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见我并非妄自菲薄,我的脑筋真正是一团浆糊,一点灵光没有的,一直到这里我才明白她为甚么说让我放过她家帝君。
枉我成日里张牙舞爪,动辄就想打打杀杀的要强于人,岂知在不经意间早已被人拿捏了一回,并且被捏得毫不知情,还只当自己做了个久违的白日梦呢!
我同她笑笑:“翩翩姑娘,若不是你我断然不会知道这许多内情,更不知道他替我疗伤还要这样辛苦。然我既已知道,便断然不会再受他如此大恩,你放心罢。”
翩翩立时松懈下来,眼圈却倏地红了:“我从来都晓得紫微帝君是得道的真神,如今看来果然不假。不是我矫情,我也知道紫微帝君身罹诡疾,可偏偏我家帝君前些日子也受了重伤,原是经不住这样殚精竭虑的。我因见紫微帝君同他动手打架,他都成了那样却还要替你治病,我看着真是揪心,我……”
人常言,美人落泪,好比梨蕊带雨三分。
今日始知,扶桑带雨,更胜却梨蕊十分。
我心软,亲自为她拭去泪珠:“姑娘莫哭,他原是个福大命大寿与天齐的老神仙,你又瞎操甚么心,白咒他不成?”
她抹抹眼,轻声笑道:“翩翩知错了。翩翩真该死,便是闲聊磕牙,这样不知轻重也着实讨打。万幸今日遇的乃是帝君这样德高望重的尊神,若是旁人,都不知我要怎么死呢。万望帝君恕我年幼无知,如有僭妄冒犯处更承望帝君海涵。耽搁了这半日恐帝君也倦了罢,翩翩这就带帝君往观澜小筑歇息。”
我暗暗点头,这巧嘴儿花神可当真了不得。帝君长帝君短的将我奉承上天,明明背着主子嚼尽舌根,偏一点不是也肯落下,比我这蠢货强出去何止一点半点!
我一句都没法说了,心里愈发的懒散懈怠,只随意应了她。
方诸西麓,云霭深处,一座小小别院依山而建。一眼望去大概十余间,庭院错落有章,屋舍古拙雅致。山下立一牌楼,匾额提曰“观澜小筑”。
敖墨远远的迎出来,喜滋滋的嚷:“这里好啊,背山靠海,我可以天天下去游泳。”
那一脸的雀跃看得我甚是心酸,只得硬生生把嘴边的话又咽回肚里去。
只嘱咐他:“虽是东海,翻江倒海时也切莫忘形,免得你家人知道了又来寻你不是,没的给东华帝君添乱。”
他脸色黯了一黯,默默的点点头。
每个人都有苦恼,人生而又苦又恼,仙也是。
一时又有两个花朵一样的女孩儿出来接我,一个说叫秋月,一个说叫广陵,都一般的娇俏可喜,莺莺呖呖。
我又能说甚么呢?
我说谢谢,你们下去罢,我要略歪歪,歇一会子。
翩翩着她俩给我端来一壶碧波清茶,两碟扶桑蜜饯,再同我拜一拜,便一道去了。
海上升明月,天渐渐黑了。
我踱至沙滩,抬头北望,长庚果然已如期将我的替代品点亮:一块硕大的玄璜石。
敖墨束手束脚的,明明是小白龙,却化作小白鱼,在沙滩边上浅浅的海床里游来游去,游来游去。
太可笑了。
每一个人都是。
我拣一块白净的礁石,抱着膝坐下来。
海风阵阵拂过,海浪刷刷的拍打在身边,我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脑中嗡嗡作响。
若不是因为敖墨思乡情切,我真是一分钟都不想赖在这里。
赖着做甚么呢?
细数这一日所见所闻,所经所历,真真的没意思极了。
怪道他从不避嫌……我平素最爱倚老卖老,然在他嘴里从头到尾不过只是个黄口小儿,我是男是女又有甚么所谓,又避甚么嫌。
况彼红粉知己环俟,虽云扶桑,然温柔体贴,秀外慧中者堪比解语,跟我这只又蠢又笨还又凶巴巴的夜叉修罗比起来……你要是他,你选谁?
并且还伤着,真是懊恼,到底甚么伤呢?
只恨自己糊涂,要是翩翩不说,真个一点都没看出来。果真伤得那样重,岂能忍心再令他心力交衰。
不觉深深叹一口气。
真的,我确是做了一场白日梦无疑。
三弟司命一早同我说得清楚,君明是君明,泽鸾是泽鸾,长得一样固然是天下奇事,可他到底不是他,我原是在自欺欺人的自寻烦恼。
如他白日里在东华台上所言,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我再这样痴缠下去,岂非既坑了他,又害了自己?
五内如化作一块沉沉的大青石一样,坠得我又累又痛,只想回家,回到那北天尽头的破落茅棚里睡死了事。
正自心灰意冷间,却闻身畔一人轻声道:“傻丫头,怎地如此悲戚?可是胳膊又痛了?”
我蓦地抬起了头——
是君明。
礁石太小,他难觅立足之境,便撷一朵水云浮绕四周,站在上面弯着腰细细打量我。
皎皎月光白白的洒在他身上,他的双眸灿若明星,衣带并乌发随海风微微飞扬。
我知道自己失态了,我怔怔的看着他,可我真的动不了。
大约我们都是很沧桑很谦卑的仙,所以总是觉得自己老,等闲不敢有些许轻浮。其实论起他音容面貌,不过只是泽鸾三四十岁时候的样子。
就像我,长庚总是抱怨我,少女的形容,老妪的心肠,横竖像个妖怪。
我不能自已,浅浅唤他:“君明……”
他微笑,声音低而醇:“怎么?”
无量天尊,我真的不能再看他。
因硬别过头来,清清嗓子道:“同你说一声,天一亮我就回去了——你莫要多心,我只同玉帝告了一日的假,过期不销假是要挨罚的。再者你放心罢,你教我的心法口诀甚是管用,我也记牢了,等回去练熟了,下次‘陨落’时恐怕也能受用些。至于我这真真假假的肉身甚么的,我想还是我妈最清楚,我一样得回去问她。凭这几样看来我是必要回去的,你就依了我罢。”
他不言语,只看着我。
半晌在我身边坐下来,因叹道:“定是翩翩那丫头又多嘴了。”
我说:“翩翩是个好姑娘,人美,心也好。”想想又多说了一句,“你切莫辜负了她。”
他一愣,转而笑道:“你只管浑说罢,你道她是谁?那一年我初来之时,这方诸山上还是一片荒芜。碰巧我从一只鸟儿嘴里夺下一粒种子,那种子晶莹剔透,十分可爱,我也不晓得是个甚么,就顺手种在山上。谁知它竟生根抽芽的活了,还开出一朵花来。慢慢的花越开越多,就是这连天遍野的扶桑了。有一日翩翩自花里出来见我,说要报答我救命之恩,要给我做婢子服侍我,我不依她便哭,我只得随她去了。”
我认真道:“可见她对你的一番真情意,我说别辜负她,难道还说错了?”
他笑着摇摇头,不再接茬。
过一阵又问我:“晌午我抚琴的时候,你可是梦到了甚么?”
我看他一眼:“你既能操控旁人心神,还不知我梦到了甚么?
他摆摆手:“休教翩翩花言巧语的唬了你,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若有,又怎么会留不住你?”
可怜我那颗冷硬的石头心啊,一通狂蹦乱跳得竟像疯了一样。
面上却要依旧装作若无其事:“留我做甚么?”
他还是答非所问:“我只问你一句,你那时醒来,却说与我的琴有缘,也生出了某种心灵感应,此话又怎讲?”</p>