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身上，到底受了甚么伤？”
他却反问我：“如果我告诉你我没有事，你信么？”
“不信，翩翩来找我的时候都急哭了。”
“既然不信我，又何必来问我。”
“可是翩翩信誓旦旦的，你又与她鬼鬼祟祟……”
“不告诉你是怕你大惊小怪，既然你这么想知道——好，边走边说罢。”他平平道，“其实是因为前一段我的一位朋友遇到些麻烦，我去帮她，不小心受了些伤，不过眼下早已痊愈。你若不信可以到处看看，我浑身上下有哪里瞧着不健全么？”
我再次将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一番，仍旧将信将疑：“如真是这样，那翩翩为什么一听说你给人疗伤就吓得连魂都要丢了似的？”
他道：“她那个人，以后日子长了你就知道，最是谨小慎微不过了，一点点事都大惊小怪的。她就是怕我给人疗伤消耗元气，惹得旧伤复发罢了。你要还不信我，我这就回去把她叫来，你当面问她。”
“罢了罢了”，我摆摆手，“我不过是关心你，又不要是审问你，不需要弄得两造对质似的。”一时又闲闲问他，“你说你帮朋友的忙才受了伤？那朋友男的女的？”
“女的。”
“哦……”我慢慢点点头，“你的女朋友们还真多——暧暧，不必同我解释，我并没有说甚么。天色不早了，我们还是赶路罢。”
剩下一半的路程里我便再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
忽听身后传来他声音：“到了，昆仑山就这儿，我们下去罢。”
人间四时正值隆冬，西域内陆腹地又不似江南温柔富贵乡，天地间触目所及竟只是茫茫无垠的一大片白。自半空降落时，风一直在耳边呼呼响，难以名状的凛冽严寒刺痛肌肤，连头发都像要结冰了，不觉大叫起来：“老天！这是甚么鬼地方？”
君明解开长袍脱下来，硬是披到我肩上：“西域苦寒之地可不就这样，山上积雪终年不化，就算夏天也不过山麓下有些稀稀落落的地衣苔藓而已——听话，穿好了，不然你扛不住的。”
“那你呢？你扛得住吗？”
他道：“自然，你那冰魄湖水也未曾难住过我。”
这倒是。我便径自去了。
那一番开诚布公的深度长谈之后，我只道自己对他已彻底释怀，谁知他的衣衫竟同他怀抱一样温暖，男子气息如月下松林般阵阵缭绕鼻端，直绕得我头晕脑胀，神魂颠倒，落下地时还犹自飘飘欲仙的，也不知看脚下，也不知收云头，“嗳哟”一声便崴进了雪地里。
君明紧随便至，一把将我提将起来：“怎么搞的，扭伤了没有？”
我尚未来得及喊痛，就听一把娇俏女声咯咯大笑起来，一面抚掌道：“妙极妙极！我已等了好久，就等着看紫微你会不会也摔倒，才刚觉得有些不耐烦时你便来了这么结实的一跤，哈哈哈。”
我随手拍了拍身上的雪沫子，同她道：“玄儿，你竟也跟来了。”
来人照例一身红衣灼灼，正是九天玄女。
只见她用力挽过长庚的胳膊，一路将他拖至我面前，眉飞色舞道：“对啊，长庚来了我当然也要来。我妈也让我看着你们，免得你们捣鬼耍花招——是不是，长庚，想我了没有？”
长庚一脸通红，看似肺都要气炸了，猛地一摔才摆脱掉玄女的束缚，并同她低声叱道：“殿下请自重！自重！”
玄女仍旧笑嘻嘻的，并不以为意。另一边厢翩翩姑娘像花蝴蝶似的翩然而至，一叠声叫道：“帝君帝君！你怎么才来，我们早到了。”
这声帝君当然不是叫我，这个自知我还是有的。因假装轻咳一声，自君明身边挣脱开来，径直去找文曲敖墨说话。
“你俩怎么样？冷吗？”
文曲脸颊上多了一枚小小擦伤，一面点头如捣蒜：“快要冻死了！早知这样我才不巴巴的跟了来。”
我瞪他：“出息——这伤怎么搞的？”又将君明的衣衫脱下来给他披上。
他自是不肯，推三阻四同我争执，烦得敖墨“嗨”一声，蹭蹭两下褪下自己的外衣塞给文曲，又轻蔑道：“你穿我的罢，她的还是叫她穿上。我是冰水里泡大的我不怕冷。”
文曲登时倍感羞辱，大叫道：“我一个大男人真的没事！用不着这样对我。”
我赶紧制止他俩：“快快消停些罢，还嫌不够冷么。左右大家都是神仙，变幻之术难道还不是基本功，不如变化几件大氅出来，也好各自抵御严寒。”
敖墨笑道：“是，我们都指望你了。”
我微觉纳罕，仍旧轻挥拂尘，闭目念咒，令脚下厚厚积雪化作六件厚厚的鹤氅并一件狐皮斗篷。斗篷自然是我穿的，至于那六件鹤氅，我立时便有些后悔，怎么就忘了分个男女款大小号呢。罢了，先穿到身上再论其他罢。
因缓缓收了咒令，张开眼睛——啊？！我的斗篷呢？大氅呢？怎么啥都没有？
众人便齐齐笑了起来。君明尤其笑道：“好你个敖墨，竟敢当众叫你家帝君下不来台，也不怕她日后给你小鞋子穿。”
我急道：“这是怎么一回子事？为啥我的法力竟凭空没了？”
文曲快嘴道：“你才反应过来么？我们所有人都没有法力了，落下地的时候人人都摔了一跤，我还是脸先着地的……说起来还是你跟东华帝君最厉害，你不过崴了一下脚，东华帝君竟是同往常没甚么两样，文曲当真佩服得紧。”
翩翩也抢道：“当然啦，我家帝君何等身份，何等修为！”
君明摆摆手，皱眉道：“中看不中用耳。我也是刚想明白为什么斗姥嘱咐我们不许在这昆仑山上施法，因为我们根本无法可施，你甚么都变化不出来，我也是一样的。换言之，我们现在同任何一个凡人都没有区别的。”
言毕众人皆是沉默，独玄女拖着哭腔道：“那怎么办？我还能回天上么？——哎呀完了，果然飞不起来了！”
长庚厌恶道：“你没听懂东华帝君的话么？昆仑山是白泽神兽的道场，所以才令万法失灵。你若想回去，掉头往回走就是了，走出它的地界自然就又是神仙了。”
玄女立时换了一副脸孔，撇撇嘴：“我才不上你的当，我偏不走。不管去哪里，只要你去得我便也去得。”
长庚气得白眼直翻。
君明则笑道：“太白星君，要不你也把衫子除下来与玄女殿下披上罢。我们这一行女孩子不少，众仙君们原该多多照应些。”
长庚一脸忿忿，显是老大不乐意，又不敢当面违背君明的话，只得照做。
于是玄女一把夺过长庚的罩衫，宽袍大袖的套在身上，一边喜孜孜的冲君明嚷：“东华帝君果真好人，果真公平。”
君明又道：“今日天色已晚，不如大家先找找附近有没有甚么打尖投宿之处，明日再行赶路。”
众人皆无异议，便循着人兽足迹朝那山谷中的低洼处前进。
说起来这一路并不算难捱。虽则此时大家做了凡人，然神仙者本是修道练气出身，体魄气力原较凡人要强得多，在这莽莽雪岭间行进也并不觉十分困难。更兼长庚和玄女两个不时拌嘴吵架，文曲与翩翩又从旁插科打诨，原本各怀心事的一行人竟也相处得言笑宴宴，其乐融融。
可我却一句都没有说，我顾不上说话。
天上从不下雪。我虽一贯晓得雪是甚么样子，却是第一次实打实的踩在上面，咯吱，咯吱，第一次知道竟是这样刺骨而甘洌的感觉。
自然的造化如此神奇多姿，我抓一把白雪塞入口中，胸中登时一片澄凉，痛快极了。
君明不知是甚么时候来到我身边的，一见之下又低低训斥我：“怎么能吃这个，吃坏肚子还了得。敢是口渴了么？”
当着众人我不想跟他多说，只摇摇头：“好奇罢了。”
他道：“再忍忍，前面就快到了。”
我诧异道：“并没甚么要忍的呀——除了你的袍子实在太长，时不时绊我一下。”
他又呵呵的笑起来，正要说句甚么，却听不知哪个女孩“啊呀”一声。
扭头看去，原来是翩翩。
大概是一跤滑倒在地上，正无限痛苦的揉着脚腕子。
众人齐齐围了上去，翩翩却扬起她俏丽的扶桑脸，与君明呜呜哭起来：“帝君，好痛……”
君明迟疑着不肯动弹，我赶紧暗暗推他一把，低声道：“快去啊。”
他便走上前，捏着翩翩的踝骨问了几句，然后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又同众人道：“天快黑了，大家多多注意脚下。”
其实我并未打算仔细观察甚么，只不过大约是在黑暗中做星星做久了，眼神特别敏锐的缘故罢。天色将黑未黑的一瞬，只一瞥间便瞥到了君明怀中那柔顺可爱的翩翩姑娘，正满脸陶醉的闭上了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