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泽鸾外,凡间只有过一位皇帝,为他陨落时我是心痛的。
他文思敏捷,才华横溢,所作辞赋清雅别致,风流缠绵,连我这一点文艺细胞没有的大老粗都喜欢得紧。
只可惜他生错了人家。若只生在寻常人家,他便纯粹是个流芳百世的大文豪,可惜他却投胎做了皇帝。于是每当人们提及他的作品时,总免不了要在他名号前多加一句:亡国之君。
他的词我大多可以记诵,尤爱这一句“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很长一段岁月里,我和他一样,日日在梦中寻找慰藉。
梦中,泽鸾终于弃了那周宛如,来到我身边,终日牵着我的手,与我谈天,散步,观晚霞变幻,听潮声起伏……
可惜天色将晚,我要回九天之上当值去了。他紧紧的抱住我,轻声道:“辰辰不想走吗?那再多住几日,同我多住几日……”
我忽觉奇怪,他怎会知道辰辰这个名字?我又没跟他提起过,他早死了。
一时没来由的心惊起来,谁?谁死了?谁知道我的名字?
一人低低的答我:“我姓倪,叫君明。”
也不知出了甚么事,心口像骤然化为一只透风的大洞,连痛都做不得,我失声惊呼:“君明!”
果真有一人抱住了我,并大力摇我:“我在这里,醒醒,辰辰醒醒。”
我张开了眼。
呵,这疏朗宁挚的面孔,殷殷关切的目光……是泽鸾?是君明?
我真的甚么都分不清,甚么都顾不上,只管紧紧抱了他的腰,痛哭道:“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那人微微一滞,一言不发,片刻之后双臂发力,竟比我还用力的抱紧了我。
呵……
若我的身果真是假的,为甚么我竟能如此清晰的感受到我的心在剧烈的颤,那样的颤,颤得都要碎了。
那人抱着我不放,胸怀结实,温热而绵长,这显然不可能是现实中发生的事,我一定尚在梦中。于是胳膊愈发用力箍紧他,脑袋往他怀中更深处埋了一埋,大口大口贪婪的嗅着他衣襟里的味道——占便宜不积极,脑袋瓜有问题。我这样英明神武的仙,怎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只是这味道倒有些熟悉,似樟似檀,经纬间似乎还渗着一丝龙涎……
却听我头顶上方传来一把低沉的笑声:“做甚么嗅来嗅去?你属猫的么?”
我霍然抬起了头,但见那人正一眨不眨,又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我疑惑的摸摸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嘴唇——他竟一口咬住了我的指尖。
“啊——”
一声凄厉的惊呼终于使我彻底醒了过来——天哪,这竟然不是梦!
我一掌将他格开二里地,连滚带爬的跳将起来,抓起被子裹在身上,再跳开二里地,犹自窘得死去活来,恨不能再来一掌便打死了他。
我神识已明,可以清晰的分辨出,面前这人是君明。
他无奈极了,摇头叹气道:“这叫甚么孩子,抱也由你,打也由你——嘶,出手真狠,看又给我打出一块黑青。”
我结结巴巴,言不由衷,讪讪的同他赔笑:“那个……睡迷糊了,方才不管我说甚么做甚么都别当真哈……”
君明嘲道:“你倒精乖,打了我就让我别当真,我打你你可不可以也不当真?”
我抢白道:“你刚分明还咬了我一口,我不是也没当真!”
只是这话说来轻松,听起来却有种道不明的暧昧,我自己听着都觉着面孔渐渐烫了起来……偏又想起方才那样无分彼此的抱着……甚或半日之前,我们在水下时……
实在很想找个地缝藏起来,好在我是神仙,藏起来原非甚么难事。便倏地隐去真身,不声不响的屏住了呼吸,只盼他也瞧不见我。
谁知他竟直直盯着我的所在,啼笑皆非道:“你……这又是干啥?敢是怕我打你?可你既要隐身,怎地还裹着这张厚被子?”
“啊啊!”我大叫起来,愤怒极了,“装没看见你会死啊!!”
君明愣愣的,半晌才道:“哦,我看不见你,我看不见你,我看不见你……”
气得我!
因显出形来,一拳砸到他胸口,大骂道:“榆木一段!一点不懂旁人的心!”
他却一把攥住我的拳头,拉我在他身边坐下,叱道:“好好的!只管闹甚么闹,坐下来说说正经话儿罢,我便要走了。”
这才注意到,原来窗外红霞连天,暮鸦晚归,竟已是傍晚。
不觉惆怅起来:“啊,时间过得好快,这么快就要天黑了么……”
君明睨道:“你只管睡得昏天黑地,才怨时间过得快,却不想旁人无所事事的守你一下午,捱得有多辛苦。”
我再次嘿嘿赔笑:“多谢大师兄替我把门……”
他摇摇头:“竟没见过比你更能睡的,且在梦中都忽喜忽嗔,忽悲忽怨,究竟做了甚么离奇的梦,说与我听听?”
我细细回想一番,与他叹道:“真的,一点不记得了。”又故意转移话题,“对了,敖墨怎样了?我瞧瞧他去。”
君明将我摁回榻上:“我刚刚才去瞧过,还睡着呢。那褚后好狠的心,不仅将他烤个半死,竟还给他喂了毒——你别急啊,听我说完。我都用功给他逼出来了,已经不碍事了,一两天便可以行动,你还信不过我么?”
我点头道:“怎么会不信……只是,你那时带他去那密室里,竟真的是为化毒疗伤?”
君明奇道:“不然呢,你以为我去干甚么?”
无量天尊!枉我胆战心惊,只怕他是不堪见到我赤身露体的模样才躲了开去,既如此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君明长叹起来:“古里古怪的,他中了毒你却庆幸甚么?——罢了,可见我真是老了,你们女孩子的心是一点看不透的。时候不早了,姑娘要往九天之上当值了罢?老道也得去了。”
我收敛心绪,点点头道:“是,我正好送送你。”
夕阳斜斜坠落,浓绿的冰魄湖上倒映出点点碎金。云雾自密林间渐渐弥漫开来,哪里都静静的,唯脚下偶有枯枝被咔嚓一声踩断。
求如山的山路依旧如来时一般崎岖不平,君明走在前面,不时伸手拉我一把,片刻又松了开去。
我心中愈发愀然,只觉这条路怎地这样短暂,这样顺当,还没怎么走呢就出了谷了。
他微笑道:“好,我走了,你若有事便去东海找我,我若闲了也来看你。”
我闷声道:“分明是个诳我的幌子,你平日里不过是与翩翩聊天喝茶,弹琴下棋,又有哪一日不闲了?”
他呵呵而笑,只道:“要真像你说的这样就好了——别忘了那‘普真咒’。”
他再无耽搁,弹指间已化作天边一团瑞气,果已去得远了。
我差点没哭出来。
真的,咫尺天涯甚么意思,我固然一个转身腾挪就能到东海,可白眉赤眼的,又哪来借口成天去呢?
这寂寥而惆怅的日暮时分呵,大约永远是我最失意最不幸的时候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