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雪夜(下)
作者:书小拉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082

长庚看了看我,又飞快的瞥君明一眼,方点点头道:“好罢,你自己留神。”

寒冷的冬夜啊,我再次浪迹街头,饥寒交迫,强忍明珠双泪垂……

君明哭笑不得:“你至于么,这么可怜见的,叫跟你翩翩一起睡你又不乐意。”

我反驳道:“甚么叫我不乐意跟她睡,明显是她不乐意跟我睡好不好,我又不是你……”

“你……”

君明气得话都不会说了,那冯老汉却突然笑道:“二位仙长莫恼,老汉倒有一个法子。打这儿掉头往回走,用不了半柱香的工夫,一直走到镇西头的大槐树底下就是老汉的窝棚。如今这深更半夜的,二位若是不嫌弃……”

我立时欢呼起来,拉住他连连叫道:“谢都来不及,哪来的嫌弃!老丈怎不早说!”

冯老汉讪笑道:“你们都是神仙一样的,就怕我那腌臜地方怕你们住不惯……”

我忙解释:“那些话原是说给我兄弟听的,老丈万万不要放在心上,我这人其实最粗糙不过了。”

果然,三人往回走了不足二里,远远的便看到一株落满积雪的大树,树下一间小屋,窗子里隐隐透出一星昏暗的光亮。冯老汉笑道:“到了,就这里。想来狗子已经回去了。”

他扯着嗓子大叫道:“狗子!”

狗子哗的拉开破柴门,见到我和君明显是一怔,愣愣道:“怎么把他俩也带回来了?我只烤了两个山芋。”

冯老汉照他脑袋就是一巴掌,一边骂:“不说话当你是哑巴?我还卖了你?”

君明赶紧拉住他:“这是怎么说的,好好的干么打孩子。”

冯老汉直赔笑不已,将我们让进屋里。

——眼前却蓦地黑下来。

原来这屋里竟比外头还暗,外头至少还有积雪反光,而屋里只点着巴掌大的一盏油灯,发出黄豆大的一点微亮。

眼睛渐渐适应过来,四下打望去:稻壳泥墙,灰土泥地,纸糊的窗户底下是一方大土炕,炕头一只小板凳,此外阖家再寻不出来一件像样的家什。两只破陶碗就地摆着,熏得黑乎乎的灶台上支一口大锅,锅里微微冒出些热气,里面浆糊似的不知煮着些甚么。

家里冷得像冰窖一样,一呵一团白气,而墙角却整整齐齐的码着两担柴,正是他爷儿俩冒着大雪走了一天的山路从山外头背回来的。

我的鼻尖又酸又麻,一直疼到天灵上去,眼泪像水一样哗哗直流,怎么吸都吸不回来。因装作打呵欠的样子,一声接一声的打。

冯老汉同我讷讷笑道:“仙姑当真乏得紧了,尽早去睡罢——对了,二位饿不饿?是不是还没有吃过东西?”

我赶紧道:“不饿不饿!”

与此同时,瘪瘪的腹中却发出排山倒海的一声巨响,“咕——”。

众人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起来,连那一直战战兢兢不敢说话不敢动的狗子都笑出了声,方才那番沉闷抑郁之气随之一扫而空。

冯老汉一推狗子:“去!快把那两只烤山芋掏出来呀,这还要我说?再盛两碗胡辣汤过来。”一面同我们赔笑,“家里没来过人,小孩子不懂事。”

我心中焦急,拼命朝君明使眼色。可惜屋里太过昏暗,君明还没瞧见时倒给冯老汉看到了。

他一愣,登时会意道:“仙姑不必担心,我家里别的没有,山芋倒是多得能喂耗子。”因转身往灶台下的灰布帘子里摸索一阵,果又摸出两只好大个头的山芋来,又塞进了火炕底下,“你们先吃,这俩过会就熟”。

我的负罪感这才稍稍减去几分,与君明一道在炕沿边坐下。冯老汉不知又从哪变出来一杆旱烟,就着灶眼点上,蹲在一旁吧嗒吧嗒抽了起来。

君明倒是安之若素,边吃山芋边同冯老汉轻叹道:“老丈这日子,可觉得辛苦?”

那冯老汉铿铿的在地上磕一磕烟灰,摆手道:“没有的事!老汉我活了两百岁,山里山外甚么达官贵人没见过,就连皇帝都有来求仙的。想我一个砍柴的,两百岁上还能扛着一担柴走一天不歇脚,又有的吃有的住,又有个好孙儿,我还有哪里不知足?”

君明听得不住点头道:“正是这理!”又转而对我道,“辰辰,你要多跟这位老丈学学。所谓知足才能常乐,又云处处皆达道,无门为法门,这位老丈虽不是仙,可道行却比你深得多哪。”

而彼时我正在同那枚烫手山芋抵死较劲,饿得恨不能一口吞了它,可它却烫得像火弹一样,因哈哈的吸着气,含混道:“为什么,为什么又说我,我又怎么了……”

君明一脸又好气又好笑的神情,只无奈叹道:“罢了,你先吃罢。吃慢些别烫着……”

冯老汉呵呵笑道:“仙姑,我的山芋好吃嘛?”

我哪里顾得上说话,只得死命点头,半晌才咽下一口去,激动道:“真的,这真的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我以前罢,就算不吃也不怎么饿,所以从来没把吃饭当做一回事,竟不知这世上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冯老汉得意道:“这就对了。我家的饭看着不起眼,可吃到嘴里好吃着哪——喏,这是狗子做的胡辣汤,你尝一尝。”

汤是混沌暧昧,黏黏稠稠的一碗汤,碗是随意从地下拿起来的那只破碗。只是人家如此真诚好客,我又怎能倨傲失礼。因接过来,端至唇边毫不迟疑的一饮而尽。

冯老汉殷殷凑过来:“怎样?”

我咂咂嘴巴,回味片刻,含泪道:“能再赏一碗么?太好喝了!”

冯老汉哈哈大笑起来,焦枯的大手拍拍我的肩头:“好,好闺女,要多少碗都有你喝的——狗子!”

君明不知想起了甚么,突然道:“冯老丈,在下还有一事想要请教。”

“不敢,请讲。”

“您在昆仑山上活了两百岁,其间可曾见过那白泽神兽不曾?它到底怎生一番模样?我们又该上哪里去找它?”

咦?

我微觉奇怪,看了君明一眼。

那日在母亲宫里,他不是说他以前曾见过那神兽,还跟它有些交情的吗?

冯老汉又磕一磕烟灰,沉吟道:“神兽神兽,它就是个神出鬼没的兽。天天有人来问询它,可从没听说有人见过它,我都怀疑这山上到底有没有这么个畜生。世上的传言倒是不少,说甚么龙首凤爪,一身雪白的长毛,上知天文地理,下通鸡毛蒜皮,我估计你们也是听了这话才寻来的罢——嗨,反正我是没见过,两百年都没见过。”

“啊”,我失望极了,“那可怎么办好?这茫茫雪岭,天寒地冻的,又叫我们去哪里找它?”

冯老汉叹道:“说的是啊……不如这样,我给你们出个主意。明天起早,你们就回到咱们白日里遇到的那个岔路口上,往另一个方向走。一直走不要转弯,走到头上是一座小山丘,我们当地人管它叫包子峰。包子峰下有一个小庙,里面供的是昆仑山这一方的土地。土地虽小,到底也是个正神,你们若诚心求拜求拜他,兴许还能问出来些甚么。”

我高兴的起身拜谢他:“多谢老丈指点迷津!”

冯老丈赶紧起身还礼:“使不得!我也只是随口一说。成与不成,终于还要看你们各自的缘法。时候不早了,赶紧睡罢,明日好早些赶路。”

“是是。”

我满嘴应承,脚下却一直磨磨蹭蹭。

怎么睡呢?四个人,一只土炕,难道我今晚终究躲不开睡通铺的命运么?

冯老汉早已将狗子撵上炕去,又扯过一床被子,抱着孙儿在墙根下睡成一团,嘴里咕隆道:“我们先睡了,你俩自便罢。记得把灯吹了。”

土炕还剩一大半,黑皴皴的被子却只剩一床。

要不现在返回去找翩翩凑合凑合?或者投奔长庚?

天尊哪,我真是绝望极了……

灯油将要烧尽,本就昏暗的灯光越发一点点暗了下去,而君明却慢慢靠了过来。

我只觉呼吸益发急促,压低了声音不假思索道:“你快死心罢,我决不跟你一起睡!”

君明一怔,轻声笑道:“浑想甚么你。我是让你去睡,我不睡了,打坐一夜很快过去。”

我皱眉:“那怎么行,你我现在都是凡人,血肉之躯怎么熬得住。”

君明道:“那我睡地下。不必担心我,你又不是头一天知道我不怕冷。”

我扯一扯他身上的单衣,捏一捏他冰凉的手掌,瞪他道:“不怕冷……罢了,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就凑合一夜算了——”

然他未及我话音落下时,已一把抓过他的长衫,铺在泥地上,和衣躺了上去,又呼一口吹灭油灯,“晚安”。

被子很硬,味道很大,君明却硬是给我严严实实的捂到身上……

万幸灯已灭了,我不必眼睁睁看着它,并在黑暗的掩饰下阴险的一点一点给它踢开,方才不知羞耻的打心底长长松了一口气。

于是便须直面另一个问题——火炕只有中间烧火,这靠边边的地方,真的快要冻死了。

只不过我打小就是个极有骨气的神仙,又尝闻圣人云,富贵不能淫,冻死不能屈,我真是宁可冻死都不愿盖那个……你懂的。

再者,圣人又云,蝉噪林愈静,鼾响夜更幽。

冯家老丈自头一挨枕便开始打鼾,且不是一个人在打,根本不是一个人!他像一支人强马壮的铁骑大军,所向披靡,雷霆万钧,攻城略地,势如破竹……

我轻声问君明:“你睡着了么?”

却只听他呼吸绵长,气息平静,不管我怎样动来动去他都没有丝毫反应——妈的,竟已睡熟了!

于是我即将步入九万岁的这个寒冷的人间的深夜里,终于悟到了身为星星的终极妙处:当你失眠到想要数星星的时候,真的可以如数家珍般数得很清楚……

事实证明,对付失眠的话数星星绝对是行之有效的治疗手段。我从大哥开始数,刚刚数到文曲时就有些发迷糊了,最后到底数到谁时睡着的,自己也不太清楚了。

你大概也发现了,我是个特别多梦的人,且梦得特别多姿多彩,普通人活一辈子的时间我能在梦里多活出去两辈子。

但是这一晚,我一个梦都没有。

许是因为好久不做凡人,真的累了罢,连如此凄清的境地下都能睡得这么香甜。

像是回到年幼时母亲的怀里,她抱着我弹琴,读书,写字,那样温暖,那样安全……

……

等一下,好像有哪里不对似的——哪里不对呢?

因哗的一下张开了眼。

黑夜还是那个黑夜,鼾声还是那个鼾声,只是身下多了一个人。我就像只大章鱼似的,手脚并用,将他死死箍在怀里……

那人是君明。

啊,我竟滚下炕了啊,咋都不知道啊……

他的呼吸就在我头顶正上方,绵长,清新,没有一丝杂质。

大约是因着夜深人静的缘故罢,这一回,再不必大惊小怪般小鹿乱撞了。

心里是安安静静的,像平平一碗的水一样,仿佛咱们两个从来就是这样的,一直都是这样的。

便又闭上了眼。

心道,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紫微啊紫微,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因抿一抿嘴唇,抿得湿润一些,然后仰起脖子,于黑暗中极缓慢的寻觅他的嘴唇而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