理不睬的。就说我家狗子做的胡辣汤,我好心劝他们喝一碗,驱驱寒气,结果十个人到有九个不肯喝。不喝是罢,那对不起,既然你都看不上我,我又何必跟你讲东讲西。”
噫,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我暗暗甩一把冷汗,小心赔笑道:“爷爷啊,你下回把你的碗刷干净些,恐怕人家也就愿意喝了。其实我当时喝的时候也特别勉为其难……”
白泽瞪我一眼:“好东西谁不喜欢。记住了,看一个人是不是好人,不是看他对有用的人好不好,而是要看他对没用的人好不好。”
我仔细想了一想,点点头道:“爷爷说的极是,紫微记住了。”
白泽呵呵一笑:“你们几个都是好孩子,又肯帮我背柴,又要赠我金钗——拿回去罢,我要这小姑娘的东西做甚么。”
我嘻嘻一笑,接过那枚赤金簪子来。因发髻松散,便只随手搁到桌上。
白泽扶住我手臂,用力一撑,站起身道:“走罢,陪爷爷出去走走,看看我这昆仑山顶的景致如何。”
景致自然是美的。高山平湖,白雪绿树,鸟鸣声声,猿啼阵阵。山间有隐有轰轰水声传来,仔细一看,原来是一道银练似的瀑布飞泻而下,注入湖中,偏湖水又澄明如镜,纹丝不动。
白泽一直牵着我的手,他的手掌又宽大又厚实,并且只有四根指头。
是那位仇家干的么?
我不动声色,与他笑道:“爷爷,我有一事,想要请教请教您老。”
一株苍柏自峭壁上斜斜生出,树冠葳蕤繁茂,遮蔽悬崖。崖边一方磐石,白泽盘膝坐了上去,点点头道:“好,问罢——只不过我得提醒你,我可只答你一个问题,你要想好问甚么。”
啊,原以为套了这半日的近乎,他早忘了这个一事一问的规矩,还想问问他那仇家是怎么一回事呢。既如此,少不得以后再关怀他了。
历了这么久的险,终于等到了答案揭晓的时刻。
其实问题就在嘴边:归元宝镜现在何处?
可我却并没有问出口。
还是那句话,机会太过难得,这老儿又古怪得紧,下次再想见他还不知何年何月,并需做何手段呢。
心中因暗暗盘算,反正君明很快回来,镜子的事交给他去问,我可以先问些其他的,其他一些我特别想知道的。
事实上作为一个特别喜欢胡思乱想的青春期女神仙,我有很多很多答案想要去寻找。比如太阳为什么是太阳,母亲为什么是母亲,紫微为什么是紫微,君明爱不爱紫微,紫微能不能和君明在一起……
于是我终于明白了甚么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面对一个全能全知,无所不知的先知,你却仅仅只能问他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该怎么挑啊?
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我的无厘头本质又一次挥汗如雨的流露出来,以至于话一出口我就恨不能嚼巴嚼巴咽了自己的舌头。
这千金难求的宝贵机会啊!问的这是啥啊!与我何相干啊!
因我问他的是:“华夏国太和年间,当时的皇帝叫泽鸾。他有一位极受宠的皇后,名叫周宛如。那周皇后生得极美,至耄耋之年时仍艳绝天下。可她明明是个凡人,这门长生不老术又是怎么一回事?”</l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